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殿內龍涎香靜靜地燃着, 香灰微微斷落在雕爐中, 在傅今明垂眸時,殿內宮人大氣也不敢喘,只得一個個小心低着頭。
奏折上被一滴墨毀了, 傅今明收回手, 過了很久才淡淡問:“是漠北王相邀?”
以顧妤的脾性, 怎麽都不可能主動去與人同游, 他回過神來後就想到了關鍵。
地下跪着的小太監見陛下神情平淡, 不由松了口氣, 這才小心道:“聽馬場那邊的人說,只是偶然相遇。”
傅今明抿了抿唇,眼中微沉的神色慢慢散了些。
他确實不喜顧妤與謝枭一起, 謝枭是漠北王, 曾與先皇一同打下江山,這些年來擁兵自重,雖不參與朝事,但卻人人都想拉攏。
而顧妤,更不用說,京城禁軍中一半都是顧家人,這兩人要是走在一起結盟, 難免不叫人多想。
傅今明這個新帝位置并不穩,這也是他一再忍讓顧妤的原因。
這些人人皆知的宮內之事,叫宮人們不敢多言,就怕哪一點又觸犯到了帝王疑心。
在說出口後, 旁邊研磨之人也跪了下來。
無人知道,其實在乍然聽聞這個消息時,傅今明第一反應不是那些陰謀詭計。而是顧妤。那張清寒攝人的面容從腦海中一閃而逝,快的叫人幾乎抓不住。
傅今明想到昨晚離去之時她冷淡的眸光,指尖微頓。
太監一句話也不敢說,簾風吹散殿內沉香,傅今明淡淡看着收回手,在宮人知意過來收起奏折時,忽然道:“以後太後的事情,每日都報給我。”
太監心中一驚,有些拿不準陛下是什麽意思,但還是低頭應了聲。
顧妤不知道殿內發生的事,在騎了幾圈馬後就勒住馬繩,停了下來。
白馬從空地出來,她生的冰冷,即使是這樣的情況下,面色也依舊恍如冰雪,不見一點疲色。但晴光微照,卻仍舊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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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美人肌膚通透,比謝枭見過最好的白玉都要溫潤,這樣極致冷淡下,竟然莫名生出了森然豔氣,像是凜冽寒刃,叫人不可忽視。
謝枭目光不自覺追随着她,在看見顧妤停下來後主動上前牽馬,低聲誇贊道:“太後騎術果然不俗。”
這樣的話任何人說出都是讨好,但謝枭卻不一樣。以他的身份,并沒有必要讨好顧妤。他曾是大晉第一名将,在戰場出生入死數年,除非真的認可一個人,否則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沒有人不喜歡被人誇,日常被系統彩虹屁的顧妤當然也一樣。
她聽見這話後看了謝枭一眼,覺得他也沒有昨天那麽讨厭了。不過畢竟是男主,再怎麽樣,他們最後也都是要成為敵人的。
顧妤想到這兒收回心神,又覺得自己不能被糖衣炮彈轟炸的喪失警惕心。
白馬已經停下來了,她翻身下馬後将鞭子遞給身後訓馬人。才轉眸淡淡對謝枭道:“本宮久居深宮,自是比不上漠北王的。想來漠北神駒衆多,漠北王騎術應該更勝一籌才是。”
她說話時總是毫不留情,對剛才的誇贊也不以為意。
可以顧妤的地位,這樣的話也沒有什麽不對。光是太後的身份就已經是讓人不敢多言,更何況,還有那極盛的容貌。
謝枭自己就生的風流俊美,自然知道顧妤這般性子是怎麽來。他這時才覺得,當今太後只是一個年歲不大的少女,縱使手握重權,但也依舊是個孩子。
至少對于他這種歷經先帝,活了幾十年的人來說,确實是個孩子。
穿着朱紅袍子的男人眼中盛着笑意,聽見這話只是搖了搖頭:“漠北并未像殿下想的那樣好。”
漠北只有數不盡的寒天與冷月,還有那些血液裏翻滾着狼性的軍人,謝枭自己就是。這些年無論京城多繁華,他總是更喜歡在戰場上的感覺。所以平日裏變便也多找些樂子。
