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盲目的群衆(3)
聚光燈照耀在一舌身上,他擡起下巴,大聲地說:“我這邊有兩位值得尊敬的人,他們早年被喬氏家族陷害,最後被我們拯救。經過蟒穆主上的苦心交流,這兩位願意勇敢地将他們的痛苦訴說出來,讓你們啊,這些愚昧的人認清現實!讓你們解放原來的被禁锢的思想!”
人群自然而然地分成兩半,空出了一條通道,只見戴着面具的一男一女互相攙扶着走了出來。
整個廢棄工廠內,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
緊接着,那兩人把面具摘了下來,群衆發出一陣驚呼。
在高臺上欲言又止的喬霖突然愣住了——那兩張臉,在調查聖英的背景時就已看過了!
怎麽會……他們被蟒穆利用了嗎?他們與銀眼家族之間……難道不是仇敵關系嗎?
只聽其中一人開口了,她挽着旁邊那人的胳膊,說:
“各位,我是邊緣人杞子,這位是我的丈夫奚爾。我們是邊緣城診所的醫生。”
有人開始交頭接耳,談論起他們的身份,但更多的還在默默傾聽着。
“我們曾經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這個家庭由我、奚爾、我的大兒子和……我的小女兒組成,是的,這是一個‘違法’的家庭,因為我們多了一個孩子。”
杞子緊緊挽着奚爾的胳膊,兩人的手握在一起。
“但是……我們一直幸福地活着,盡管偷偷摸摸。但是直到了二十七年前的一天,我們超生的事實被發現,白陽政府斷絕了我們的糧食、凍結了我們夫婦的資産,要求我們把小女兒交上去,否則一家都得進監獄……得不到資助補貼的那一段時間,我們活在颠沛流離、水深火熱之中。”
小聲說話的人都停下來了,現場的氣氛死沉沉的,寂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只聞杞子顫抖着聲音,情緒突然激動起來:
“終于,我們的小女兒不忍心讓我們受苦,跑出去了。我們找到她時,她已經被白陽抓住了,接下來,白陽的人當着我們的面殺了她!也把我的兒子帶去了白陽……讓他接受有違道德的教育,把他變成了一個冷血無情的殺人機器!”
奚爾嘆息一聲,緩慢地拍着杞子的背,想讓她冷靜下來,然而杞子的情緒更加崩潰了,她嘶啞着聲音說:
“現在白陽政府又想殺了我們二老——就因為幾十年前我們超生了一個女兒!我的女兒已經死了!他們還,還揪着這件事不放!他們真的要徹徹底底毀了我們一家!”
杞子的氣息急促,她突然蹲下身抱住頭,開始尖叫,奚爾見狀立馬抱住她,像在哄一個嬰兒一樣拍着她的背,此時沒有人敢說一句話。
待到杞子漸漸緩和下去後,奚爾擦了擦眼角不易察覺的淚,嘆了口氣,說:
“女兒死後,杞子就有了心病,近幾年在白陽工作的兒子所殺之人越來也多,也逐漸不聽勸了,周圍還有時刻準備上報我們秘密的人,她的心病,哎……便因此加重,有時一說到痛苦的地方,她就會……就會像這樣。真不好意思,吓到大家了。”
杞子身旁的一個人給她遞出一張手帕,還在顫抖的杞子縮在奚爾懷裏,奚爾感謝地接過了手帕,為她擦去了滿臉淚水。
奚爾說:“但是……事情總會有轉機,當我們撐不下去時,蟒穆主上來到了我們身邊,給我們金錢的資助,心理的指導,自由思考的權利……主上告訴我們什麽才是正确的歷史,,告訴我們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我們夫婦二人走投無路,終于遇到了能信賴與依靠的強大支柱,相較起一直想要我們死的喬氏家族,銀眼家族才能給我們幸福啊。”
一片寂靜中,人群中有幾聲啜泣,只聽圓臺上的蟒穆拉平了嘴角,換上了嚴肅又哀傷的神情,他繞過幾乎僵住的喬霖,走到圓臺最前端,肅穆地說:
“我所做的,都是力所能及之事,實際算不上什麽,能扛過來直到今天,是你們二人的堅毅。我向你們表達我最崇高的敬意。”
蟒穆掀開一塊巨大的紅布,一個個裝滿了白陽高級藥片的箱子出現在衆人眼前,他沉重地說:
“我的人民們,請原諒銀眼家族的傳統制度——加入二唇的人要想升到一舌的隊伍,就要上交一定價值的物品,我本想特免奚爾夫婦二人上交物品,直接加入一舌,但他們拒絕了我,稱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在他們把物品交齊之前,他們都過着慘淡的生活,還要忍着巨大的痛苦和憤怒,去迎合伺候那視生命如糞土的兒子。”
“滿意派”和“不滿意派”中都出現了哭泣的聲音,有人還稍微掀開面具的一角,拿着手帕伸進去擦眼淚。
“然而,我的實力還太微弱,喬氏家族篡位之後,我的家族‘奄奄一息’,能救的人越來越少……現在還願意跟着我的人民,都是我的幸運。我真的需要更多支持者,更大的權利,更高的地位,去救助你們更多,賦予你們更多的自由,讓你們解放思想、自由發言,不然……像杞子、奚爾一家的悲劇,還會上演在另外的家庭身上啊!一想到這個,我就心痛不已!”
