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存在的河流(四)
“所以你是死了?”
“沒, 我命賤,能活特別久。”齊渾人自嘲地笑笑, “那你呢?”
“還沒死, 但好像随時會死。”林子獄想起之前入關之前那場車禍,其實他去調過監控,可監控顯示一切正常, 失控的卡車仿佛只是林子獄的錯覺。
很久之後,木筏開始動了,轉盤也移到了齊渾人面前。
齊渾人審視了一番轉盤上的選項,林子獄抽中的牽牛花在上面真不能算是最稀奇的。
挨個看下來的感受就只能是一言難盡。
齊渾人收回發散的心思,轉動了轉盤, 指針走了幾圈,停到了頁面上唯一一處空白區域。
也就是林子獄轉出牽牛花的地方。
轉到空白區域, 提示音适時出現進行解說:“玩家齊渾人抽中輪空一次。”
沒有多餘的解釋, 僅僅“輪空”兩個字就已經足夠清楚了。
提示音宣布完畢,轉盤沒有停留,直接平移到了林子獄面前。
聽到輪空,林子獄也楞了一下, 沒想到還有這種隐藏選項。轉盤再度來到他面前,林子獄沒有多想,伸手一撥……指針對向的是選項是雨傘。
片刻之後,一把雨傘出現在林子獄面前, 傘是透明的塑料傘,非常普通的款式。
林子獄拿着傘把玩了幾下, 沒有別的表示。
這一條河上木筏流動的速度非常快,剛才齊渾人又被輪空一次,相應的雕像也就沒有出現,木筏再度減速停下來的時候,岸邊出現的是林子獄的“衰神”雕像。
牽牛花和雨傘,無論哪個都不算是正兒八經的貢品,也沒辦法拿來撈魚捕鳥、另擇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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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渾人雖然被輪空一次,不過他也沒有太過焦慮,畢竟目前為止林子獄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優勢,于是乎齊渾人還帶着幾分看戲的意圖等着看林子獄打算怎麽辦。
林子獄左手繞着牽牛花,右手拎着雨傘,目不轉睛地盯着對岸的雕像。
然後跳進了河水之中。
第二條河比第一條河更為湍急,而且河水不夠清澈,完全無法預見裏面會有什麽,危險程度是未知的。
但林子獄還是跳了進去。
不過還好,裏面沒有什麽喪心病狂的東西,林子獄橫游到對岸也沒缺胳膊少腿的。
上了岸,林子獄帶着一身的水跡走到雕像面前。
雕像還是一副毫無生氣的樣子,木石本是死物,可偏偏這雕像上下所有的細節都被修得過分真實,兩相對比之下令雕像身上帶了一種壓抑難受的矛盾感。
林子獄站在雕像前,不跪也不拜,他擡起頭去找雕像的視線。
雕像的視線下垂,是一種刻意避開周圍種種的設計,可林子獄就這麽直咧咧地站在了這裏,正好将自己整個人都置于雕像的視野範圍之中。
如果雕像真的能看得到的話。
林子獄看了片刻,收回視線,雙手飛快地纏繞牽牛花,将其編成了一股還算結實的繩子。
看着林子獄的動作,齊渾人心中一動……林子獄這無論如何都不像是要老實祭拜的樣子。
強烈的不安讓齊渾人無法繼續坐着等待,他索性也下了水,朝着林子獄游去。
林子獄動作要比齊渾人快一步,就在齊渾人察覺不對剛剛下水的同時,林子獄手中粗糙編成的繩子已經被甩上了雕像的脖頸。
牽牛花這種東西平日裏都沒什麽存在感,随随便便來個人稍有點力就能折斷,可一根一根疊加纏繞起來的時候還是能繞出點堅韌的效果。
尤其是這團抽獎抽出來的牽牛花也确确實實比現實中的要來得結實幾分。
林子獄毫無停頓,得手之後一鼓作氣就開始拉動繩子。至此,他的目的已經擺得格外明确了——他就是要破壞這尊雕像。
上一輪,這尊“衰神”雕像也毀了,不過那是齊渾人為了搗亂使壞下的手,而眼下,動手的卻是林子獄。
雕像根基不穩,被林子獄拼命這麽一扯就真的應着倒了下來,朝着河流砸去。
“林子獄——!”
