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西西裏島的歌聲(四)
流浪漢翻了個身, 蝦弓起身子背對着他們。
這點輕微的動靜沒能幹擾到林子獄他們這邊,女人停頓一下, 試探着道:“你就再陪他玩一會, 我發誓我會告訴你出去的方法,不用耽誤你太久。”
林子獄朝着小孩伸出手,“行。”
女人拍了小孩一下, 他趕緊遞上飛盤。
林子獄拿着飛盤掂了幾下,在這對母子的注視下将飛盤扔了出去,小狗歡天喜地跑過去撿飛盤。
男孩從他母親的身後出來,很快忘掉剛才的怯意,又跟着林子獄玩了起來。
他們兩人一來一往, 不知道将飛盤投擲了多少次,林子獄這次顯得極有耐心, 老老實實陪着玩, 一直都沒開口說要結束。
先坐不住的反而是女人,一開始她還帶着點欣慰在旁邊看着,偶爾還出聲給小男孩指點指點,只不過越看到後來她的表情就越發不對勁了。
她坐在花壇上, 雙手死死扣着自己的大腿,裙子都快被她扯破了,可她本人對此毫無知覺,盯林子獄盯得更緊了。
林子獄突然停了下來, 扭頭看向她。
女人一愣。
林子獄将飛盤随意地扔到自己的腳邊,“你在等什麽?”
“什麽?”女人皺眉, 不解道。
小男孩移過來,撿起地上的飛盤,懵懂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和林子獄。
得不到林子獄的回答,女人又問了一遍:“你在說什麽?”
林子獄:“說什麽你清楚。”
Advertisement
這對母子出現在這個玻璃花園裏本來就不尋常,而且他們都很執着于讓林子獄陪小男孩繼續玩游戲。這個小孩有些遲鈍不靈光也就算了,女人卻是瘋狂得太過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他們都不安好心。
“他的飛盤看起來扔得很雜亂,方向的選擇完全是随心所欲的,”林子獄指了指小男孩,“但是有一個地方他從來沒有把飛盤扔過去過。”
林子獄從看到這個小男孩的第一眼就開始統計和分析他的行為模式,他們玩的時間夠長,足夠林子獄将“空白區域”清晰地畫出來,然後避開。
“所以這裏可能有一個禁止性的規則,做了某件事就會受到懲罰……比如說,如果我把飛盤扔到這裏,我就永遠無法離開?”林子獄手指在空中畫了幾下。
而這一片空白,或者說懲罰區域正好是在流浪漢的附近。
有這麽大一個活人睡着這裏,小男孩出于禮貌避開也是在情理之中,但這種擺得明顯的巧合,林子獄一向都是不怎麽信的。
女人瞪大眼睛看着林子獄,她臉上的表情不斷變換,從迷惑到惱怒再到楚楚可憐……她像是在思考着面對這種情況自己該有什麽反應,可一直找不出任何可以參考的前例,猶豫不決始終定不下來。
這會他們之間隔的距離不算遠,林子獄可以看到她眼睛周圍的黑色痕跡,這讓她的整張臉顯得有些憔悴,加之此時她眼神裏毫無光澤,看起來就更發滄桑。
她這個無心之下流露出來的樣子反而更有真實感。
靜靜地看了一會,林子獄開口問她:“你的愛人呢?”
女人對于“愛人”這兩個字的反應很明顯,她眼裏明顯閃爍了一下,身體随之哆嗦了一下,不知為何沖着林子獄搖了搖頭,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極度驚恐抗拒的樣子。
林子獄轉而走到男孩面前,單膝蹲下。
男孩還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他所關注的只有自己的飛盤,見到林子獄走過來還笑了一下,呆呆地邀請:“叔叔,一起玩啊。”
“叔叔不能繼續跟你玩了,”林子獄放緩語氣好聲說道,“你可以去找你爸爸跟你一起玩。”
男孩疑惑地歪了歪頭,想了想才明白過來“爸爸”的含義,吃力地跟林子獄解釋:“爸爸沒回來,不能一起玩。”
林子獄:“那你爸爸去哪了?”
男孩搖頭:“不知道,我跟媽媽就在這裏等他回來,但他一直都沒來。”
“那你們等了多久?”
“不知道。”這個問題對于男孩來說有些難,他費力地想了很久,最後能給出來的答案也只有這個。
林子獄拍拍他的肩,“你爸爸也肯定想跟你一起玩。”
林子獄站起來看向女人,她的臉色刷白,眼神帶了些狠厲,不必言語也知道她是在責備林子獄非要撕開這個問題。
林子獄對女人的目光置若未聞,“你之前說過你知道怎麽離開……假如你沒騙我,你一直沒走的理由是不是要留在這裏等某個人回來?”
