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不存在的河流(三)
齊渾人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撥動轉盤, 這一次指針所落到的區域對應的是三支香。
單看圖片,這三支香中規中矩, 也是最為符合祭祀這個概念的獎品。
然而關卡惡意滿滿, 掉出來的是已經點燃的香。
齊渾人手忙腳亂地接住了兩支,自己的手上還被燙了一下,就這樣還是有一支落到了木筏上, 好在火星很小,沒真把木筏給燒了個洞出來。
撿起香,齊渾人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香跟魚不同,齊渾人沒有這個能耐把香抛到對岸,而且很不幸他本人也不會輕功水上漂這項技能。
想把香完好送過去……難。
“即将到達祭祀點, 請玩家做好準備。”
提示音還無情地響起,催促了一遍齊渾人接受現實。
蜿蜒的河水拐了個彎, 又一座高大的雕像出現。
林子獄看着對岸的雕像, 幾不可聞地皺了一下眉,總感覺這一次的雕像好像邪氣更重了一些。
齊渾人站了起來,将三支香叼在嘴裏,手腳并用麻利地脫掉自己的外套和鞋子。
做好準備之後, 齊渾人才重新把香拿在左手,高舉過頭頂,保持着這個姿勢下了河。
齊渾人的水性很好,河水幾次撲着他的頭壓過去都沒能把他徹底浸入水中, 高舉着的手更是一下都沒有傾斜過。
齊渾人的頭在水中起起落落,前行的速度也無比地滞緩, 不過無論如何他手中的香卻是一點都沒受折損。
就這樣,齊渾人運送着這三支香成功抵達對岸。臨上岸前他腳滑了一下,整個人都栽進了水中,就這樣他還能高舉着香,沒讓它們被浸濕。
Advertisement
齊渾人浮起來重新爬了一次才摸上岸去。
這個上岸的動作将他整個背部凸顯出來,這時候林子獄才發現齊渾人比記憶中還要更瘦小一些,枯瘦到不可思議,也難怪他可以男扮女裝不被識破。
上了岸,齊渾人握着香朝着雕像走去。
按照一般的流程,上香的時候就算不跪拜,那也得雙手合十鞠躬,以示自己的虔誠跟恭順。
然而齊渾人這個對“神文化”迷之執着的人卻直接略過了這些步驟。
齊渾人在雕像前站立了片刻,趕在香火燃盡之前找了個地方把香栽了進去。
插完香,齊渾人停頓片刻,瀉火般地朝着雕像猛地踢了兩腳。
踢完之後,齊渾人一點猶豫都沒有就扭頭走人,一個猛子紮進河中,撲哧撲哧游了過來。
·
上了木筏,齊渾人瘋狂地甩頭,假裝自己是個甩幹機。
沒幾下,齊渾人就把頭發裏的水給甩了出去,确定自己的頭發不會繼續滴水之後,齊渾人才幽幽地說:“我聽到的水聲都是當初選關鍵詞時腦袋裏進的水。”
說完,齊渾人也不等林子獄理會自己,不知為何繼續起之前的話題,問林子獄:“你覺得永恒是美嗎?”
