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鄧朝露跟母親是在黃昏的時候到達龍鳳峽的。
車子不敢走太快,怕颠簸。鄧家英身體還處在極度危險中,雖然她表現得很強硬,很有力,但鄧朝露知道,母親剛從大難中逃過一劫,絕不能掉以輕心。車子進入峽谷不久,鄧家英讓停車,跟女兒說:“讓車子回去,你陪我走進去吧,這段路我想走走。”鄧朝露理解母親,母親每次到峽谷,都是要步行進入庫區的,遂打發了車子,攙着母親小心謹慎地往裏走。夕陽從西天極遠處潑灑過來,染的大地一片黃,北邊的龍首山,依舊危崖聳峙,亂石林立。被斬斷的龍首此刻看上去分外猙獰,且帶了陰陰的殺氣。鄧家英盯着龍首看了好長一會,思想一時有些恍惚,竟指着山頂一派狼藉的地方對女兒說:“看見沒,那就是當年放炮的地方。”
“媽,你把我當誰了,那地方我上去過不止一次呢,忘了七歲時你怎麽打我的?”鄧朝露扮出調皮的樣子,怕母親太過憂傷,一路想着法子讓母親輕松。不過鄧朝露說的是實話,這裏的山山溝溝,她都爬過,小時庫上有不少夥伴,庫邊兩個村子的小朋友也常跑到庫管處玩。那時的孩子野,哪也敢去,大人一不留神,就爬到了山頂處,為此老挨母親訓呢。
“看我這腦子,老了,不中用了。”鄧家英捋捋頭發,白發已經爬上她頭頂,讓她蒼白的臉更顯蒼白。她的确是老了許多,大病加上大難,怎能不老?
“媽哪能說老,年輕着呢,看上去還像二十幾歲。”鄧朝露強擠出笑臉說。
鄧家英明知道女兒是哄她開心,也不點破,硬撐着笑笑,回擊女兒:“胡說,媽二十幾歲時還沒你呢。”
“那我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啊。”鄧朝露說了句小時說的玩笑話,哪知這話突然觸動了她們母女,兩人看着對面的龍首山,看着不遠處巍然矗立的大壩,心裏泛過層層異樣。過了半天,鄧家英說:“走吧,去晚了,你路伯伯生氣呢。”
他們到達壩上時,秦繼舟和楚雅剛從小樹林那邊轉回來,四個人在壩頭遇上了。
“是你們?”秦繼舟目光連着跳了幾下,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鄧家英,他聽老張頭說,鄧家英被打壞了,人還在醫院裏。
鄧家英沖秦繼舟點點頭,目光緩緩轉向楚雅。這兩個女人,冤家了大半輩子,在省城,幾乎是很少遇面的,當然,那次楚雅帶人抓奸除外。今天在峽裏遇上,想必有一場好戲。
楚雅也沒想到鄧家英會這麽快趕來,但她知道鄧家英一定會來,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就會掙紮到這裏。誰也沒想到的,楚雅突然往前走兩步,一把抱住了鄧家英,未等鄧家英有所反應,楚雅的哭聲就響了。
“幹嗎呢,這是幹嗎啊。”秦繼舟被驚住,臉上閃出不安的表情,他怕兩人相遇,楚雅會當孩子的面對鄧家英不禮貌,或者說出難聽的話。沒想到她竟給撲了上去,抱頭痛哭。
鄧家英臉上也閃着晶瑩的淚花,不由自主抱住楚雅,在這片她們曾經共同萌生愛情的地方,兩個較了一輩子勁的女人,終于不再較勁了。秦繼舟大睜着雙眼看半天,确信兩人不會打起來,才咧開嘴巴,呵呵笑出了聲。剛笑兩聲,馬上止住,沖愣在一邊的鄧朝露說:“怎麽能讓她來,她不是還病着嗎,你這孩子。”
鄧朝露記憶裏,孩子兩個字,是她第一次從導師嘴裏聽到。她到導師身邊工作已經有些年了,可這麽溫暖的稱呼,還從未聽過。一股熱流湧過鄧朝露的身子,鄧朝露眼睛也濕潤起來,喉嚨哽咽着,說不出話。
