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妖怪出沒的山峰(八)
林子獄招了招手, 薛鋼在原地猶豫一下,還是朝着林子獄走了過去。
近距離打量着薛鋼, 發現他個頭不算矮, 但習慣性地佝偻着背,皮膚有些粗糙,是個不怎麽打理自己的。
“你想要什麽?”林子獄問他。
“我?’薛鋼楞了一下, 林子獄這話說得他仿佛擁有百八十件道具,只要薛鋼開口,不管什麽他都能掏得出來。
其他人不知道林子獄的底細,還真暗暗留意,以為林子獄起碼是個資産富餘的。
唯獨花齋看着林子獄這幅樣子無聲地笑了笑, 林子獄渾身上下總共三件道具,刺刀、飛廉戒, 另一個還是從風靈身上薅下來的項鏈。
刺刀跟飛廉戒林子獄是不可能賣的, 項鏈已經賣給了梁校,他現在就是在空口畫餅而已。
薛鋼看着林子獄的眼睛有些呆,他腦海有些空白,林子獄的問題是一字不落地鑽進耳裏了, 可他本人就是做不出個反應,還是抖着手掐了自己一下才結結巴巴地說:“防……防禦的。”
還不等林子獄開口接話,他又趕忙擺手,改口道:“還是攻擊類的吧。”
“為什麽想要攻擊類的?”林子獄不急着忽悠, 反而認真地問了起來,搞得不像是一場買賣。
薛鋼習慣性地低着頭, 又悶了好久都說不出一個字。
林子獄不催他,自己找了塊石子坐下,擺出一副耐心十足、可以跟薛鋼耗到天長地久的架勢。
薛鋼嘴唇哆嗦着,目光看向林子獄,又受了驚吓般地收回,過會又謹慎地投向了林子獄身後綿延無盡的群山。
“我不想一直這樣。”薛鋼喃喃開口,聲音很小,還好林子獄一直關注着他才沒有錯過。
“就想着逼自己一下,”薛鋼說話通順了一些,朝着林子獄擠了個僵硬的笑容,“之前加班幾天也能把項目趕完,努努力我應該也可以。”
林子獄聽完沒有反應,到反是一直比較安靜的丁丁開了口:“我不建議你選攻擊性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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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鋼抖了一下,扭頭朝着丁丁看去。
丁丁與他對視,放緩語速:“攻擊性武器沒有那麽好掌握,就算再好的東西你發揮不出效果也只是白費,如果有選擇的餘地,不如先考慮最切實際的。”
薛鋼看着丁丁,眼裏情緒複雜,“我……”
丁丁還想再勸,突然一顆小石子砸到了她面前。石頭沒砸中她,但這時候砸過來的石頭帶着的意味就很像是警告了。
丁丁循跡看過去,發現扔石頭的是花齋,花齋剛才還抱着手看着,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撿的石子。
“你什麽意思?”丁丁不悅地問。
花齋在這個關卡裏不怎麽說話,這會連看都沒朝丁丁看一眼,繼續懶懶地在原地待着。
風靈找準時機摸到丁丁身邊,“他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腦子不正常,別管他。”
說完之後嬉皮笑臉地問:“你這麽誠心勸薛鋼,莫非是你有什麽打算出手的道具?別就盯着他一個人哈,硬幣人人都有,不如來給我洗洗腦?”
對着風靈,丁丁連翻白眼的精力都沒了,想想覺得風靈說得未嘗沒有道理,便真的給風靈說起來。
薛鋼見沒有自己事了才收回視線,怯怯地看了林子獄一眼。
林子獄依舊是一副不慌不亂的樣子,“想好了?”