林子獄跟不上齊渾人的思路,不過姑且還是随口答了一下:“我不懂。”
“我倒覺得可能是,不過這份美不是來自于永恒本身,而是來自于絕望。”
“那不該是絕望的美學?”林子獄開始有了點興致,等着聽齊渾人的歪理。
“是永恒,”齊渾人神秘兮兮地笑笑,語氣被他擠出來一點悶了許久的酸味,“絕望就在永恒下面吊着呢,有人不開心就有人開心,開心的人在永恒上面美着,不開心的人就在下面絕望着。”
林子獄不說話了,靜靜地看着齊渾人。
齊渾人的聲音戛然而止,他低垂了眼眸,剛才裂開的表情都收攏回去,很久之後他輕聲說了一句:“我只是有些累了。”
林子獄沒有留意去聽這句話,他早收回了視線專注于輪換過來的轉盤。
之前抽到的三個物品,魚叉、面膜和香都從界面上消失了,不過沒有增加新的品種,原本的區域變成了空白。
如果轉到空白區會怎麽樣?林子獄心中這麽一想,可惜游戲并沒有提前給出解答,他依據前兩次的手感控制着力道,仔細地松了手。
轉盤旋轉起來……最後指針指向了一處空白區域。
落到空白區域之後,指針卡頓了一下,接着又不合理地左右搖擺起來,不過最終都沒有繞出這片空白區域。
這片空白區域正好是之前出現魚叉的地方。
冷硬的提示音響了起來——
“玩家林子獄抽到随機冒險一次,請玩家去對岸摘下一顆最大的水果作為貢品進行供奉,采摘機會只有一次,請玩家慎重選擇。”
齊渾人朝着林子獄看了過來,臉上有些意味不明的陰翳。
林子獄朝着岸上看去,之前還只有一片青蔥的山上已經悄然出現了一群色彩鮮明的果子,木筏也随之停下,等着林子獄去完成他的随機冒險。
林子獄掃了一圈,将這些果子大致分布記下,然後跳進了河中。
河水依然湍急,林子獄屏息一鼓作氣橫穿過去,上了岸之後才讓處于緊繃狀态下的自己放松下來。
這些新出現的果子看起來很陌生,起碼林子獄是沒有見過的,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林子獄發現上岸之後果子的分布情況變了。
之前在木筏上的時候林子獄就大致記過幾個特征點,然而上岸後卻是變了個翻天覆地。
眼下林子獄站在果樹之中,視野受限,想要找出最大的果子有些困難。
林子獄沒急着動,他靜靜地站着,擡頭盯着上面的果子們。
就算是被林子獄直視着,這些果子依然在不斷地變化之中,位置、大小,甚至連色澤的光亮程度都不是一塵不變的。
河水依舊響個不停,木筏上的齊渾人也大概猜到了林子獄面臨什麽問題,他正伸長脖子等着看林子獄要怎麽辦。
還不等他做好準備,林子獄突然縱身一躍,右手扯住了一株被壓彎的枝條,然後順着朝下一滑,将枝條上的果子給扒拉了下來。
齊渾人都不用去做細致的對比就能知道這個果子絕對不會是最大的,林子獄竟然就這麽輕易地浪費了這一次采摘的機會。
岸上的林子獄本人好像全然不知自己浪費了什麽,捏着果子左右看看,臉上沒有絲毫不滿。
他拿着果子,沒有急着回到木筏上,只是微微側身朝着河流的下游看去。
從林子獄所站的這個點到山巒的盡頭只有一座雕像了。
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最後一個需要祭祀的地方。
“玩家林子獄已經完成随機冒險,現在請玩家回到木筏,準備祭拜。”
見林子獄久久不動,提示音不得不冒出來提醒了一遍。
聽完提示,林子獄也不糾纏,當即轉身重新游回到了木筏之上。
上了木筏,林子獄把果子随手給扔在一邊,自己雙手并用擰着衣服上的水。
果子在木筏上艱難地滾了兩圈,齊渾人的目光一直留在果子身上,等他徹底收回視線的時候,林子獄都已經處理好了自己身上的水痕。
“想吃?”林子獄大膽地猜測。
齊渾人:“……”
齊渾人被哽了一下,他扯扯嘴角,語氣顯得有點冷淡:“不是,其實我在現實世界是賣水果的,有點……這要怎麽說,睹物思情?”
林子獄沒有去跟齊渾人探讨成語的正确用法,他有些意外齊渾人竟然會主動透露自己的真實信息。
瞥了齊渾人的手一眼,林子獄問道:“水果攤?”
