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騙局還是法國人保羅識破的。
保羅目前還在流域,他跟鄧朝露們聯合搞的那個課題即将完成,保羅還要在中國多留一段時間,除石羊河流域水資源分析外,保羅和他的團隊還想對另一大流域——黑河流域的水文水資源進行研究。就在他啓程前往黑河流域的前一天,保羅突然接到來自法國的消息,說他的前妻在法國被騙了。
“前妻?”保羅當時有點懵,他都不記得自己曾經還有段不痛快的婚姻。對方說了吳若涵的名字,保羅才反應過來。
“哦,是她啊。”
本來保羅是不想理睬的,吳若涵現在跟他沒關系,他們的故事屬于過去,保羅是一個不願意為過去熬掉太多精力的人,他的志向是未來,目光也總是瞄着未來。這點跟鄧朝露有太大不同,保羅為此還取笑鄧朝露,說她兩腿陷在泥濘裏,被舊事困住,不願放下包袱,幹淨利落地朝前方鋪滿希望的路上去奔。可對方說的話又讓他不得不關注此事。對方是保羅的好友兼同事,他說,有不少中國留學生被騙,其中一位還是他在中國留學時的小師弟。這些留學生先後收到一家叫“迅捷”的出國咨詢服務機構的函,承諾全權辦理出國手續,包括擇校或選擇工作單位,所有手續都由“迅捷”統一辦理,出國者只需交納保證金便可。這家機構成立時間雖短,但騙術高明,上當者已達五十多人。日前剛剛被法國警方查獲,受騙者中就有吳若涵。
“她不但被騙錢,還被騙色。保羅,你沒想到吧?”朋友又說。
“什麽?”保羅驚了。
對方一五一十跟保羅講清楚,華樹庚跟尼克前後真是騙了五十多人,非法牟利四百多萬元。兩名受騙者擺脫他們的控制,向警方報案,這才讓他們繼續行騙的計劃落空。目前華樹庚、向敏還有尼克已被控制,吳若涵因為被騙,一個人到酒吧喝酒,醉後大耍酒瘋,砸壞了酒吧設施,被警告,要求限期交夠罰款後驅逐出境。
“她的樣子好狼狽,跟以前完全不像了,簡直就是瘋子。”朋友又說。
“怎麽會這樣?”保羅目瞪口呆,他并不知道吳若涵去了法國,更想象不出被騙後吳若涵是什麽樣子。思來想去,保羅将消息告訴了鄧朝露,本來是想聽聽鄧朝露的意見,他該怎麽辦,是不是先回法國,幫前妻吳若涵處理妥此事?沒想鄧朝露聽了比他還急,當下就說:“還愣着做什麽,快告訴吳叔叔。”
“告訴她父親?”保羅不解,按他的思維,吳若涵是成年人,出了這樣的事,應該自己解決,不應該連累父母。可鄧朝露不聽,見保羅猶豫,自個先給吳天亮打電話,将情況簡單說了。吳天亮當時頭就炸了,這事要傳開,還了得?一面求鄧朝露暫且先別到處說,替他保密,一面打電話質問苗雨蘭,是否給女兒寄過錢。苗玉蘭已經知道女兒受騙的事實,當初給女兒寄錢,她也猶豫過,可她就吳若涵一個女兒,女兒在電話裏哭哭啼啼說好不容易有人幫她,如果不及時将款打過去,這事又得費周折,一狠心就把家底全給了女兒,誰知那個姓向的竟是騙子。
“她是我女兒,我不能看她受苦。”苗雨蘭怕丈夫發火,先發制人。
“你糊塗!”吳天亮顧不得多說,将市裏工作簡單安排後,連夜回了省城。
鄧家英半月後才見到吳天亮,是在省城吳天亮家裏,這個時候,吳若涵已被吳天亮通過關系接了回來。
“真的發生了那種事?”見吳天亮情緒很壞,鄧家英怯怯地問。
“什麽事,你想讓她發生什麽事?”吳天亮也不管鄧家英在病中,劈頭蓋臉就訓。他理解錯了鄧家英的意思,以為鄧家英這話,是問吳若涵跟法國痞子尼克那檔子事。這事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吳天亮簡直不敢想象。她是自己的女兒啊,怎麽能幹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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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家英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問題,改口道:“她們娘倆呢,家裏怎麽就你一人?”
