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秦繼舟跟鄧家英非常糾結地讨論河流時,另一間屋子裏,師母楚雅抓着鄧朝露的手,一邊說話一邊抹着淚。
這個場景的确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大多數人看來,師母楚雅跟鄧朝露,是不可能像母女一般坐在一起說話的,看一眼都是恨,前世的兩個冤家,現世的兩個仇人,包括她們,也很難想象會有這一幕。鄧朝露這邊倒不難,從來沒拿師母當仇人,內心還一直期盼着呢,難的是楚雅。
可是這次,楚雅不難了,真不難了。
人生最大的難,是看清自己。楚雅以前從沒意識到這問題,以為自己聰明,以為自己能把什麽也看清,結果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是世界上最蠢的,最最糊塗的女人。是啊,我真傻,真糊塗,我咋就那麽糊塗呢。好些個夜裏,楚雅變得跟祥林嫂似的,不停地重複這句話。她掐自己的大腿,捶自己的胸,甚至撕自己的頭發。她用一種疼痛發洩另一種疼痛,用一種不滿撕毀另一種不滿。原因是她終于看清了自己,一個自私、虛僞,被各種利益膨脹了的、世俗極了的女人。世俗兩個字,楚雅以前都是送給別人的,很高傲地送,居高臨下地送。凡是她不喜歡的女人,或是看不順眼的女人,她都喜歡送這兩個字。送完,高傲地扭過頭顱,理也不理就走了。可這次,楚雅很痛地把這兩個字送給了自己。
你才是最笨也最最世俗的女人!
人不怕被別人誤,別人只能誤你一時,誤不了你一世,真正能誤你一世的,是你自己!楚雅算是徹底想明白了,其實想清楚這些并不是多難,關鍵在你敢不敢去想,敢不敢把自己撕開,放到鏡子下,層層扒去看。楚雅這方面還是有勇氣的,也是生活讓她走到了這一步。
一個一生都活在優越感裏的女人,最終卻發現,自己根本不存在優越,一生都在猜測、嫉妒與恨中活着,看見什麽也提防,看見什麽也犯醋、犯酸,說穿了就是犯賤。這樣的人生,她居然過了大半輩子,還過得有滋有味,認為自己很強勢。突然有一天,虛拟的大廈坍塌,楚雅才發現,外表繁花似錦的她,原本裹在一只籠子裏,裹在一層虛枉中,一片淩亂的廢墟告訴她,生活的本質原來是慘相,是自欺欺人的麻木。
楚雅不要這種麻木,她要清醒過來,要徹底明白過來。
“露啊,別怪阿姨,阿姨糊塗了大半輩子,明白過來才發現,一切都晚了。阿姨悔啊,阿姨不該這麽對你,不該這麽對你母親,不該。”楚雅說着,死死地抓住鄧朝露的手,又流起淚來。她的淚讓鄧朝露慌張,更多的卻是開心,是喜悅。這麽些年,鄧朝露在師母面前,從來都是膽怯的、懼怕的,像個寄人籬下的孩子,沒有底氣也沒有自信,自然就沒有平等可言。導師對她的好跟師母對她的苛刻還有尖酸,讓她對世界形成了兩種看法,一種是溫暖的,感人的,一種卻陰冷、潮濕,不是風便是雪。現在,師母握着她的手,握得那般緊那般用力,一股濃濃的愛在裏面湧動。鄧朝露雖然不知道師母的生活發生了什麽,但她明顯感覺到了師母的變化,她被這種變化激勵着、感動着、鼓舞着,內心升出更加強烈的渴望,不由自主就将頭依過去,靠在師母懷裏。師母伸出手,輕輕撫住她的臉。鄧朝露一陣子悸,師母手挨她臉上時,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種顫,細微的哆嗦還有指間流露出來的恐懼與不安讓她瞬間明白過許多事,原來師母也是渴望着的……
誰說不是呢?