齊渾人順着林子獄的目光看了看自己雙手,粗糙到近乎枯朽,上面還有很多深淺不一的傷痕。
渾不在意地甩甩手,沒有否認,“這個季節能掙不少。”
“你指甲倒是修得很整齊,我見過很多擺攤的都不會太注意這些方面。”
本該三言兩語帶過的話題,林子獄卻對此有些不合理的執着,竟然拉着不放。
齊渾人看着林子獄,沒直接回答,片刻之後才半真半假地說:“怎麽,你該不會是準備出去之後找我算賬?現實世界裏我就一平頭老百姓,想整我容易得很。”
林子獄:“有可能。”
齊渾人從鼻孔裏哼笑了一聲:“放棄吧,關卡裏的人是絕對無法在現實中找到彼此的。”
怎麽可能,林子獄下意識想反駁,但仔細一想就發現了自己的盲區。
确實在預選關卡結束之後,林子獄依然能夠在現實中見到保安、周簫等人,但是他們都沒有通過預選,嚴格意義上來說并不能算是關卡的人。
而另一個通過預選的花齋……他也的的确确在現實世界中消失了,雖然在轉盤開始之前他還給林子獄送了個手環,可林子獄并沒有見到他的人,也無法确認手環就是花齋本人送來的。
見林子獄臉上有些難看,齊渾人主動多說了幾句:“已經有很多人證實過了,就算你有通天的能耐,你也絕對不可能在現實裏找到我齊渾人。”
“關卡裏的事只能在關卡裏了結,省省心,別整日後報複那一套。”
林子獄不置可否。
齊渾人有些無聊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不知怎麽地就又回到了剛才林子獄的問題。
“開張的時候每天都要切很多水果,指甲太長給人的印象不好,嫌棄的人就不買了。”
這倒是真的,如果攤主指甲又黑又長……簡直是地獄。
但真會去注意的攤主并不多。
——“請玩家齊渾人開始抽獎。”
一直停滞的木筏終于開始動了,轉盤出現在了齊渾人面前。
齊渾人看着上面的選項,停頓了許久才很是小心地伸出了手。
這一次,指針最後指向的是一頂帽子。
“玩家齊渾人抽中特別道具‘貓的帽子’,戴上帽子之後擁有自由活動三分鐘的權力,期間玩家齊渾人可以做任何事。林子獄不得幹涉。”
提示音解說完畢,帽子也從空中掉了出來,不偏不倚砸到了齊渾人頭上。
齊渾人摁住帽子,戴穩之後他居心不良地沖着林子獄笑笑,毫無誠意地說:“這次可真對不住了。”
齊渾人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河中,而這時已經離最後一尊雕像很近了。
他的目标正是這尊雕像。
雕像毫無疑問正是林子獄所要祭拜的對象,且不論它是不是真的神,迄今為止林子獄還沒有完成過一次成功的祭拜。
如果齊渾人先一步下手破壞了雕像,林子獄可連最後一次祭拜的機會都直接沒了。
林子獄再一看,發現自己擱在木筏上的果子也不知何時消失了——應該是被齊渾人給扔了。
沒多久,齊渾人上了岸。
他在雕像下站了很久,專注地注視着雕像,并不急着行動。明明只有三分鐘的時限,但他還拿出了點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意思,絲毫不急不趕。
看了很久,齊渾人終于動了。
轉盤之中不能使用道具,齊渾人想要破壞雕像也只能靠自己,不過他沒有費力去折損雕像的下盤,反而是順着底部爬了上去。
雕像坐着輪椅,齊渾人動作很輕巧地順着輪椅爬了上去,一點點朝着雕像的頸部逼近。
上了雕像的肩部,齊渾人又停下了。
他沒有喘氣,顯然體力耗費不嚴重,可他還是突兀地停了下來,很久沒有進一步動作。
直到提示音出來提示自由時間還剩三十秒的時候,齊渾人才猛地伸手朝着雕像劈去。
這一下卻不是為了折斷雕像的脖子,齊渾人的目标是脖子上的一個挂件——一個平安福。
平安福也是雕刻的,但它并沒有跟雕像徹底合在一起,它的繩子又細,被齊渾人這麽一斬竟然真的斷裂開去。
都不需要齊渾人再做什麽,裂紋就自發地擴散出去,讓平安福徹底斷開,砸落下去,正好砸在雕像殘缺的腿上,接着又翻滾落到了地面。
平安福的落下大有牽一發動全身的架勢,看似沒有直接受到影響的雕像竟然也随之開裂,勢不可擋。
幾聲脆響,這尊雕像咔咔裂開,站在肩上的齊渾人來不及撤退,腳下打滑直直地從雕像上掉了下來,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這一下砸得嚴重,齊渾人好久都沒能爬起來,搞得林子獄都不禁有些懷疑齊渾人是不是被砸暈過去的時候,他又慢條斯理地爬了起來。
起身之後,齊渾人也沒繼續休息調整,頭也不回地下了水。