杞子抓着奚爾痛哭起來,人群中的哭泣聲越來越多了。
一舌此時也收去了瘋癫之樣,他舉起拳頭,吼了一聲:“我不滿意喬氏家族的統治!我滿意銀眼家族的統治!”
人們因為他這一嗓子給震住了,一下子沒人說話,但接下來沒過多久,就有一人在他身後附和道:
“我不滿意喬氏家族的統治!我滿意銀眼家族的統治!”
“不滿意派”的聲音從一句,變成兩句,再變成十句、百句,成千上萬句!
“我不滿意喬氏家族的統治!我滿意銀眼家族的統治!”
“我不滿意喬氏家族的統治!我滿意銀眼家族的統治!”
此起彼落,宛若海浪一般,夾雜着哭音,排山倒海般朝喬霖湧了過來。
喬霖已經給震撼良久。
——根本,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二十六年前,掌權的就是銀眼家族,斷絕糧食、凍結資産的就是這個叫蟒穆的男人!還有……什麽白陽的人殺了她的女兒,根本不是這樣的!是聖英親手捅入那把長劍!
喬霖雙目通紅,他盯着那跪在地上哭泣的杞子,正嘆着氣、安慰她的奚爾,突然火上心痛,許多話到了舌根,但看到一群群窩過去安慰夫婦二人、也被感染得哭泣的面具人,那些話又突然說不出來了……
聖英……聖英真的想把自己變成機器人嗎?!你以為他想讓自己背上肆意殺人的罵名嗎?!你以為……他殺奈保子時心裏沒有任何觸動嗎?!
聖英冒着被砍頭的風險,在白陽政府眼皮底下拿走那麽多高價值藥品,都是為了你們二人診所工作所需!!他可是一點都不知道,你們轉手就送給了當時殺死你們女兒的仇人啊!
“滿意派”人數越來越少,人群紛紛向一舌身旁湧去,就連這個時候,明明是率領新人的三齒也晃着兩顆銀牙,嘆息了一句杞子奚爾真不容易,踱步到了一舌身旁……“不滿意派”的高權威者一下增為了兩人,而“滿意派”群龍無首了。
圍着杞子奚爾的一群人紛紛說道:
“真沒想到,你有着這麽痛苦的經歷。”
“杞子醫生,本就很尊敬您,現在一聽您的故事,感覺您更偉大了。”
“喬氏家族……真不是個好東西!沒關系,杞子、奚爾,現在跟對了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二十七年前……我還沒出生呢,阿姨叔叔,你們別傷心,我作為新一代,一定不會忘記正确的歷史,我會像你們一樣,堅毅地活下去!”
不……不是這樣的……
喬霖的額頭上出了一層冷汗,他的心中有個聲音咆哮道:
正确的歷史……杞子所講,根本不是正确的歷史!
巴底律世界的掌權者的記憶腦容量很大,其中都會備份近五十年的監控,調查聖英背景時自己親眼所見的,跟他們敘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不是,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不是……正确的歷史。”
喬霖還以為自己把腦中的想法說了出來,他側過頭一看,原來是“滿意派”中一位瘦得皮包骨的男人在說話。
他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手,清了清嗓子,說:“那個……那個,我想說。”
然而人群叫喊的聲音太大,把他的壓下去不少,男人擠到最前面,雙手高舉,深吸一氣,說:
“大家——聽我說一句,杞子說的,不是正确的歷史——”
激情高漲的口號瞬間銷聲匿跡,所有人的目光被他所吸引,男人鼓起勇氣,說道:
“二十七年前……掌權人,是銀眼家族吧,最開始制定這個‘生育政策’的就是他們,所以,所以從根源處說起,應該是蟒穆的政策出了問題。還有……就是,他們的高級藥片到底是怎麽獲得的呢?那種白陽城裏的專有物。我想,如果……如果是他們在白陽工作的兒子送的,這也證明兒子并不是殺人機器吧……我們應該仔細思考這件事,不應該,嗯……不應該被情感左右。當然,我承認,共情……是不可避免,但是……但是吧……”
男人剛開始還能平緩地陳述,到了後面聲音卻顫抖起來,他感受到所有人面具後冰冷的目光,他們一步步逼近,把男人圍住了,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微弱。
“你怎麽能這麽說話?”一個女人難以相信地說。
“杞子和奚爾……他們已經過得這麽苦了,你說出這種沒良心的話,我懷疑你腦子有問題。”有人說。
人們圍在他身邊,男人搖頭擺手,他說這只是自己的一個思考,但沒有人理會他。男人蹲下來,面具臉環繞在他頭頂上,他說什麽都無濟于事了。
“這不是……解放思想運動嗎……我只是,發表一下我的觀點而已啊!”男人“垂死掙紮”着。
“我呸!這種絲毫沒有同情心的話——都是惡魔的思想!”