外人都把楚雅當成一只母老虎了,這點楚雅很清楚。從嫁給秦繼舟那天起,人們就在背後這麽議論,說秦繼舟這下有好日子過了,娶個強勢女人,哪還有他的活路啊。楚雅當時只是笑,覺得挺好玩,後來發現不好玩,女人要想管住男人,真沒那麽容易,管住人容易,一句話,一聲呵斥秦繼舟就服從了。可管住心,難呀。管住心裏有其他女人的男人,那就難得不行。楚雅這輩子,全部工夫都用來管了,“母老虎”三個字,讓她發揮得淋漓盡致,要多豐滿有多豐滿,結果到現在才發現,男人不是管住的,男人是暖過來的。這個暖字,她一輩子沒做到。
沒做到不等于心裏沒有,天下哪個女人心裏沒這個暖字啊,有!女人天生就是用來暖人的,暖愛人,暖親人,暖家人,暖子女,甚至暖這個世界。活到現在,楚雅把身體裏的狠和潑用盡了,結果發現,啥也沒狠過來,她真是沒狠到任何人,只狠到自己,狠得自己的人生全變了形變了味,某個深夜打開自己,發現裏面剩的,竟全成了暖。
暖好。
“露啊,你肯原諒阿姨不,阿姨不求別的,只求你別記恨,阿姨對不住你們,對不住喲。阿姨這心,疼啊,比拿刀子捅還疼。”她摟着鄧朝露的手摟得更緊了,手指甲眼看要嵌進鄧朝露肉裏。
“師母,您別這麽說,師母,不存在這些啊,真的不存在。”鄧朝露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猛地撲進師母懷裏,失聲痛哭起來。
都說冤家宜結不宜解,那是沒遇到想解的人,再說世上哪有那麽多仇啊。有些仇是人硬性地種進去的,非要讓它在心裏生根發芽,非要讓它長出一棵恨的樹來。人心一旦被恨欺住,就跟田地被雜草欺住,河流被亂石占住,必須想辦法把那些恨除掉,将雜草拔掉将石頭挪掉,這樣人心才能灑進陽光流進清泉。楚雅是下決心要将那些亂石搬掉了,鄧朝露心裏本來就沒亂石,是別人用亂石的影子壓住了她的心。現在,兩個人合力,要搬掉壓在她們心上那塊黑暗的石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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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龍鳳峽呈現出另一番景致。鄧朝露天天陪着師母散步,師母談興很濃,從小時談到青年,再從青年談到現在。鄧朝露發現,師母最愛談的,還是當年龍鳳峽修水庫那段日子。
“你真不知道哎,那個時候的人有多單純,純得跟這庫裏的水一樣。我跟我媽第一次到峽裏,就喜歡上那氣氛了。”或者:“那個時候的人咋那麽有勁啊,餓着肚子就能把一座山炸開,把石頭取下來。這壩,這山,放到現在,不敢想。”
是不敢想。每每師母激動時,鄧朝露心裏也會泛起一道道漣漪。小時候的一幕幕閃現出來,仿佛就在昨天,母親牽着她的手,走過大壩,走過草坪,走過小樹林。她還記得母親跟她站在壩頭,望着遠處的公路,等路伯伯來庫上看她們的情景,也記得吳叔叔坐着屁股後面冒煙的黑色小車,來大壩檢查工作的情景,以及母親紅着臉,跟吳叔叔争論的樣子。
關于路波的話題,被漸漸淡去。不是他們狠心絕情,提一次傷心一次,莫不如不提。四個人心照不宣,極力地避開一些事兒。秦繼舟再也不那麽迂,不那麽固執。不知是楚雅告訴了他,還是跟鄧家英的交談中他自己發現了。總之,他變得急迫起來,變得虛心起來,每天都把楚雅和鄧朝露支出去,怕她們影響,自己則急着跟鄧家英讨論方案商議對策。鄧家英臉上露出欣慰,總算在生命最後時刻,能跟這個男人認真地說點什麽了。關于流域治理,他們一共提出了十六條,寫了大約有二百頁紙,主題就是節水型社會。鄧家英幾乎把一輩子的所學所思都掏了出來,單是後面她讓副主任毛應生帶來的調查資料,就有幾十斤重。為了盡快拿出報告,她固執地将毛應生留下,毛應生擔心處裏工作,說我跟你都留在這裏,處裏咋辦?鄧家英沒好氣地說:“涼拌!”
毛應生知道,鄧家英是不敢拖不能拖了,必須搶在生命終止前,把建設節水性社會的方案還有一系列配套措施呈給省裏。好幾次,他想阻止鄧家英,不能這麽拼啊,得回醫院去。可一見鄧家英那不容勸阻的眼神,就又暗暗将話咽下去。這天他終是忍不住,借跟秦繼舟出來散步的空,說:“不能再這麽幹了,她是在拿命拼,這樣做,很殘忍啊。”秦繼舟的步子忽然停住,好像是受了震動,不過默站了一會兒,突然掉過身子問毛應生:“你說人這一輩子到底為了什麽?”毛應生結巴着,這問題太大,一時半會答不出,再說這問題跟鄧家英有什麽關系啊,他現在擔憂的是鄧家英的病。來時他是去過醫院的,院長和主治大夫都說,鄧家英根本就不能再工作,不能!
