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孟先生回來休假了。
昨天我收到郵件時,老周閑來無事,正在我們辦公室裏大談商機,慫恿我和小王買房。小王聽聞,露出樸實打工仔的憨厚笑容:“周總,我沒錢。”
老周痛心疾首:“每天跟着我耳濡目染,怎麽能對金錢和商機這麽遲鈍!”
小王說:“周總,我今年才二十六,女朋友都沒有,不急着結婚。”
“結婚是促使人産生買房欲望的一個充分條件,但我讓你們買房是為了什麽?要看到裏面無窮的投資價值!”
“那我再攢攢,過兩年投資。”
“年輕人,要知道投資是有時效性的,只有走在前面的人才能掙錢。小何啊,你有什麽想法?”
我裝作醉心于工作。
“你今年整三十了吧?”
“還有半年,我生日年底。”我提醒他,暗示不要忘記員工的生日福利。
老周的手臂搭上我的椅背,笑得如同街坊大媽:“終身大事準備得怎麽樣了啊?”
“沒車沒房。”
小王說:“君哥不是有輛奧迪A6嗎?”
“哦,那是和朋友一起買的。”
老周難以置信:“車還搭夥買?你們怎麽分配?”
“他出國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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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誤以為我是诓人家做冤大頭,直誇我狡猾有心眼兒。
這奸商真是滿肚子壞水,深交不得。
孟先生和同事一起回來,沒讓我接,大概是準備先回家。資本家周老板善心大發,帶幾個高管老狐貍和我這個打雜秘書,加上得力助手小王,去了一家他新發現的地道西班牙餐廳吃飯。
回到家裏,我把屋子收拾一通,洗完澡就早早上床,蒙頭大睡。
我習慣關門睡覺,朦胧中聽見大門門鎖響動的聲音,猛地驚醒,發現已經是早上六點半了。
拉開卧室門,伸了個腦袋出去,大門果然敞着,孟先生正在門口換鞋。
他一見我就笑了:“耳朵這麽尖。吵醒你了?”
我剛睡醒都迷迷瞪瞪的,看着他把行李箱推進來,倒回床上,讓出一條路。
“我先去洗澡,你再睡會兒。”
我陷在枕頭裏應了一聲,感覺到他的手在我頭上摸了一把。
孟先生出去時帶上了門,但我還是聽見隐隐約約的水聲,仿佛把枕頭都淋濕了。樓下也熱鬧起來:早起買菜的老太太抑揚頓挫的交談聲,汽車引擎的咆哮聲,咔嗒咔嗒的高跟鞋聲……
我終于完全清醒了,從床上坐起來。
孟先生穿好衣服,我正好洗漱完,在鏡子前和他交換了一個敷衍的吻——他是困的,我是餓的。
比起他的肉體,我現在更想吃飯。食色性也,食在前面,老祖宗果然通透。
“吃早飯嗎?”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你今天有事兒嗎?”
“不是伺候你老人家嗎?”
他忍俊不禁,出去時順便捏了一把我的後頸肉。
“十點半叫我。”
還沒等我問午飯吃什麽,他已經把卧室的門關上了。
我收拾好下樓,正好碰見樓下的簡阿姨出門。她今天穿了一件石榴紅的印花長裙,頭發應該新燙過,每根卷發都婀娜多姿,一見我就笑得花枝亂顫:
“小何買菜去呀,跟阿姨一起!”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明明更像周末去公司加班的社會高層精英。
簡阿姨是我的菜友,我們結伴買菜的情誼已經半年有餘。她今年六十出頭。原配早已過世,幾年前又結了婚,和一個老頭搭伴過日子。她有一個女兒,但不常來,我只見過幾回,相貌記不太清,只是見到人的時候認得出來。我買了點軟肋排骨,這家賣豬肉還是簡阿姨推薦的,說他家肉最新鮮,因此我也常常不得不起個大早,夾在姹紫嫣紅的阿姨堆裏,只為了買二兩不注水的新鮮豬肉。
買完排骨,我又買了半斤活蝦,簡阿姨問:“家裏來客啦?”
我說是,簡阿姨也很高興,說她女兒明天也要來,今天就要開始準備。正好碰上推着車子賣葡萄的,她當着老板的面滿不在乎地嘗了幾顆,說甜,勸着我也買了一挂。
她把小推車裝得滿滿當當,過馬路時,我替她推車,聽她問:“我好像很少看你回家,今天是你家裏人來了嗎?”