女人沒有立刻回答,她手撫上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撥弄着戒指在手指上旋轉了幾圈,最後開口只說了一個字,“是。”
承認之後女人舒了一口氣,放開戒指十指交叉放于膝上,幽幽地說:“可我好像等不到他了。”
這句話說出來有些像是游戲裏的固定臺詞,一個NPC站在路口向着每一個經過的玩家重複這句話,然後引出一個支線任務,而這句話本身所包含的東西就自然而然被略過了。
林子獄心中有根弦被撥了一下。
這裏是關卡,眼前的人無論是闖關者還是NPC,她的這些經歷都是假的。但是又不能說完全捏造,起碼這份情緒是映射自現實世界的——生死離別面前人往往都是無能為力的,大多人拼盡全力、散盡家財做的也多是無用功。
“他抛下了你們?”林子獄很認真地順着她的話跟她聊了下去。
女人搖搖頭。
“那是?”
“他就在這裏,但我找不到他,”女人盯着自己腳下的玻璃草地,這些玻璃的棱角在陽光下折射出色彩斑斓的樣态,“我們要是離開就只能他一個人了……”
所以這對母子留下來以這種形式陪着他。
她大概已經深刻無比地經歷過痛苦、不甘和掙紮,如今提及情緒已經激動不起來了,卻透着無限的凄涼。
“這是你的婚戒?”林子獄突然說了句不相幹的話。
女人一愣,點了點頭。
“很特別。”林子獄誇了一聲,“那我可能知道你愛人在哪裏。”
她在絕望裏沉溺了太久,如今猝然聽到林子獄說這句話都已經無法馬上給出回應,只有怔怔地放空自己,不知所措。
林子獄示意她跟上自己,女人就順從地站了起來,僵硬地邁出步伐跟上林子獄。
林子獄并沒有試圖離開這個玻璃花園,他所朝向的方向是旁邊毫無反應的流浪漢。
這個流浪漢也是一開始就存在于花園之中的,但是和這對母子完全沒有互動,連偶爾的眼神碰撞都沒有。
越靠近流浪漢,女人的身體顫抖得越厲害,再還有三、四步的時候她似乎無法承受,雙手交叉在胸前緊緊捏着自己的雙臂以此來克制自己身體的自然反應。
然而并沒有什麽作用,她終于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就直直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砸在玻璃草地上。
這些玻璃有些稀奇,易碎得很,但不會傷人,林子獄在上面蹦跶了這麽久都沒事,可這會随着女人的癱倒下去,地上竟然滲出了一灘血跡。
血跡是從女人膝蓋着地之處擴散出來的,順着地面上連接不斷的玻璃散開,滲入支零破碎的玻璃之中。
一直倒頭大睡的流浪漢也坐了起來,他盤着膝,雙手搭在膝上,低垂着頭看不出他的表情。
而他的無名指上有一圈很深的勒痕,顏色也稍有不同,是長期戴戒指才會留下的專屬印記。
林子獄已經無需再多言,他自覺退開站在一邊。
沒有人說話,女人也沒有急切地撲上去,流浪漢毫無動靜。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空氣中濃郁的壓抑更是讓這種無力感被無限拉長。
而林子獄卻從始至終都沒有催促過。
好久之後,女人才有了些輕微的動作,她試着站起來,才剛剛撐着身子朝上一點點,她腳下又是一滑再度摔倒。這一下也砸得很重,她整張臉都被摁在玻璃上,等擡起來的時候臉上被劃開了好多細小密集的口子。
流浪漢的手指縮了一下。
女人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帶着她這一身的血跡朝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很沉。
他們之間距離太短,要真走起來也就是分分鐘的事情,幾息之後女人就站在了流浪漢的面前。
流浪漢擡起了頭,他的臉不僅僅是髒,面頰的骨骼有些畸形,完全想象不出他原本的模樣。
女人在他面前蹲下來,拉起流浪漢的手,在無名指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擦,淚珠更是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落在流浪漢枯瘦漆黑的手上。
“我找不到你……我怎麽找都找不到你……我知道你在可就是找不到你……”
情緒太混亂,她完全沒辦法将自己想說的話清晰地組織起來,只能不斷地重複,聲音則是越來越顫抖激動。
流浪漢張了張嘴,發出嗚嗚啊啊的聲音,能感覺得到他想說的很多,但是卻無法發出任何一個有意義的音節。
意識到自己不過是白費力氣,流浪漢戛然停下了吼叫,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女人的頭。
流浪漢的模樣變了,也說不了話,但這不會是全部的阻礙因素,這裏肯定還有別的限制讓他們無法相認,只能在最近的距離忍受絕望,然後在絕望之中與彼此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