“嗯。”薛鋼點點頭,“要攻擊道具。”
林子獄摸出刺刀架在手指之間轉動了幾圈,刀刃貼着他的皮膚滑過,完全沒有遞給薛鋼的意思。
薛鋼也不敢開口提醒,只能繼續欲言又止地看着林子獄。
轉了幾圈,林子獄重新握住刀柄,刀刃指向薛鋼,“可惜我不能給你,一把刺刀改變不了什麽。”
薛鋼臉色一變,看着這明晃晃的刀刃害怕得很,吞了口唾沫朝後退去。
林子獄依然直視着他,“你就是開啓人。”
薛鋼跳了一下,試圖說點什麽:“我……”
“你說你想改變?變了嗎?”林子獄問他。
薛鋼看着林子獄,黑框眼鏡壓抑住了他眼裏流轉的色彩,他整個人都有些呆滞,聽了林子獄的話下意識舔了舔嘴唇,幹澀難堪。
許久之後,他放棄了辯解也沒有抵抗,輕輕搖頭道:“沒有。”
聲音帶了一點顫抖。
薛鋼承認得很快,林子獄不覺意外,這個開啓人根本沒有太費心思去隐藏自己。
山梯上那麽多木牌,全都是在後悔與痛罵自己,這種對自己的唾棄厭惡剛好能嚴絲合縫地扣到薛鋼頭上。
他并不介意展示自己心中的悔恨給別人看,一路上林子獄他們遭遇的種種阻攔八成也與薛鋼過去的經歷有關。
“你用那麽多木牌來罵自己,是因為你曾經見死不救?”林子獄問。
薛鋼擡起眼鏡揉了揉眼睛,呼了一口氣,他想說點什麽,最後還是放棄了,只重重地點了個頭,咧嘴露出一個非常難看的笑容,沙啞着說:“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因為自己的膽怯而止步,對別人的不幸置之不理。
在趙招雪的幻境中,林子獄非常清晰地看到了有個少年縮在路邊瑟瑟發抖,這大概就是薛鋼自己的隐射。
畢竟這個關卡是薛鋼開啓的,趙招雪并不存在于此,林子獄看到的一切都只是薛鋼再現出來的。
還有山羊這一環,最為關鍵的就是一群山羊逼着一只山羊跳進土坑的那一幕,林子獄跟花齋特地看過它們的牙齒,受逼迫的是老山羊,其他的要年輕些。合理延伸一下,薛鋼在現實中遇到的大概是老人被抛棄,可他依然沒能伸以援手。
剩下怪物的指代不太好猜,在薛鋼的設計下,這些怪物盲目、記仇、毫無緣故就開始以多欺少,而且相互之間也沒有情分,同伴也随時可以抛棄扔下山崖。
這像是純粹的野獸本性,可它們又有一點點的邏輯思考能力,這一點脫離本性的設計讓林子獄迷惑過。
還是後來才反應過來,薛鋼想強調就算有理智有自我意識,它們也會放任獸性本能。
這些怪物也許沒有特定的指代對象,它們代表許許多多薛鋼遇到的人,而薛鋼自己則是漠然旁觀的那只猴子,看着別人受欺負而無動于衷。
薛鋼摘下眼鏡,雙眼被他揉得泛紅,眼皮底下則是一片濃郁的烏青。他不知道林子獄猜出了些什麽,自言自語般地數着手指,“鄰居的姐姐、見過幾面的老人……還有些我想不起來是誰,過去太久了都。”
明明已經久遠到該是麻木的時候了,卻依然一遍一遍地折磨着他,讓他徹夜難安,後悔不已卻無能為力。
“被你認出來,我這個開啓人也太失敗了些。”薛鋼勉強用輕松的語氣說道,“我服,你随便拿個道具賣我,什麽都行我沒意見,這樣你有二十個硬幣,應該可以通關。”
林子獄還是沒動,他看了薛鋼一會,“你一開始想要的就是道具。”
所以沒有刻意去掩飾自己是開啓人,所以他的關卡設計雖然足夠折騰人,但通關的可能性并不低——薛鋼一開始就不在乎有沒有人通關,他是想以此來換取一個道具。
道具難得,以他這兩百多的積分走正常路子可能也換不到心儀的道具,于是幹脆換個思路。
聽到林子獄這句話之後,薛鋼的臉色明顯垮得更厲害了些。
“我沒有可以賣的道具。”林子獄又道。
薛鋼稍微緩過來點,臉色依舊難看,“就算我願意把硬幣白送給你也沒用,規則就是必須買賣道具。”
林子獄點點頭,卻像是沒聽到薛鋼的話一樣,說起了毫不相幹的內容,“第一次我遇到了一個女孩,她向我問路,第二次見到怪物在欺負一只猴子,第三次見到快被活埋的山羊……”
薛鋼聽着,眉眼間的變化微不可見,像是被凝固了一樣。
“然後,我還遇到了你,一個因為悔恨而痛苦壓抑的人。”林子獄看了薛鋼一眼,繼續說下去,“你選擇忽視每一個需要幫助的對象,我在想,如果我恰好相反,每一次都伸手了會怎麽樣。”
薛鋼嘴角扯了扯,沒急着說話,他長久地注視着林子獄。一開始跟林子獄說話有些難以出口,說了幾句之後才慢慢好轉,現在又不受控制地害怕起來。
怕林子獄猜中,也怕林子獄猜不中。
從關卡開啓到現在,一路上薛鋼留了很多痕跡,林子獄不難猜出答案,但他不止于此,他還想了更深入的東西——如果他所有行為都跟薛鋼相反會如何?
他給趙招雪帶路,救下被欺負的猴子,挖出了老山羊,可如果這些行為都是帶着功利性而做呢。
像薛鋼這樣的人,不功不過,做不了惡人也做不成好人,也只能折磨難為自己。
可林子獄不同。
薛鋼心裏想了很多,眼前林子獄的面孔也與許多人重合起來,很久之後,他開口,“如果你幫助了每一個需要幫助的對象,我就認輸,你将會獲得我全部的積分。”
“最後是我,你想要怎麽幫助我?”