“看,看,看,你們怎麽回事嘛,快把眼淚收起來,讓人笑話。”
這句話,怕也是楚雅這輩子從丈夫嘴裏聽到的最有人情味的一句,她松開鄧家英,問:“一路颠壞了吧,快到房間喝口水。”說完,轉向鄧朝露,目光足足看了三分鐘,伸出手來:“過來,讓阿姨摸摸你的臉。”等真把鄧朝露摟在懷裏時,楚雅的淚再也止不住了,那是內心忏悔的淚,是一個長者愧疚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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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阿姨對不住你啊——楚雅心裏一遍遍的,哭着說這句。
鄧朝露享受到了從沒享受過的東西,也跟着淚成一片。
這天的場面,真把秦繼舟感動壞了。做學問做傻的秦繼舟,壓根想不明白,妻子楚雅今天的反常從何而來。
起風了。風從峽口那邊卷來,一吼兒一吼兒,裹着塵土,也裹着層層涼意。峽谷的深秋比別處冷,楚雅已經穿了毛衣,鄧家英身上卻還是夏天的衣服。楚雅不敢馬虎,催促娘倆,往堤壩下走去。
鄧家英到了這裏,免不了要哭上幾場。山下那片墳茔,埋着父親鄧源森,埋着小時用胡子紮過她的五鬥叔,埋着老書記,埋着好多好多當年為水庫死去的人。荒草萋萋,可在鄧家英眼裏,那裏如同另一個家,啥時來,啥時就有溫暖。現在又多了一個路波,這座山,這個峽,這片地,這座壩,是她的傷心之地啊。
她咋就逃不過這個地方呢?
哭了,痛了,眼淚擦幹,竟跟秦繼舟讨論起流域的事來。
“老路是為流域走的,不能讓他白走,流域的事,得讨個說法。”
“你是指挨打?”秦繼舟小心翼翼問過去。
“看你,哪跟哪啊,我雖是女人,但境界也不至于低到這地步。我是說祁連集團的事,不能由着他們。”
沒想到秦繼舟卻說:“一碼歸一碼,污染的事以後談,眼下要追究的,是打人。老路不能白挨,你也不能白挨,這事,我找吳天亮去!”
“你這人,還記仇,找他有啥用?我聽人家說,這次把他也坑了,上面怪他,下面恨他,他這個官,難做啊。”鄧家英說的是真,這些話是在來時路上女兒鄧朝露告訴她的,在她昏睡不醒的那些日子,吳天亮來過兩次,來了就罵人,罵大夫,罵護士,也罵市裏派來照顧鄧家英的那些幹部,包括秘書周亞彬也讓他罵個狗血噴頭。最厲害的一次,竟沖流管處副處長毛應生摔了杯子。鄧朝露感覺不對勁,吳天亮從沒發這麽大的火,以前雖說也有脾氣壞的時候,但當她的面,還是很收斂的。鄧朝露悄悄問周亞彬,書記這是咋了,怎麽跟吃了炸藥似的?周亞彬說,不是他吃了炸藥,是別人硬給書記喂炸藥。再細問,才得知,吳天亮遇到了坎,從政以來最大的坎。
“怕是這次,書記頂不過去了。”秘書周亞彬搖頭苦笑。
發生在南湖和祁連集團的兩起暴力打人事件,本來是件很容易搞清楚的事,真相擺在那裏,幾乎用不着查。但是,真相是會發生變化的。吳天亮忽略了兩個人的背景,南湖村支書牛得旺和祁連集團董事長田亞軍。有些能量是很反常的,官場上打拼幾十年的吳天亮,應該懂這個理,應該懂正能量之外還有反能量,有時,反能量的作用更大。可惜這次,他忘了。
