第10章
? 入夜,又下了雪。
小穎從外面回來,還來不及抖掉落在身上的雪,便匆匆進了璇玑的房間。
璇玑剛喝了藥,把空藥碗遞給婢女,示意人下去,轉頭看向小穎:“回來了。”
小穎臉色難看,悶悶的:“恩。”
璇玑給小穎倒了一杯熱茶:“我讓你帶的話,可帶到了?”
小穎接了茶,喝了一口,還是悶悶的:“帶到了。”
“帶到了就好,夜也深了,這麽冷,廚房給你留了熱水,你去洗洗就睡吧。”
小穎放下茶碗,抿着嘴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動,只巴巴地盯着璇玑。
璇玑一看,就笑了,輕輕地笑:“有什麽話,你問吧。”
小穎後怕那日璇玑惱她多言,說了要将她送走的狠話,心裏憋着疑惑也不敢問。現在見璇玑和顏悅色,忙湊攏道:“姐姐讓我帶的話,我帶到了,但看夏首尊的樣子,是不肯聽姐姐的,事先将他籌謀的首尾告知陛下的。”
“茲事體大,”璇玑點頭,“他擔任懸鏡司首尊多年,深得梁帝信任。在衛峥這件事上,他看透靖王心性,又識破了夏冬已經為靖王所用,只覺得謀得先機,又占盡便利。不肯聽我的,事先将他的籌謀告知梁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小穎一噘嘴巴:“那姐姐為何不讓四姐去說,四姐與夏首尊有舊,從來都是讓四姐居中傳遞消息的。此事若讓四姐去勸,或許夏首尊還是肯聽的,也不會像小穎去說一般,當面就回絕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給了他機會,信與不信在他,成與不成,卻是在天了。”
小穎皺着眉頭想了半天,還是搖頭:“我聽不懂。”
“夏江若是信我,自然仍是占盡先機的局面。若是不信我,”璇玑臉上顯出些笑來,說不清是溫柔是兇狠,只是目光平靜的,軟軟的,“我只能說他實在糊塗,跟了梁帝這麽多年,居然還沒有看透,那位貴為天子的陛下,可以容忍争寵,可以容忍受賄,可以容忍渎職,可以容忍他有千般不是,卻獨獨不能忍擅權,更不能忍擅權黨争威脅皇威。夏江擅自謀劃,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如此糊塗,死得不冤。”
小穎把腦袋搖成撥浪鼓:“我還是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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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便嘆氣:“不跟你解釋你好奇,跟你解釋了你又聽不懂,你讓我怎麽辦?”
小穎癟嘴,面上就露出負氣的樣子:“那姐姐就不要跟我解釋了,早些睡吧。”
璇玑居然當真就躺下了,小穎只好過去把她掖被角。璇玑躺着,卻沒有立刻就睡,又問:“我吩咐你做的那些士子的清單,你可做好了?”
“明天可以做好,到時候拿來給姐姐過目,”小穎壓着被角,“姐姐要那清單做什麽?”
璇玑看了小穎一眼,小穎立刻明白自己又多嘴,便縮了縮脖子,讨好地瞧着璇玑。
璇玑搖頭哂笑一聲,還是答了:“般若機謀智計是有一些的,但心胸還是窄了。先前般若只當自己是女子,用的人便都是女子,用的計策便都是女子的計策,成也因此,敗也因此。般若當明白,身為謀士,為主上縱覽全局,便不該局限于性別,又局限于眼界。”
“姐姐?”
“不懂?”璇玑沉吟了一下,表情頗多無可奈何,“之前般若倚重的,都是滑族殘部,可用之人局限于女子殘部,計策也多是女子計,于大局收效甚微。此次被梅長蘇剪除了些羽翼,是危機,也是契機,二月中正定品,我正好可借此機會,重新整理一下可用之人。”
“姐姐?”
“還是不懂?”璇玑擰眉,長長嗟嘆,擺了擺手,“你就只當我要選些合用之人就行了。”
“不是的,姐姐,”小穎皺着眉,“姐姐說得這麽明白,小穎還沒有那般愚鈍,自然聽得懂。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覺得姐姐說話的樣子實在是很奇怪。”
璇玑一怔,她躺在床上,因為生病,又瘦了,身形越發纖細,臉色白得出奇:“怎麽奇怪了?”
“姐姐說話的樣子,不像自己說自己,倒像是在品評另外一個跟姐姐同姓名的人似的。”
璇玑心下微微一驚,面上并不顯露,眼睑一顫,只輕輕地說一句:“是嗎?”
小穎皺着眉想了半晌,一拍腦門:“是師父,我說怎麽這樣眼熟,姐姐剛才說話的樣子,真有些當年師父品說我們的樣子。”
璇玑扯了一下嘴角:“跟你說正經的,任我說得口幹舌燥,你一概聽不懂。胡亂想着不着邊的,那機靈勁,卻誰也比不上。你下去吧,我要睡了。”
小穎吐了吐舌頭,執禮跪安:“是,姐姐。”
小穎滅了燈,屋子裏就暗下來。
因為璇玑的病,屋子裏燃着好幾個火盆,非常溫暖。
璇玑在黑暗裏睜着眼睛,盯着屋頂看了半晌,最後嘆了一口氣,翻個身,阖目睡了。
璇玑從未夢見過那些離去的人,一次也沒有。
哪怕她是皇族唯一的幸存者,哪怕最後一役埋葬了她所有的親人。
她記得那些火,那些血,那些殘肢斷骸,那些斷壁殘垣。
那麽恨,像一團火,掖幽庭的勞苦不能熄滅,夏府的忍辱不能熄滅,哪怕換了一個身份,換了一個身體,時隔經年,依舊不能熄滅。那是家國故土在刀光劍影熊熊烈火裏毀于一旦的恨,恨入骨髓。
那麽多人,那麽多年少的過往,她是想念的。但她還是從未夢見過,那些故去的舊人,那些故去的舊事,一次也沒有。
也許就像玲珑戰死于最後一役前對她說的一樣——我輕信梁帝,是滑族的千古罪人,死了也無顏面見泉下祖先。
璇玑也想,若不能為滑族報仇雪恨,她沒有顏面見那些故去的人,夢裏也沒有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