齊渾人在河水中冒出了個腦袋大喊,語調失控到有些飄。
林子獄回頭,朝着河中的齊渾人微微擡起了下巴,神情倨傲又漠然。
齊渾人的聲音一下子就斷了氣。
雕像整個砸進河中,一時間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水滴飛起又落下,距離不遠的齊渾人未能幸免,被濺了個透。細細的水珠綿綿地砸過來,又順着他的皮膚滑落再度彙入河流之中,留給齊渾人一陣接連不斷的刺痛。
齊渾人楞了好一會,被河水帶着打轉,就在他差點被悶進水中之時,齊渾人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飛濺的河水已經停了,斷裂成幾段的雕像也沉入了水中,可齊渾人卻越發感覺頭皮發麻,身上哪裏都是痛。
這時的齊渾人身體莫名僵硬,轉了好幾次才成功将自己的視線移到河岸之上。
岸上,林子獄站在原本雕像屹立的位置,撐着傘低着頭。他的傘舉得不高,正好壓在雙目的上方一些,這份無意的遮掩反将他的眉眼格外地凸顯了出來。
尚未完全落盡的水珠還挂着雨傘的延邊,将落未落地晃着,最終随着林子獄的走動被震落,悄無聲息地融進了黑土之中。
雕像還有一塊殘存在岸邊,林子獄走過去擡腳将其徹底地推送進了河中。
至此,林子獄親手抹殺了自己要祭拜的神。
收起傘,林子獄身上的肅殺減去了大半,他沒有急着回到木筏之上,一副才發現齊渾人的模樣,“喲,你怎麽擱水中泡着?太熱了?”
齊渾人:“……”
齊渾人身上的麻意漸漸散去,只在頸後留了一片冰冷,他找回自己的理智,眯起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林子獄無所謂:“當然知道,又沒說不能破壞雕像。”
“你相當于自己放棄了贏面。”齊渾人提醒。
“這可不一定。”林子獄臉上浮起了一絲古怪的笑意。
齊渾人很想自己能夠胸有成竹地駁斥林子獄,可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無論是在轉盤還是關卡,都很忌諱依賴于固定思維,看上去荒誕無稽的事反而有可能是正确的。
齊渾人覺得嗓子發幹,泡在河裏也覺得煩惱難忍,“你什麽意思?”
“這就要看你覺得神是什麽了……”
林子獄還沒說完,提示音先一步響了起來——
“玩家林子獄破壞了本輪最後一尊其所對應的雕像,請問是否提前公布結果?”
林子獄朝着齊渾人擡擡手,示意由他來做選擇。
齊渾人眼神漸沉,聲音也低啞下去,“是。”
“恭喜玩家林子獄祭拜到真正的神,贏下本次1V1轉盤游戲,由于兩位玩家在轉盤開啓前沒有做過約定,按照1V1的轉盤規則,沒有約定的視為等價對賭,贏家将獲得輸家一半積分。”
“一半?”林子獄笑笑,“那你上個關卡豈不是功虧一篑,白費力氣?”