南湖村支書牛得旺這生引以為豪的,是在特殊歲月裏幹對過一件事,當年保過老書記柳震山。運動進行到後期,老書記柳震山也被揪了出來,奪權的是革委會主任馬永前。就在馬永前企圖将柳震山帶到另一座水庫工地批鬥時,牛得旺站了出來,說把這個“走資派”兼“保皇派”交給他,讓他接受南湖村革命群衆的監督與批鬥。馬永前一心在于奪權,也不想因柳震山殃及自己前途,遂将柳震山交給牛得旺。牛得旺将柳震山帶到南湖,表面上嚴加看管,處處設罰,背後卻偷偷照顧他。可以說,如果沒有當年的牛得旺,柳震山是活不過那段日子的。運動結束,柳震山複出,擔任谷水地委書記,對牛得旺一家給了太多照顧。牛得旺也不像是原來的牛得旺,成了南湖村的土皇上。牛得旺大兒子在省裏工作,二兒子在一家大型國有企業任職,女兒在縣婦聯,這都是柳震山當年打的基礎,是老書記給他的回報。可牛得旺女兒婚姻不順,兩次都沒嫁好,離了婚,第三次跟縣裏一位領導商談婚嫁之事時,被領導老婆堵在了床上,結果醜事傳出去,領導沒法在沙湖待,通過關系調到了外地,牛得旺的女兒就成了人們眼中作風敗壞者,到現在也沒嫁掉,一個人過。
在谷水,沒誰敢跟牛得旺說不,上到市裏幹部,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牛得旺是有根基的人,人家幹過大事呢。牛得旺自己,也認為根基強大。他兒子曾給省裏某領導當過秘書,領導很賞識,提前把他派到實權部門,如今也是比較顯赫的人物。女兒雖說婚姻不幸,但關系面很廣,在哪個領導面前,都敢抹眼淚。女人的眼淚就是武器,能攻下許多山頭。加上她天生妖冶,長得不但标致,而且很風騷,是沙窩窩裏飛出的鳳凰。有了這一龍一鳳,牛得旺還怕什麽呢,什麽也不怕。
鄧家英挨打那天,吳天亮是把牛得旺“請”到了市委,請來頂什麽用呢,牛得旺還沒坐下,吳天亮的電話就響個不停,單是接那些電話,就浪費掉吳天亮一個小時。電話接完,吳天亮再看牛得旺時,一肚子話就說不出來了,最後竟聳聳肩,無奈至極地說:“我說牛大書記,這事,這事也太出格了點吧。”
牛得旺回看住吳天亮,嘿嘿笑了幾聲,不緊不慢道:“不就是醫藥費嗎,我讓村裏出。”
“醫藥費?”吳天亮眼淚都要出來了,遇到這種人,還能說什麽?
吳天亮不但對牛得旺沒有辦法,對祁連集團也沒有辦法。鄧朝露在來的路上跟母親說:“吳叔叔他也難啊,聽亞彬講,上面很可能不讓他幹了。”
“不讓幹才好!”鄧家英氣不打一處來地說,她不是氣吳天亮,吳天亮的處境她最清楚,再怎麽說她也是頭上頂官帽的,谷水這些年發生的怪事亂事荒唐事,她的感受可能比別人更深。一個人,想在位子上做些好事,做些利國利民的事,真不容易,說完,忽然記起什麽似的問:“你剛才說誰來着,是亞彬吧,你倆現在到啥程度了?”
“媽!”鄧家英的話惹來女兒一聲責怪,不過女兒還是很如實地告訴她,跟周亞彬只能是朋友,別的,真沒法發展。
“媽,你甭擔心,女兒會處理好自己婚事的,女兒只求媽能健康長壽,到時還要帶孫子呢。”
這是鄧朝露對母親說的最大膽的一句,這句大膽而含着無限祝福的話,一下把鄧家英心裏湧起的陰雲給掃盡,她像小孩子一般興奮地說:“媽帶,媽帶,媽巴不得現在就抱上小外孫呢。”
鄧家英挑重點,把女兒告訴她的這些又告訴秦繼舟,當然,女兒後面說的那些,她是不會說的,尤其女兒找對象的事,更不能說。原以為秦繼舟聽了會出怪聲,沒想秦繼舟說:“你說的這些我都聽說了,可他也不能就這麽忍了,再怎麽着,也得替你讨個公道吧,那個牛得旺,太霸道了,我去南湖,他讓一幫小青年把我轟了出來。”
“牛得旺轟你?”這事倒新鮮,鄧家英還沒聽說過。
“不是他轟,是一幫小青年,罵我的話,傷心啊。”秦繼舟臉色忽地暗下來。
“罵你什麽了?”