我說:“是朋友。”
簡阿姨點點頭,沒再說什麽,只說讓我有空多回去看看父母。走到半路,她忽然指着一家西餅屋:“這一家的餅幹好吃,我去買點。”
最後她拿了兩包黃油曲奇出來,硬要我拿一包回去:“年輕的時候該吃就吃,該玩就玩,等到我家老頭那年紀,想吃都只能看着。”
似乎很有道理。
到家已經九點,我把東西拿進廚房收拾。排骨剁成塊,來回洗了兩三遍,把血水和油膩折騰幹淨了,又倒料酒揉搓一通,上鍋汆水。姜片、蔥段切好,加了陳皮和月桂葉,一齊倒進水裏煮。
我拿水沖了幾遍半死不活的蝦,放在盆裏沉沙。買回來的素菜全部騰出來,葡萄洗了半挂,裝在大碗裏,放到外面飯桌上,這才回來剝蝦。
料理魚貝蝦蟹之類的水産,孟先生比我在行,我嫌這些東西太腥,一般只吃不做。蝦仁剝好,剔淨蝦線漂在水裏,鍋裏的水已經開了好一會兒了,忙把排骨撈到盤子裏晾着,抹上鹽和黑胡椒腌上,飄油花的湯水全部倒掉。
剩下的可以晚點再弄,我趁空把陽臺上晾的衣服收下來,放在沙發上。前幾天雨大得要淹城,今天終于收勢,降了将近十度,風一吹,居然有些入秋的意思。天還是陰得厲害,雲挂在牆頭,郁青顏色,從陽臺上望下去,地上大小水窪,像無數碎玻璃片,割得人眼睛發冰。
屋子昨天已經打掃過,沒有事做,我順手打開電視,調成靜音,換到付費的電影頻道。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錢是個好東西。
電視上播的是《情人》,這電影我只看過後半部,沒有太多印象,這時正好剛剛開頭,然而我一點都沒看進去。
在第四十二次打消去卧室看孟先生的念頭後,我驚覺十點一刻了,趕緊去廚房切南瓜。南瓜蒸上鍋,正在切西芹,突然想起來該叫孟先生起床,走回客廳,發現還差五分鐘就十一點了。
推開卧室門,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屋裏一片昏暗,我輕輕喊了兩聲,床上沒動靜,于是擡高嗓門叫道:
“孟潛聲!”
床上鼓起的一團動了動,孟先生艱難地撐起腦袋,大約被我手握菜刀的模樣吓醒了,猛地坐起來,問:“幾點了?”
“十一點了。”我說,“忘了叫你,沒什麽事兒要忙吧?”
他還沒醒透,只是搖了搖頭。我安心地回廚房繼續切我的滾刀。
切到辣椒時,我聽見浴室水龍頭關上的聲音。不一會兒,孟先生就端着裝白水的玻璃杯,靠在了廚房的推拉門上。
我說:“桌上有餅幹,葡萄洗過了,牛奶在冰箱裏,要喝自己拿微波爐打一下。”
他拿了兩塊餅幹吃,又拿了一塊走進來,喂到我嘴邊,看到漂在水裏的蝦仁:“吃白灼蝦?”
“和腰果西芹一起清炒。”我含糊道。
他又揭開鍋看了一眼,感慨道:“還是回來好。”
我把蒜蓉、碎豆豉和辣椒粒拌到加了生抽的排骨裏,他接過去,放進蒸鍋。菜板和菜刀放到水池裏沖幹淨,我說:“你們那麽大哥公司還會虐待員工,克扣夥食?”
“整天吃水煮雞胸和西蘭花,別的沒什麽可吃,只有自己做。易姐三天兩頭吃熏魚和意面披薩,這半年胖了十斤。”他一只手從我背後繞到小腹,捏毛驢似的捏着,“你胖了嗎?我看跟我走之前差不多。”
“我沒稱。”
我剛說完,孟先生放在飯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個不停,他走出去,接通電話。
“爸。”
我把綠豆湯的火打開,走進飯廳,孟先生聽着電話,把餅幹的紙袋遞到我面前:“嗯,有十天假。”
我嚼着餅幹,餅幹渣像沙子一樣滿口鑽。
“對,我明天回來。”
“不用,在家吃就行。”
“今天不行。”他頓了一會兒,電話那頭似乎在說什麽,他忽然看了我一眼,“我跟何遇君在一起。”
“好,那就改天再說吧。嗯,我知道。”
挂上電話,我們默契地沉悶了片刻,他先問我:“下午準備幹什麽?”
“看你。”我把人攬過來親了一口,“下午多半還要下雨。”
“那就在家。”
他含混不清地應道。
蒸鍋不耐煩地大聲抗議,蒸汽頂地鍋蓋突突作響,估摸着水都快蒸幹了,孟先生才從我T恤下縮回手。
我意猶未盡地把人放開,從餐桌角上挪開屁股,無視褲裆裏血脈偾張的小兄弟,追着又在他鼻尖上親了一口。孟先生這會兒笑起來尤其唇紅齒白,一只手扣好亞麻襯衣上頭的扣子,說:“我去關火。”
我點點頭,在飯廳裏冷靜了會兒。再進廚房,孟先生已經把蝦仁炒好了,我讓他把菜端出去,鍋碗全都泡在水槽裏,端着放涼的百合南瓜上到外間。
豉汁排骨厚重的香味蹿得滿屋都是,綠豆湯還稍微有些燙,蝦仁炒得油薄彈嫩,紅玉丸似的,腰果嫩金,西芹淺得油亮,水頭相當足。
下次還可以切點紅椒粒。我想。
按說我們将近半年沒見,應當話很多才對,但我居然沒什麽講話的欲望,只是盯着他發呆。
“看我幹什麽?”他問。
“下飯。”我說。
他又笑了。這男人笑起來真要命。
剛吃完飯,外頭果然又開始下雨了。孟先生洗碗,我泡了兩杯綠茶,茶葉是周老板賞的,據說是幾大百一兩的好東西,可惜我不會品茶,純粹牛嚼牡丹。
天色暗得如同黃昏時分,卧室的窗簾拉了半扇,只有書桌上臺式電腦的屏幕亮着,正在播《卡薩布蘭卡》。
我們坐在床上看。在卧室的床上看電影,毫無疑問都是挂羊頭賣狗肉,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們還玩這種假正經的把戲。或許最開始有那麽一瞬間,我們确實是真心實意想看電影的。
然而還沒等到憂郁的男主角說出經典臺詞,我和孟先生已經在床上滾成一團了。窗外的雨應該是越下越大,但此時我耳朵裏什麽也聽不見,除了劇烈的喘息聲和孟先生的心跳聲,其餘一切都遠得像玻璃罩子裏的幽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