林子獄是不知道要事先進行約定的,齊渾人也沒提,這老油條八成是給自己留一手,擔心林子獄獅子大開口要賭全部身家,幹脆就依照默認的規矩來。
齊渾人從河中游上岸,臉上倒是沒有什麽難過,也沒有發瘋,只是臉上的疲倦更發濃厚了一些,半真半假操着豁然的語氣道:“運氣這玩意就是這樣,起起落落的,眼下是不怎麽好過,但日後總會好的。”
齊渾人算了算自己的積分,還好,還不到絕路,“我知道你怎麽贏的了。”
答案其實不難——祭拜到真正的神才能勝利,而轉盤并沒有限制“神”的标準……這條規則的意義并不是逼他們盲目抓瞎,以此來增加游戲難度,這個标準其實指向的是玩家本身。
你覺得什麽是神,什麽就是你真正的神。
就像林子獄抽中的随機冒險,規則說要摘最大的果子,可林子獄随便取了一顆也給他過了。因為在這場轉盤游戲之中,一切的衡量标準就是自己。
林子獄覺得最大的果子就是最大,林子獄覺得誰是神,誰就是神。
如果齊渾人堅信自己所抽到的雕像是神,那他也能贏,只可惜齊渾人對雕像的态度一慣輕慢。
林子獄并不認可這個坐輪椅的“衰神”,也不能忍受卑微屈膝的自己,哪怕這份屈膝只是暫時性的,所以他推到了“神”。
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
這個人,只信奉自己,不容任何人踩在他頭上,要是有神的話也只能是他本人。
齊渾人心底莫名覺得有些荒涼,最近的轉盤變了。以往的轉盤是最純粹的,所有人上來都只能靠運氣決勝,而如今卻摻雜了些別的東西。
他這點有些消極的念頭是無意識下冒出來的,剛想完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以前的他也不是這樣的。
輸就是輸了,齊渾人不愛複盤,也不會回頭去想有的沒的,這會他一邊等着結束退出,一邊已經在調整下一步的計劃了。
令他意外的是,林子獄竟然朝着他走了幾步,停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問:“你為什麽會答應跟我上轉盤?”
上了轉盤就是風險,這一點齊渾人無比清楚,可他還是答應了。
“看你就是個積分多的,”齊渾人聳聳肩,“能撈一筆是一筆。”
“那可能會讓你失望,我積分真的不多。”林子獄很誠懇地說道。
齊渾人沒有糾結于此的意思,只随口打發:“蚊子再小也是肉,我不嫌棄的。”
說完之後,齊渾人頓了一下,他本來都不打算多說,又不知想起來什麽自嘲笑笑,“當初關卡正規注冊的人數是五十一人,你還有花齋是被加塞進來的,未經過我這個開啓人的确認。”
這一點林子獄早有猜測,聽了齊渾人證實也不覺得驚訝。
齊渾人接着說:“我無法讀取你們的積分,也是頭一次碰到這種事,第一反應就是高級玩家下來攪混水,于是想陰你們一把,在我們相遇之前我就在算計要怎麽奪走你們的積分。”
齊渾人揣着這樣的想法,他夠謹慎耐心,行為一直都很隐晦,并沒有趁機将林子獄他們朝着歧途引,直到最後臨時打亂分組。
原本的分組林子獄和花齋都在同一組,而按照規則很有可能有一組會全員通關……齊渾人不敢擔這個風險,于是刻意拆散了林子獄和花齋,這樣可以保證他們之中起碼有一個人不能通關。
也正是這個異常的舉動讓林子獄懷疑上了齊渾人。
齊渾人朝後一灘,毫不講究地睡在黑土之上。
瘋狂的賭徒不知不覺也束手束腳起來,在他開始顧慮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個合格的瘋子。
“我不需要你一半的積分。”林子獄開口道。
齊渾人睜開一只眼,“勝者的同情?我可沒什麽氣節,你要是真敢給我,我是真會收的。”
林子獄無甚所謂,“我只要拿回花齋的積分就夠了,別的随你。”
齊渾人沉默了一下,接着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兩只眼睛裏已經寫滿了一個訊息——還說花齋不是你的對象?!還說你不是來找場子的?!