全部積分這四個字引燃了在場的其他人,大家都是辛辛苦苦爬上來的,憑什麽要讓林子獄一個人獨占所有的好處,按照規則也能過關兩人。
剛有人想要表達不滿,花齋邁出一步,攔在前方。
風靈跟梁校沒有表示,不滿的是丁丁跟阿菊,見到花齋站出來,丁丁猶豫一下,還是選擇避免跟其他闖關者的正面沖突。
阿菊臉上的表情都帶了點猙獰,她環視一圈,不得不承認自己勢單力薄,在這種情況下也無力回天,只能郁悶地扭過頭懶得再看。
這邊的林子獄和薛鋼完全沒受周圍的影響,薛鋼死死盯着林子獄,等着他的回答。
林子獄想了想,“我是不是該溫和地告訴你沒關系,不必因此介懷,一個人能力有限不是罪過,害怕更沒有錯。英雄令人敬佩,但大家都是普通人,都不是完人,放下執念,好好過活。”
薛鋼有點楞,他心上壓的負擔太重太沉,自己跳不出來,于是寄希望于外物。坦白說他是希望能有人以強勢地姿态寬慰他,好讓他解脫出來,來一場中二少年漫式的說教也不錯。
結果林子獄整這麽一出?他還想不想要積分了?
林子獄沒忍住哼笑了一聲。
薛鋼一臉菜色。
林子獄收起笑意,正經道:“我沒有資格去評價你,對我而言,說幾句話不痛不癢,你想聽什麽鬼話我都能說得出來,你需要的真的是這些?”
“我幫不了你。”
“那誰能幫我。”薛鋼下意識就問了出來。
林子獄坦言:“我不知道,但我一向不相信別人的稻草可以救命。”
薛鋼撇了撇嘴,很久之後出了口氣,戴上眼鏡,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林子獄正準備起身,薛鋼突然道:“我認輸。”
開啓人認輸,這個關卡沒有任何闖關者成功通關,有的只是林子獄一個人“反殺”開啓人,獲得所有積分。
我認輸三個字擲地有聲,阿菊背對着他們都聽得一清二楚,惱怒地錘了錘旁邊的松樹。
風靈誇張地鼓掌,胡亂地甩了一堆成語過去,“恭喜恭喜,傲天兄你果然卓爾不群、舉世無雙。”
他這一句誇贊的話還沒完完整整地說完,周圍的空氣突然開始扭曲起來,衆人都為之一怔,就連薛鋼也是一臉茫然。
空氣扭曲愈演愈烈,眨眼的功夫就将衆人各自隔絕開去,林子獄的周圍是一片無盡的黑暗。
他沒有亂動,站在原地等待。
許久之後,前方出來了一盞燈光,接着是第二盞……一點一點的光源沿着一條線延展出去,照亮了下方的路,竟然是一條人來人往的街道。
街道上走着很多人,都陌生得很,打扮各異,各有各的特色,比起現實世界來說有些誇張,看不出具體的區域風格。
而這些人全都戴着面具,無一例外。
林子獄正想找個什麽東西遮遮臉,有一片陰影就适時朝着他臉上壓了過來,林子獄在避讓之前認出是花齋,便忍住了沒動,讓花齋将一個面具覆到林子獄的臉上。
花齋還細致地幫林子獄調整好位置,指尖順着林子獄的臉頰滑下,在下颚上輕點了一下,又克制地收了起來。
“這裏是哪?”林子獄扶着面具問道。
“天街。”
這兩個字有些耳熟,林子獄略微想想就追溯到是在薛鋼的二級規則裏提過。
“之前山上那個是薛鋼亂說的,他可能是從哪聽過這個說法就用了進來,天街——”花齋單手壓着林子獄的肩膀,湊在他耳邊吹着氣,“其實是這樣的。”
“天街是用來做什麽的?”林子獄輕車熟路地扒開花齋。
花齋站好,想了個接地氣的說法,“差不多算是可以匿名買賣的一條街,賣道具賣積分賣情報,什麽都可以賣……哦,對,還有小吃賣。”
“要怎麽離開?”
“一般來說,直走就能走出去。”
林子獄覺得這幾個字後面跟的肯定不會是好消息。
“但可惜,這裏只是天街的一個投影幻象,所以我也無法确定要怎麽出去。”花齋停頓一下,聽不出語氣變化,“真正的天街已經毀了。”
“毀了?”
“管不下來自然而然就毀了。”
花齋拉住林子獄的衣袖,“朝前看看?”
林子獄“嗯”了一聲,兩人朝前走去,彙入人流之中。
道路兩側是各式各樣的攤位,攤主接連着叫喚,熱鬧非凡,跟現實中旅游城市的步行街有得一拼。
只是這些攤主眉眼全都很是模糊,看不出他們的長相,只能聽到他們不斷重複的聲音。
花齋興致挺高,拉着林子獄左看看右看看,時不時還會拿起攤位上的小玩意研究。
兩人一路向前,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街的盡頭。
盡頭是純粹的黑暗,他們無法繼續向前再邁一步,只能掉頭又回到天街上。
在關卡裏遇到的幻境不少,林子獄也算是有了點經驗,走不出去也不急,随着花齋又壓了一遍街道,回到起點。
林子獄微微一用力,衣袖就從花齋的手指逃了出來。
“飛廉戒不見了。”林子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