之前尚且覺得那位偷龍轉鳳的周大人有些意思,可現在卻又有些無味。
滿腹算計的人有趣是有趣,但卻并不可愛。當那些費盡心思所展現出的趣味被探索完了,便也只剩下一副與別人并無不同的軀殼。
這樣的軀殼,謝枭曾見了無數。
他垂眸笑了笑,示意馴馬師将馬帶下去。
顧妤看着他的舉動,并未說什麽。阿細早已命人去準備了些果實,午時天熱,顧妤身體不好,又在馬場裏奔騰了半天,難免有些暑意。
她是天生無汗之人,即使天再熱,也只是面色蒼白,并無狼狽之态。
阿細将冰水遞給顧妤,顧妤正準備喝,又忽然想起,自己畢竟是太後,這樣吃獨食好像有些不太好。
于是眸光頓了頓,淡淡對謝枭道:“禦膳房新做了些解暑的糖水,漠北王也嘗嘗吧。”
她以為謝枭會拒絕,誰知道他只是笑了笑便坦然接過。
“謝太後賞賜。”他言語平靜,聽不出其他意思,倒叫顧妤高看了他一眼。
在顧妤成為太後之日,以鸩酒親手賜死過先皇一衆妃嫔時,宮內太後賜下的東西就成了禁忌。畢竟誰也不想在下一秒就因疏忽而中毒。
但謝枭卻無所顧忌。他接過宮人遞過的碗來一飲而盡,神色平淡,就連身後內侍想要上前都被止住。
冰涼的水順着喉間滑下,叫人心頭舒服了些。顧妤看了謝枭一眼,将碗遞給一旁早就伺候着的阿細,接過帕子,淡淡開口:
“已過正午,天氣炎熱,本宮便不在馬場多留,漠北王還請自便。”
回去寝殿也很無聊,顧妤雖然也想在這裏多呆會兒,但卻覺得謝枭在怪怪的,總是不盡興,于是只能裝作乏了的樣子這樣說。
阿細這時已經撐起了傘,顧妤正準備離開,謝枭卻躬身道:“正巧臣也要前往藏書閣,與太後正好同路,不若一道前行?”
顧妤的寝宮在紅牆之內,但與藏書閣卻只隔了一個花園,謝枭這樣說也沒有錯。
顧妤看着他一眼,有些拿不準男主為什麽非得和自己一起回去,但面上卻只是微微颔首:“這宮內的路不止一條,漠北王自可随意。”
謝枭垂眸笑了笑,走在了後面。
倒是身後內侍有些奇怪,王爺不是說傍晚才去藏書閣的嗎?怎麽現在就去了。他看了眼那邊獵場裏打好的鹿,卻知趣的沒有敢問出來。
回宮的路并不遠,顧妤不喜坐步攆,便一直走着。而謝枭也沒有多話,只是跟在了身後,好像真的只是同路一般。
顧妤心底和系統吐槽着這人沒有一點自覺,但為了維持人設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顧妤為人雖然狠辣,卻從不會在小事上多計較。
更何況,在故事前期的時候,顧家是想要拉攏漠北王的,因此顧妤即使态度不好,卻也不會刻意下他臉面。
午後天氣愈熱,周圍人多少都出了些細汗,阿細那着帕子都已經濕了些,唯獨顧妤一人面上如雪。
謝枭曾聽聞過,在北地極寒之處有一盡出美人的部族,其間美人皆是天生尤物,可不知為何,即使沒有見過那些聞名天下的寒地美人,謝枭也下意識地覺得,她們會比不上顧妤。
不僅是容貌體态,更是氣質。
這世上有的是純然不知世事的美人,卻少有像顧妤這樣,即使身處世上最污濁之地,也冷漠的幹淨的人。
兩日的接觸,謝枭對顧妤的第一印象卻是幹淨。
無論她殺人如麻,還是不近人情,都無法動搖其本心。顧妤身上總有一層與世人不同的疏離在,不像是執掌萬人生死的太後,更像是以殺止殺的姑射仙人,沒有一絲權/欲/之氣。
謝枭想到這兒,目光頓了頓,看向顧妤背影時忽然笑了起來。
顧妤沒有看到背後的事,只是在走到花園時才停了下來。她的寝宮在右邊,而藏書閣則在左邊。
阿細知曉她心意,立馬上前低聲提醒道:“王爺,此處已是分道之時。”
謝枭當然知道。
他笑了笑,微微擡眸:“多謝太後,不過臣走之時有一事要說。”
顧妤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但還是回過頭來。