林子獄:“……”
林子獄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不過這一點小小的煩躁還不足以影響林子獄的情緒,他平靜地道:“我只是不想欠他的。”
林子獄本來沒指望這句話能讓齊渾人消停,但意外的是,齊渾人竟然收起了那點八卦輕慢的态度。
氣氛一下子有些奇怪,片刻之後,齊渾人輕聲說:“欠不欠的,說不定他其實沒想過讓你還。”
這句話不像是對林子獄說的,也不像是在說林子獄和花齋,于是林子獄并沒有開口回應。
“抱歉,”齊渾人站了起來,“我不負責任瞎猜的。”
說完,齊渾人生硬地略過,“花齋的一半積分是五百,在18號關卡不算低了,但跟我預想的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算我看走眼,你留下五百,其他的轉給我……”
林子獄一一答應。
在退出之前,一直絮絮叨叨糾結于積分的齊渾人突然截住話頭,很平靜地看着林子獄,“我還得謝謝你。”
他張嘴啞了幾秒,把原本想說的話換下,只誇道:“上一個關卡我設計了一個無限死循環的悲劇圈,雖然留了一線生機,因為關卡的設計可以挖坑,卻不能設置真正的死局,所以把填海這個技能随機分配下去。不确定因素太多,擁有填海技能的人不一定能撐到西西裏島,就算僥幸到了也很難理解其用處。我并不覺得真的有人能夠做到,卻沒想到你竟然真把填海用到了預定的地方……”
原本絕望的死局被林子獄打破,齊渾人惱怒之餘心頭也不由自主地顫栗過。
好久、好久沒有見過了,這種層層不可能之中生出的希望。
哪怕一切說白了也不過是齊渾人劇本之中隐藏的一環。
這句話齊渾人是掐着點說的,說完之後兩人就徹底退了出去。
林子獄在自己的家中醒來,房間的溫度正好舒适,身上濕漉漉的感覺消失,不久之前的種種都像是夢境一般難尋蹤跡。
林子獄打開手機上的軟件,發現自己的積分暴漲了快三千分,他按照齊渾人所說的方法将多餘的部分轉了過去。
轉完積分,林子獄拿住早就準備好的紙筆,将記憶中的雕像畫了出來。
林子獄并不懂藝術,他所做的只是機械複制,将雕像的特征一一再現。
坐輪椅、枯瘦……
其實“衰神”雕像最令人難忘的還是他的表情,可惜這一點林子獄就沒辦法精準再現了。
畫完雕像,林子獄換了張紙,草草畫了三條并流、最後交彙的河流。
轉盤必須分勝負才能結束,可這個轉盤只給了三條河流,萬一走完第三輪他們依然分不出輸贏,接下來會怎麽樣,是從第一條河流再來一遍……還是被永遠困在轉盤之中。
可惜這一點林子獄就無從得知了,他在這張紙上做了标記,将自己在轉盤上的經歷和一些想法完整寫了下來,不過都是用的符號,只有他自己才能解讀。
寫完放下,林子獄再度拿起畫了雕像的紙張。
他很肯定,這個雕像肯定對齊渾人有特殊的含義,在關卡中齊渾人有好幾次瀕臨情緒失控,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太過勞累,必然還有別的導火索。
排查了一遍,也就是這雕像最有可能,齊渾人在破壞雕像之前停了很久,他還知道關鍵是要破壞雕像上的平安福。
其中沒有貓膩,林子獄是不信的。
還有在18號關卡裏,齊渾人對西西裏島設置的情節,一次又一次的毀滅與重生,永無盡頭。
這不是永恒,而是絕望。
林子獄會花很多時間去仔細地追溯複盤,之前是慣性使然,看到齊渾人之後就明确了——關卡不值得信賴。
單單積攢積分不夠,就算攢的積分再高也得受制于關卡……林子獄得弄懂這個關卡究竟是什麽,然後從這種被動的局面裏跳出來。
關卡據說無所不能,它能給人獎勵能給人希望,但這些好處背後連接的未知太多了。
闖關者辛辛苦苦闖關,換取相應的積分,咋一眼看上去很合理,然而實際上它這個表面上的獎罰機制是完全不對等的。
闖關成功可以得到積分,積分可以換取任何東西,可闖關失敗卻只需扣除積分,甚至于在關卡中死亡都不會影響現實世界的存活。
哪有這麽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