齊渾人水性好,之前幾次來回都靈活得跟魚似的,而這一次卻耗費了很久才摸了過來,他經過的地方都浮起了一圈血水。
翻上木筏,齊渾人大字攤開,也不知道閉眼就直勾勾地看着天上的太陽。
應該是雕像崩塌的時候有碎石砸到了他,這會齊渾人身上有很多個口子,正在涓涓不斷地出血。
而他似乎已經麻木到失去了痛覺,只享受着這一刻的虛假陽光,連處理一下傷口都懶。
林子獄想起來不久之前齊渾人說過的話,他說他累了。
關卡據說無所不能,積分可以換到任何想要的東西。可是,如果積分一直漲漲落落,就是無法達到預期值呢。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被動牽着鼻子朝前,為了這一份不知何時才能觸碰得到的希望。
·
沒了雕像,林子獄也沒有去拜祭。
木筏繼續向下,一直将兩人帶到了三江并流的地方。
這個“三江并流”在最開始提示音就有提及過,這會到了才明白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三條并流的河水在這裏交彙,每條河水的顏色都是不同的,剛才他們經過的河水清澈透明無色,而旁邊的那條卻是紅色的,再往後是綠色的。
這些顏色就算流到一起也無法交彙,泾渭分明地向前翻滾。
木筏停在中心,提示音冷冰冰地響起——
“兩位玩家都未能祭拜到真正的神,第一輪結束,馬上開啓第二輪……”
提示音到此戛然而止,而他們所乘坐的木筏開始逆流朝着第二條河的河口漂去。進入河流之後木筏更是一路疾馳,分分鐘就把兩人送到了河流的源頭。
第二條河的河水是很深沉的紅色,太過濃郁以至于有些發黑,這種顏色看上去能夠引起太多不好的聯想。
不過還好,這條河裏沒有飄出什麽異味。
轉盤再次出現,要求他們重新進行選擇一次祭拜對象。
這一次是齊渾人先轉。
齊渾人很久都沒有開口說過話了,現在也依然沉默,他沒有拖沓很快撥動轉盤。
看到指針最後的指向,林子獄的眉頭輕皺了一下——雖然有些差別,但選項上面的人毫無疑問就是林子獄。
第一輪的時候,林子獄跟齊渾人就注意到了他們的都在備選項之列,不過知道是一回事,真的轉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齊渾人盯着轉盤上的結果看了好幾秒,極不走心地說了一句:“有意思。”
轉盤輪換到了林子獄的面前。
上面的選項跟第一輪沒有變化,依然還是那幾個。
林子獄先盯着自己的圖案看了看,轉盤上的自己外貌沒有太大的變化,可眼神很冷很硬,透着一股孤狼般的凜冽,還有幾分化不掉的戾氣。
這個樣子的自己實在是太過陌生。
林子獄呆愣了很久,直至提示音再三提醒才如夢初醒。他瞥了一眼旁邊的齊渾人,齊渾人正閉目養神,一副元氣大傷的模樣。
林子獄收回視線,伸出了手轉動轉盤。
這一次,指針依舊落到了那個坐輪椅的男性身上,也就是齊渾人戲稱的“衰神”。
結果出來,齊渾人才懶洋洋地睜開眼,不過他沒有看林子獄,也沒有看轉盤。
相反,他的目光放得很空,眺望着河流的盡頭,這顯得他整個人都有些慵懶不在狀态。
“開始了嗎?”齊渾人漫不經心地朝着林子獄問了一句。
“嗯。”林子獄應了一聲,開始轉盤抽獎。
轉盤抽獎的獎項倒是統統變了,不過還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譜,而打頭陣的林子獄抽中的是牽牛花。
抽獎結束,雕像也很快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之中。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表情依舊倦怠,半垂着眼看向地面,将一種凡事都與我無關、絕望到盡頭的冷漠刻畫得淋漓盡致。
“這個‘神’身上死氣很重。”林子獄說道。
他拿着一大捧牽牛花,可完全沒有要有所行動的樣子。
齊渾人擡眼看了看,随口應和,“所以說是衰神……你不去獻花?”
“這神脾氣大,我不怎麽想再被他給整水裏去,”林子獄張嘴胡說。
齊渾人知道林子獄怕是另有打算,也不點破他,無所謂地聳聳肩。
“你來闖關想要什麽?”林子獄突然問。
齊渾人整個人趴在木筏上,聽到林子獄的提問倒是沒有抗拒的表情。他手撐着下巴想了想,這個答案對他來說似乎很難追溯似的,想了好久才不确定地說:“大概就是……回去繼續賣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