“讓我趕走了,她們還有臉在這個家待下去?”吳天亮氣急敗壞道。
“你呀。”鄧家英嘆了一聲,不敢多言,進廚房給吳天亮弄吃的去了。這個家她很少來,平日有事都是到辦公室去找吳天亮。此時站在廚房裏,鄧家英有種說不出的感慨。再想想眼下發生的事,感慨就更濃。鄧家英想起苗雨蘭,想起那個特殊的年代,那時她們都還不到二十歲,誰也不知道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多少年過去了,生活給她們的,原來是這麽多的痛,這麽多的傷。後來她又想到吳若涵,天呀,她暗叫一聲,連自己都不知道害怕什麽,但就是害怕。
面條下熟後,吳天亮不吃,說哪有胃口,讓兩個敗家子氣都氣飽了。鄧家英這時已平靜下來,好言相勸:“事歸事,飯還要吃的,這個家就靠你,你要是餓出病來,怎麽辦?”
“那不正合了她們意!”氣歸氣,吳天亮還是端起了碗。他的确幾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自從回省城,就跟苗雨蘭吵個沒完。苗雨蘭不但不檢讨自己,反口口聲聲說他不關心她們娘倆,只知道當那個市委書記。
“當官有什麽用,家成了這樣子,女兒被人害成這樣,你不但不替女兒說話,反而責怪我們,難道她出國不對嗎?”氣急中,吳天亮動手打了苗雨蘭,這是結婚以來第一次動手。當時他是氣壞了,本來他想讓苗雨蘭去法國,或者去北京找找關系,想法把女兒弄回來。哪知平日裏嚣張跋扈,無所不能的苗雨蘭,真到了這個時候,卻跟死豬一樣賴在家裏,趕都趕不出去。最後還是他打電話托關系,跟人家訴苦,才把女兒弄回了國。但這事對他影響頗大,省裏已經知道此事,估計用不了多時,相關處理就下來了。苗雨蘭卻不管這些,母女倆剛一見面,立馬就哭着沖他大喊大叫,讓他替女兒報仇,把姓向的還有她男人全給法辦掉。這是一個領導幹部說的話嗎,他吳天亮權力通天?此招不靈,馬上又掉轉話頭,讓吳天亮叫秦雨。
“他為什麽不來,出事的是他妻子,他為什麽不聞不問?我懷疑是他搞的鬼,姓向的不是跟他在一個研究室嗎,如果不是他,我們家涵涵怎麽可能認識這種人?”
“夠了!”吳天亮厲聲打斷她。他差點說,姓向的不也是你苗雨蘭的下屬嗎,難道姓向的跟女兒認識,不是沖着讨好你苗雨蘭?又一想算了,這些賬是算不得的,現在他只想息事寧人,盡快讓風波過去。
“秦雨呢,還在下面?”吳天亮問鄧家英。本來他是不想提秦雨的,對這個女婿,吳天亮是親不起來也遠不起來,出了這檔子事,他也不知道秦雨該怎麽面對,不過裝聾作啞也不是男人該采取的辦法。此時他想通過鄧家英,給秦雨做做工作。他知道,不管他們這些人有多少恩怨多少隔閡,秦雨對鄧家英還是很尊重的。
“我也有些日子沒見他了,這孩子最近老在躲我。”
一句話說的,吳天亮又沒了詞。秦雨避鄧家英,不是因為婚姻,關鍵是中間橫着個小露,這點吳天亮清楚得很。錯啊,當初真不該同意這門婚事,不該!這下好,全亂套了。
鄧家英沒敢跟吳天亮提工作上的事,這種時候談工作談治理方案,的确有些殘忍。又跟吳天亮聊了會,借故去醫院複查,離開吳天亮家。但她心裏,對方案是着急的。回到處裏第二天,鄧家英做出一個決定,她要親自下去,到沙湖縣,到矛盾最尖銳的南湖和北湖,對關井壓田的數字,她要一一核實。對市裏有關部門所說的流域治理效果,她要親自測評。
路波退了下來。
年前他就想退,但上面不批,說年齡還不到,要他無論如何站好最後一班崗。可路波一天也不想站了,這崗站得累,也很無趣。三番五次找上面,找他的老朋友老上級,人家不批,他就裝病,他也确實有病。最後他贏了,上面見他心思确實不在工作上,而且總有人告狀,說他現在常跟于幹頭那夥人混在一起,老幹些沒名堂的事。正好幾天前,于幹頭和五鬥帶着一夥藏人,将南營水庫兩名庫管人員打傷,理由是他們給下游放水。上面便借此機會,免去了路波雜木河水管處處長職務。
