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錄音
十點二十分下車,陸慎照慣例提前到場,蔣律師既懂做人又懂做事,當然要早他五分鐘在大廳等。
先過安檢,蔣律師在他右側跟上,邊走邊說,“楊督查在四樓,已經留出空檔。”
順帶一擡手擋住合攏的電梯門,對電梯內的幾位“制服”說抱歉,讓出一個身位,等老板進門再說。
陸慎擡頭看着電梯數字攀升,輕輕嗯上一聲,“稍後我親自和他談。”
意思是蔣律師得讓出專業,閉上嘴,坐牆外收錢。
“陸先生,不好意思讓你一早趕過來。”電梯門一開,黑面神也得笑臉相迎,楊督查穿便裝,身後兩個配槍便宜也來和陸蔣兩位打照面。
陸慎必然需要寒暄,“本來就是我們給警局添麻煩,該講抱歉的是我。”
“哎哎,陸先生這麽講就太見外。”
一來一回,啰啰嗦嗦,很快到問詢室。
楊督查推門前解釋,“今早從看守所提人來協助調查,還有正事要辦,陸先生長話短說。”
“明白。”
楊督查讓開路,陸慎一人進去,随手把門合上。
楊回頭看蔣,“你不進去?”
蔣律師答:“陸生樣樣都行,我去樓下買咖啡更合适。”
桌對面坐一位滿臉青春痘的青少年,被管帶剃光的青色頭皮上也長滿了疖子,紅色的冒着白色的冠。
手铐鎖住他雙手,外加一根長鏈扣在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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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慎解開腰上一粒扣,坐到青春期少年對面,架起腿,身體後仰,“羅家俊?”
少年擡起頭,極不耐煩地答他,“知道了還問?”
陸慎牽一牽嘴角,溫和如常,“你十六歲跟你舅父一道過海讨生活,十七歲拿駕照十八歲當貨車司機。每月拿固定薪資又有地方落腳,三個月彙一次款至湖南華容,占你六成薪水。聽起來既上進又孝順,檢察官都很難替你找理由突然變質,要去‘撈偏門’。”
“你誇我?”羅家俊臉上的青春痘正冒火,歪着頭問。
陸慎收起腿,身體前傾,手肘撐住桌面,“警方證實你在距離婚車二十米遠突然提速……”
“我沒有!”
“故意傷人,十年到十五年,一旦入獄,總有人讓你一生都沒可能減刑假釋,三年後再添一宗獄內械鬥,讓你坐牢坐到出殡。”陸慎停一停,收攬對方的慌亂及懊喪,卻仍然冷得似一尊佛,沒有一絲得意,也沒有更進一步,“誰告訴你交通事故三年社會服務就解決?你十六歲入社會,還這麽天真?”
“撞都撞了,日你麻痹的是好是壞老子都認了。”一着急,家鄉話都跑出來,好在髒話通天下,一點就通。
“十五萬美金夠用?”
“什……什麽……什麽十五萬……”
陸慎低頭,看食指在桌面慢慢滑動,“七月十七日,你繼母梁秋菊的銀行戶頭內收到一筆十五萬美金彙款,電彙方是一家外貿公司,注冊地為英屬維京群島。正巧六月你父親查出肺癌四期,急用錢。”他這才擡頭看羅家俊,低聲說,“一環……扣一環,樣樣都是剛剛好。再進一步,車上另一位女助理仍然在ICU病房,等她死後,立即把你交到華容法院……坦白講,我最中意內地司法制度,條條明晰,通俗易懂,又仍保有死刑制度作為法律最後一道屏障。”
“不可能!我已經拿到身份,你沒可能把我引渡回去。”
“試試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試試看三個字卻更讓人毛骨悚然。
羅家俊死盯着他,少年的憤怒來勢洶洶卻沒底氣,只有他對面那尊佛,一句話就能解決他,又何必生氣?
原來氣定神閑也要有足夠資本。
問詢室靜下來,時間停留五分鐘,不長不短,已足夠洩氣投降。
羅家俊趴在桌上問,“老板,你究竟想怎麽樣?我不可能反水的,我……你叫我反水就是讓我去死啊!”
“沒人叫你反水。”陸慎微微一笑,扣上西裝,站起身向外走,“十五萬美金,折人民幣不到一百,三天後我找人接你父親到聖威爾斯治療,至少撐到你第一次聆訊。”
他開門,這就要走。
羅家俊急忙站起來大聲喊,“喂,你還沒提條件!你到底要什麽?你出聲啊!”