“那我再問你,你是知識分子吧?”
這問題好答,毛應生略一思索道:“算是吧,在您老面前不敢,在市裏,算個小知識分子。”
“啰唆!既然是,那我再問你,知識分子最重要的是什麽?”
“品格。”毛應生毫不猶豫,答完,他挺了挺胸,挺的有幾分驕傲。
“錯!”秦繼舟出乎意料地打斷毛應生,一本正經道,“真理,懂不?知識分子一輩子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尋求真理!”
“真理?”這下輪到毛應生愕然了。依毛應生的經歷還有所處環境是搞不懂秦繼舟這句話的,秦繼舟也沒有讓他搞懂的意思,說完,丢下毛應生,自顧自往前去了,走了不多遠,突然停下,回過身來跟毛應生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她的情況,不懂得珍愛生命?你錯了!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她要做什麽,你比我更清楚,我們還是成全她吧。我老秦頭這輩子沒做過一件正确的事,這次我要做一件!”
一語落地,震的毛應生什麽也不敢說了,只能乖乖聽他的。水庫上立馬多出一股氣氛,很緊迫的氣氛,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争時間拼速度,到後來,鄧朝露也參與進去了,是導師秦繼舟讓她參與的。“你不能整天轉悠,有些結打開就行,沒必要為它浪費時間,馬上參與進來,這項目由你負責。”
“我負責?”鄧朝露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導師從沒讓她負責過任何項目,按導師的說法,項目不是任何人都能負責、敢負責的,先做好學生,做好助手,将來才有可能獨當一面。鄧朝露在北方大學研究所工作多年,經歷過不少項目,那些項目不是由秦繼舟自己負責,就是由副所長章岩挂帥,所裏的傳統,很少把重大項目交給年輕人去負責,這點跟苗雨蘭所在的研究中心有很大不同。鄧朝露壓根沒想到,導師會這麽快地讓她接手項目,真是有些受寵若驚。不過導師接着又說:“別高興太早,不是給你成名的機會,是讓你切身感受一下做項目的難處。記住一句話,科研不是寫在紙上,而是要落實到社會實踐中。”然後拍拍她的肩,用很溫暖也很感人的語氣說:“我們老了,是到你挑擔子的時候了,放手幹,接過你母親這支筆,把她未了的心願繪出來。”
鄧朝露還能說什麽呢?本來她還猶豫要不要繼續留在峽裏。母親是從悲恸中走出來的,盡管拖着一身的病,随時有倒下的危險,可這個時候還有什麽比讓她工作更開心更有效的呢?看着母親忙忙碌碌的樣子,鄧朝露對生命,對活着,有了更深的理解。師母也在一旁鼓動她:“小露你別客氣,更別謙虛,都是自家人,猶豫什麽呢。你給他當了幾年學生,這一次,就讓他們為你服務吧。”師母說完,忙着張羅飯菜去了,她現在還兼着炊事員的工作。很難想象,當年水庫上最革命的女青年、人們仰望的女領導,今天竟然能卷起衣袖,鑽進廚房裏為他們炒菜,還美其名曰,各盡其能各顯其才。
初冬的龍鳳峽,洋溢着一股濃濃的熱意。這個當初産生過奇跡的地方,又一次孕育着奇跡。節水型社會,真能成為解決流域生态的神奇之方嗎?