“就是啊,解放思想也不能違背道德吧!”
“人家夫婦二人好不容易走出困境,好不容易遇到了主上,好不容易得到了幫助收獲了新生活,你……你真是,唉……你這麽說,合适嗎?”
“我懷疑你他媽有大病,快去治治腦子吧!”
“你是不是被喬氏家族洗腦了啊!當着受害者的面說出這種話。”
男人緊緊抱住了頭,他閉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放聲大叫:
“喬少爺可以證明我的話,他擁有五十年以來的監控,記憶腦裏就可以查!你們,你們不信,就找他去看!”
然而,沒有人聽他的話。稀稀拉拉的“滿意派”也逐漸瓦解,有幾人也加入了“控訴”的隊伍,尖銳地朝蹲在地上的男人發起進攻。
有人撸起袖子,擠進內圈,檢查了下還穩穩戴在臉上的面具,說:
“正好,今天酒錢省了,靠這個能出氣。”
有人看看站在上方的圓臺上揮手說話,但奈何聲音太小沒能被他人聽見的喬霖,又看看周圍狂熱憤怒、滔滔不絕的“說客”,最後看看縮成一團、不敢再言語的瘦弱男人,譏笑一聲,自言自語道:
“雖然吧……我還是挺喜歡喬霖少爺的,但是呢……感覺跟着大家這麽做還挺開心的,沒事沒事,我就開心一下。這不解放思想嘛……很快就回去。”
還有的人默默站在最外圍,既不屬于“滿意派”,也不屬于“不滿意派”,他們饒有興趣地觀賞者眼前的鬧劇,時不時交頭接耳、評頭論足一下,但更多的時候,還是沉默地當了個合格的看客。
瘦弱男人的精神臨近崩潰。人們的口舌就像一把鋒利的劍,直直捅入了自己的五官,割裂了自己的大腦;而群衆被悲傷故事激起的那憤懑情感,正成為了利劍的磨石,使之削鐵如泥。
終于,他倒在地上哭泣,說話含糊不清。
人們便開始了物理施暴行為。
“夠了!夠了!都聽我說!”喬霖站在高處的圓臺前端,他找不到下去平臺的梯子,只能無力地揮舞手臂大叫,但沒有一個人理他……不,也可能有,但只有一兩個的話又有什麽意義呢?
喬霖立馬轉過身,一把抓住蟒穆的領口,踮起腳尖,陰冷地說:
“讓這群愚民閉嘴。”
蟒穆毫不慌亂,仿佛已經看夠了這場戲,他微笑地點點頭,抽出腰後的一把槍,朝天花板扣下扳機,尖嘯的槍聲吸引了群衆的目光。
蟒穆将槍口轉下,朝平臺上的空地連發兩枚子彈,驚得人們連連後退。
施暴者中,有人的手還摳着男人的頭皮,有踢出去的腿還未收回,有人剛剛踩碎他掉下來的面具,有人正拿滾燙的煙草卷往他的舌頭上按——
男人的慘狀,已不可言說了。
“我的人民們,這是‘解放思想運動’,不是‘角鬥盛宴’,先停一停吧,不要讓我們高貴的喬霖少爺不開心了。”蟒穆俯視着人群,宛若睥睨一群蝼蟻。他樂在其中。
圍毆的人群散去,留下毫無生氣的男人,他躺在地上,雙目未合,死狀慘烈。
喬霖的面色愈發陰暗,他冷冰冰地看着那些人,指關節握得發白。
“大家不要忘記了,我們這次談論的主題是什麽——喬氏家族的少爺就在這裏,你們難道不想對他說些什麽嗎?這可是本人,要是在平時,你們有多少次能與他見面交流的機會呢?”
“人民啊,解放你們的思想吧,不要有所禁锢,暢所欲言吧!你們都戴着面具,沒有人能知道你們的真實身份的。”
蟒穆笑裏藏刀。
同時,杞子與奚爾攙扶在一起,他們與喬霖對上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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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充滿諷刺的一章,從最開始的語言施暴到最後的肢體施暴,不怕暴露自己真實身份的人群,他們內心的惡意凸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