但他帶上門,接過蔣律師手上的濃縮咖啡,“多謝。”
“楊督查去開會——”
“不等他。”
“我打電話叫司機。”
“你回公司,我另外有事。”
“好好好。”蔣摸一把汗,樂得輕松。
鼎泰榮豐十七樓,秦婉如按下播放鍵。
“你以為,阮耀明會有半毛錢留給你?就連他自己都在江家領救濟,他同江碧雲簽過婚前協議,地産、股權、基金樣樣都沒他份。”
“想投靠江繼澤總要有籌碼,不如我給你指一條明路…………”
錄音并不清晰,伴着沙沙雜音,最後一段夾雜八音盒或是報時器的聲響,發出單調的音階。而說話的人似乎是男性,但通過變聲器,誰都不敢下判斷。
秦婉如穿一件紅底睡袍,一頭蓬松卷發散落肩頭,一早似還未睡醒,橫躺在沙發上,別樣美豔。
“你同那個肇事司機談得怎麽樣?”她抽出一根細長女煙含在口中,探出身去找他借火。
紅唇潋滟,天知道她塗上口紅,化好妝再穿上睡衣等他來。
她這些小心思他一早看在眼裏,卻又不動聲色,講起來就讓人恨,無情無義,但偏有人願意飛蛾撲火。
根本攔不住。
她湊過去“借”,是邀他代勞,但他兩耳閉塞,只把打火機遞給她。
離他還剩三十公分距離,秦婉如不得不停下來,自己點煙自己抽,背對他生着沒人知道的悶氣。
“拿錢辦事而已。”陸慎答。
“本來以為他們花招最多,原來也不過如此,不過這樣不是剛剛好?拿到口供,阮唯不信也得新。”指甲蓋撥開打火機,發出叮一聲輕而短的響,她吸一口煙才繼續,“這次真是好命,總覺得連老天爺都在幫我們。”
“話不要講的太滿。”
“怎麽?小女孩你都搞不定?”秦婉如斜眼看過去,眼尾上翹,眼線上鈎,系必殺技。
可惜她對面坐一位“法海”,他笑一笑,諱莫如深。
而她偏偏迷戀他欲言又止神态,似吸食鴉片,看多一眼都上瘾。又忍不住靠近去,勾他,“搞不定她,有沒有信心搞的定我?”一句話拖得又長又軟,媚得像一只半夢半醒的貓,慢慢爬到他身上,伸出舌尖來舔他耳廓。
“你以為,阮耀明會有半毛錢留給你?就連他自己都在江家領救濟,他同江碧雲簽過婚前協議,地産、股權、基金樣樣都沒他份。”
他再度打開錄音,秦婉如又變成對牛彈琴。
全都是白用功,她煩悶地爬起來,重新回到原位,享受一根又冷又烈的香煙。
而他仔細在聽——
“想投靠江繼澤總要有籌碼,不如我給你指一條明路,江至誠自九八年接手新海地産,裏裏外外都和許強壽有往來,豪宅、資金、珠寶,全都走私賬,更加有錄音、賬目留存…………”
許強壽,前政務司司長,現已退休,又拿過太平紳士、金紫荊獎章,他受賄,講出來誰會信?
電話裏,秦婉如問:“你是誰?究竟想怎麽樣?”
她一出聲,對面就沒聲響,電流聲做背景音,一段沉默之後響起一段遙遠樂聲,他倒回去反複聽,終于有了頭緒——
十二音簧落地鐘,整點發出《西敏寺鐘樂》中段祈禱樂。
一分鐘後,穿過變聲器發出一聲不屑又高傲的笑,告知秦婉如,“很快你就會懂。”
電話挂斷,錄音也到此為止。
秦婉如已經抽完一支煙,“聽出結果了嗎?福爾摩斯。”
“我還有事,要再回公司一趟,你務必少抽煙,多休息。”他從沙發上站起身,提上搭在椅背上的暗藍色外套就要走,秦婉如連忙摁滅了香煙,追他一步,“不是說陪我看音樂劇?我票都已經買好。”
陸慎已經站在門邊,低頭說:“我替你約喬啓東。”
“小白臉,我才懶得應付。”
又要拿男明星敷衍她,真是一段變質扭曲的關系,大多數時候她都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那就回家多陪陪阮耀明。”
“我随他去死。”
陸慎擡起頭,笑了笑,對于她的暴躁不置可否,“你安心,萬事有我。”
“就知道哄我。”
她已經換上笑臉。
前一刻仍問他搞不搞的定自己,然而答案昭然若揭,他一句話就夠她翻來覆去想一夜,還用得着講明?
再回到鯨歌島,傍晚七點整,座鐘自動放音樂,阮唯背靠沙發,捧一本無聊小說,随音樂背誦,“即将開始的一個小時,願上帝引領我;借着你的大能,将不會有人誤入歧途。”
“晚上好。”
晚霞、海潮、側影,畫面精美非常,可惜被施鐘南打擾。
“有沒有時間一起打牌?”施鐘南穿一件套頭衫,看起來像個大學生——頹廢的整天在宿舍打機的大學生,“好久沒人講話,我實在是太無聊了。”
“你可以繼續無聊下去。”
“啧啧,你怎麽跟陸先生一樣冷。”
“近朱者赤。”
“我看是近墨者黑。”
“玩什麽?”阮唯合上書,将注意力從客廳的座鐘轉移到施鐘南身上。
“什麽都可以,賭聖樣樣都擅長。”
“賭聖?”她挑眉。
他點頭,“獨孤求敗。”
☆、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