鄧朝露完全地投入進去了,一開始她還有點不自信,逢事必向母親和導師請示,秦繼舟怒批了她幾次,反倒讓她解脫出來,能放開手腳了。鄧朝露從來沒想過負責一個項目到底需要什麽,真讓她接手的時候,才知道導師之前的話是對的。人不能過高地估計自己,不能把一切都置于假想中,置于熱情中。可是,人不能總處于配角的位置,總有一天你會被推到主角的位置。那麽,還猶豫什麽呢,那就放手幹吧。一旦放了手,鄧朝露才發現,自己的準備是充足的,是厚實的,是經得起敲打的。她已經敢于跟母親和導師争論,敢于推翻他們的觀念,理直氣壯講出自己的觀點。可喜的是,導師和母親都沒小瞧她,尤其母親,心甘情願當起配角來。
他們把龍鳳峽變成了另一個戰場,将庫管處變成了新的科研中心。師母楚雅也從不斷地忏悔中走出,一臉坦然地欣賞着這一幕。這一天,楚雅站在窗外,久長地看着鄧朝露,看得那麽仔細,那麽慈祥,不放過一個細節。初冬的太陽打在她身上,讓她的身子呈現出一層太陽的金色,她的頭發整齊地绾着,後面打了一個漂亮的結,臉上更是洋溢着難得的笑容。看着看着,一個奇怪的念頭突然迸出來,這麽好的孩子,我可不能讓她花落人家,我得……
楚雅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想到了兒子秦雨,想到了兒子跟吳若涵窩心的婚事,也想到了關于鄧朝露的那個秘密。
是的,秘密。
苗雨蘭追到水庫上的這天,鄧朝露他們剛告一段落,他們将整個流域将近五十年地下水位下降的數字做了分析,對這些年政府就流域治理和水土保持所采取的各項措施及取得的效果也一一做了研究,對流域內人口的增長,經濟發展模式,作物栽培,種植技術,農田灌溉,農業和水利設施改造等多方面一一做了分析比較,然後跟用水量的提高做縱向對比。又将二十年來流域氣候變化,冰川消失速度等做了專業分析,用一系列數據印證自己的觀點,那就是片面治理只會讓流域消亡的速度加快,因為治理一次反彈一次,反彈的破壞性遠遠大于治理的建設性。而且短期效應不但會造成政策上的不連貫性,更造成生态建設的不連貫性,後者是致命的。要想徹底改變目前局面,辦法只有一條,在政策層面上做大手筆,堅決摒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笨劣做法,拿出打持久戰的勇氣和膽略,把流域治理當成一個長遠而又系統的工程。
方案基本成了型,鄧家英有些支持不住,這段時間她總是熬夜加班,她知道秦繼舟的良苦用心,更能體諒別人體諒不到的難處。秦繼舟是徹底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了,在流域這幾個月,他的反思也算結束,對自己一生堅持的東西,對錯已做到心中有數,只是不肯說出來。人都是有臉的,何況秦繼舟,他可是打年輕時就活在光環下的,衆人仰望的對象,一輩子受人敬重,受人擡舉,哪能這麽快就低下頭?鄧家英也不逼他,哪個人沒錯過?錯了,醒了,還能繼續挺起腰杆往前走,這才是硬漢好漢。這些日子的工作,鄧家英感覺到,秦繼舟是在有意成全女兒。因為這次合着做方案寫報告,很多觀點都是秦繼舟以前反對的、抵制的,沒想這次他完全站在支持的角度,尤其女兒鄧朝露提出的幾個更新更大膽的理論,她自己都懷疑,猶豫着要不要寫進去,秦繼舟卻毅然站在女兒這邊,一點猶豫也沒,還鼓動她說:“我們不能老以權威壓人,權威是啥,是腐朽,是官僚。科研不是論資排輩,不是倚老賣老,科研是求新求真,是敢于講真話。”說完,長嘆一聲又道:“我們講的假話太多了,假話害了我們一輩子,也害了流域,剩下的時間,就讓我們說說真話吧。”
這一說真話,方案立馬大不一樣,看得鄧家英都激動,熱血澎湃。幹了一輩子,就這次痛快,就這次捅到了根本。而且,秦繼舟分明是把自己許多成熟的觀點,還有對流域的重新思考,貢獻給女兒鄧朝露。他的用意很清楚啊,做人梯,将這個重要的機會讓給小露!
作為知識分子,鄧家英有點接受不了這個,可作為母親,內心又湧出一份激動。秦繼舟如此,她哪還敢有所保留?她越發玩命,恨不得幾天內把自己一生積累的,所學的,都給女兒。
她累倒了。
秦繼舟堅持讓她去醫院,車都叫好了,鄧家英搖頭說:“別讓我離開,就讓我待在你們身邊,我動不了,看着你們忙也好啊。”秦繼舟看她堅持的樣子,也不忍了,跟鄧朝露說:“你勸勸,我勸不了她的,這輩子,她就沒聽過我一句勸。”
這話說的,鄧家英差點又流下眼淚。
鄧朝露決計不勸母親了,不是不疼惜母親,是她知道,母親在人世的日子已非常有限,她抱過幻想,但幻想救不了母親。幻想沒救下路波,同樣救不了母親,倒不如依着母親。鄧朝露現在只能退一步去想了,這一步很難很痛,但她只能退,因為她壓根就說服不了母親。
“讓她睡吧,哪也不去,我想當着她的面,完成這項工作。”
鄧家英聽了,臉上露出欣慰。
誰知就在第二天,苗雨蘭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