她神情慣是冰冷,此刻微微皺眉有一絲不解。兩人離的并不遠,顧妤回過頭來,正好看到了謝枭下颌。
他看着清瘦,卻也高很多,離的近時,顧妤甚至有些看不到他面容,只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花園裏宮女低着頭,但謝枭卻遲遲不說話。顧妤不由眉頭微微蹙了蹙,下一秒,卻見面前拂過朱紅官袍,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停留在了她發間。
阿細看着吓的屏住呼吸,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呵斥這冒犯太後的登徒子。但謝枭卻似毫無所覺自己做了什麽,在拂過發間之後,淡淡道:“太後發上有落花。”
顧妤還未反應過來,謝枭收回手,指尖确實夾了片落花。
她眸光頓了頓,原本準備脫口而出的訓斥咽下,對上謝枭眼睛。卻發現他眼底甚至還有淡淡笑意,倒像是真的一片真誠一樣。
氣氛有些凝滞,還是旁邊花園裏的宮女反應過來,垂眸跪地道:“是奴婢疏忽,最近雨打花枝,枝頭松散,奴婢沒有及時清理舊葉,還望太後恕罪。”
旁邊烏壓壓的跪了一片,顧妤就是再有氣也撒不出來了。最終只能抿了抿唇,冷聲道:“剛才,有勞漠北王。”
謝枭笑了笑,不說話,只是紅衣襯着那俊容,多少有幾分随意戲谑。
顧妤眼神微冷了些,沒有再看他,轉身走入了花園另一邊。
直到随後宮女消失,謝枭才輕笑了聲,看向指尖落花。
那花上并未有原本的氣息,反倒沾染了些顧妤身上的味道,他想到剛才靠近顧妤時身上清淡的冷梅香味,眉頭舒展了些:“性子倒也和這香味相符。”
那片花瓣被撚入袖中,謝枭也轉身去了另一邊。
顧妤一路回到寝殿,因為剛才花園裏的事,這時沒有人敢說話,就連阿細也噤了聲。
她自己其實沒有那麽生氣,只是拂落花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只是以原主高傲的性格來說,這樣就算是不敬了。她只能裝作冷下臉的樣子,一路回宮。
這一路走回來,雖說路程不遠,但到底也有些累人。顧妤本想着回到宮中後揮退阿細等人,自己就能放松下來,但沒想到回宮後卻發現了一位不速之客。
原本應該在勤政殿的傅今明不知何時來了這裏,此刻正負手站在院中。
顧妤看向阿細,卻見她也微微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傅今明看見顧妤過來,微微低頭行了一禮:“參見太後。”
他遠遠就看見了顧妤儀駕,顧妤那樣的人,總是叫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那襲白衣幾乎要晃了人心神。
傅今明想到她今日去與謝枭騎馬的事,眸光微頓,在嗅到冷香時,慢慢起身。
顧妤本來是想休息了,但皇帝來了,自己又不能趕出去,于是只能停下了腳步。
“陛下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也不是請安日,突然來找本宮,倒是有些稀奇。”她抿了抿唇,在傅今明擡頭時忽然開口。
院中晴光透過梨花樹梢,照在顧妤清冷容顏之上,分明是潋滟的光景,可不知怎麽卻無絲毫暖意。
她生來就像是冰雪砌成的。
傅今明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忽然有些想知道,她在得到自己妹妹不好的消息時,表情會怎樣。
他眸光頓了頓,在看到顧妤眼中冷淡時,還是開口:“今日午後才收到消息,今明怕太後擔憂,于是特來告知太後”
“——顧二小姐一個時辰前,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