“還能罵什麽,禍國殃民,他們罵我禍國殃民。”
“這麽嚴重?”鄧家英想笑,卻笑不出來,臉上表情因秦繼舟的激動漸漸變暗,變冷。
“意思差不多吧,流域變成這樣,他們把責任全推我身上。”
“是你多想了,這不是哪一個人的責任,也沒誰能承擔起這責任。”
“家英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真的一無是處啊,這些天我在想,當年修水庫,我的話就沒一句對的?”秦繼舟忽然變得像孩子。總是有頑固主見的他,現在竟也六神無主地慌亂了。
“是沒對的!”鄧家英看着他說。
秦繼舟哦了一聲,低下頭,臉又變得死灰。鄧家英本來是開玩笑,是見他瘋瘋傻傻的樣子才說的,沒想到秦繼舟現在根本不經說,稍稍用詞重點兒就承受不了,忙變通道:“你呀,事情過去多少年了,還糾結什麽呢,對能如何,錯又能如何,往前看吧,不要老是對過去耿耿于懷。”見秦繼舟有了觸動,又道:“老秦,咱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不要在一些無意義的事上瞎浪費時間,得合起力來,真心為流域做點事。”
“能做什麽,還能做什麽呢?”秦繼舟越發焦急地說,他看上去很矛盾,心裏那個結顯然還沒打開。鄧家英跟着犯急,老秦這人,一輩子都在鑽牛角尖,鑽進去很難拉出來。她拿出一份東西,是去南湖前私下交代副手毛應生整理的,一份全力推行“節水型社會”的建言報告,這報告算是鄧家英這些年對流域治理的思考,還有諸多構想。流域治理必須是一個系統工程,必須要讓全社會行動起來,這麽多年,我們嘴上在講流域治理,講得很多也很重要,實際中卻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不成體系,沒有長期目标沒有遠景規劃,把一項關系到子孫後代的大工程當成了政治任務,搞的很多東西都是在應景,是在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鄧家英認為,扭轉目前被動局面的唯一途徑和辦法,就是全社會合成一股勁,真正認識到危機,從小處開始,改變傳統的生活方式與生産方式,點滴處做起,這樣才能讓受傷的流域得到喘息機會,才能讓失去的植被、水源慢慢恢複,才能讓冰川成為冰川,雪山成為雪山。
節水型社會。鄧家英提出的是構建一個新的社會形态,樹立一種新的用水意識。先建設一種理念,一種思想,然後讓思想改變人們的觀念,規範人們的行為。
“好是好,可過于理想,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啊。”秦繼舟看完,嘆道。
“老秦,這事急不得,哪有三天兩天治理好的,這種話,你信?”鄧家英反問。
“不信。”秦繼舟這次回答得很堅決。
鄧家英報以微笑,道:“這不就對了,所以我們現在有責任讓他們停下來,先想清楚,再行動,否則,今天一個令,明天一個文件,流域非但治理不了,反而會添更多亂象。”
“現在就很亂了,我反對從上游水庫調水,他們不聽,非要調,就那點水,調來調去,會多出來?不就是領導能看到沙漠水庫有水嘛,但他們熱衷這個。”秦繼舟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合不上,談着談着又激動起來,最後又把矛頭指向吳天亮,說話越發刻薄:“如果說我秦繼舟是罪人,他吳天亮就更是罪人!”
“沒人拿你們當罪人,老秦,別這麽偏激好不好!”鄧家英突然擡高聲音。這個時候,她對秦繼舟是失望的,這次來,她是想跟秦繼舟認真談點事的,她知道自己的生命還有多長日子,真是沒幾天了,所以有些想法,有些思考,必須抓緊說給他們,說給還能活着的人。自己這輩子一事無成,很多能做好的事都沒做好,現在上天不給她機會了,但她不想把遺憾帶走,不想。可秦繼舟老是往沒用的上扯,她被扯急,另一個心裏,也湧起失望,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把秦繼舟看得太高了,這個在精神上統治了她一輩子的男人,最終能不能拯救她一次,讓她無憾地離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