退休第二天,路波背着帆布包到流管處找鄧家英。鄧家英不在,去了沙湖,毛應生留着路波吃飯,說飯後陪他一道去沙湖。路波笑着拍拍帆布包,說裏面有幹糧,然後離開流管處,往谷水河方向去了。
路波到流管處,是跟鄧家英告辭來了,這段時間他不能陪鄧家英,也不能照顧她了,盡管他知道,此時的鄧家英更需要別人的照顧,但路波真的有事,這事還非常急。
谷水河曾經是穿城而過的,将谷水城分為東城和西城,這是史書的記載,那時候的谷水城一定很美。不知多少年前,這條河幹了,谷水城便東西合為一體。城西一角落,海藏寺西北側,有一片棚戶區,是這些年城內拆遷用于安置拆遷戶的。棚戶區一隅,有一個小院落。天快要黑的時候,路波的步子停在了院門前。
路波停在院門前,并不急着伸手敲門,而是東張西望片刻,就跟做賊一樣。這是習慣,每次來到這院,路波都要東望望西看看,确信沒有人跟蹤,也沒有人發現,才急急地拉一下門闩,告訴裏面他來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顫巍巍探出一張臉來。這是一張極其蒼涼的臉,乍一看,蒼老、歷經磨難,額頭上爬滿了歲月的皺紋,溝溝岔岔,縱橫交織,眼睛裏布滿了混沌、歲月疊加起來的磨難。這張臉看上去有八十多歲,給人的感覺她卻像活了幾個世紀。她看了看路波,也學路波的樣子,伸出頭,往左右瞅了瞅。街巷很靜,沒有人影,連風的聲音都沒有,整個世界像是刻意為他們停頓下來,好讓他們的見面從容、淡定。
“進來吧。”她用蒼老的聲音說。
院子不大,一共三間房,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蓋的,土坯房,但屋頂鋪了瓦。院落收拾得很幹淨,盡管院子看上去十分破舊,但裏面分明有整潔的味道。等進了屋,就是另一個世界了。三間房中間是客廳,兩邊互相套着,一間當卧房,另一間兼着廚房和儲藏間的作用。客廳兩堵牆,挂滿了字畫。這些字畫都出自一個人的手,現在的谷水人怕識不得,換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這些字畫,在谷水城可就有名了。那時間,谷水人誰不知道程南堰程畫家啊。瘦高的個子,白白淨淨的臉,留一頭長發,操一口南方口音,見了人彬彬有禮,對誰都很客氣。而絕不像谷水人那樣,看人先看身份,對有權有勢者點頭哈腰,卑躬屈膝。對無權無勢者頤指氣使,霸橫得很。程南堰不,他太謙虛太質樸了。
屋子裏的一切對路波來說,再是熟悉不過,不只是熟悉,更多的是親切。可以這麽說,路波只有到了這座小院,只有到了這位滿頭銀絲的老婦人面前,家的感覺才會升騰起來。
是啊,家。每個人都有家,可對路波來說,家是一條艱難的路,是一條苦難的河,是層層疊疊的山巒與溝壑,是淚,是傷。
“沒吃吧,我給你下面條去。”老婦人的目光在路波臉上停了一會兒,大約是被路波疲憊的樣子提醒,想起做飯來了。路波趕忙說:“路上吃過了,不餓。”
“還不餓呢,你哪次餓過,可也沒見你身上長肉。”老婦人一邊說着,一邊進了廚房。從她說話走路的樣子看,她的身體還硬朗,耳不聾眼不花,背更不駝,精神氣足着呢。路波也不阻攔,他的肚子真是餓了,流管處到市區,一百多裏路呢,路波是走回來的。他喜歡走路,喜歡一邊走一邊看,要是遇上那些在山上奔走的人,不管是“把窩”還是“笨波”,路波都要停下步子,跟人家熱情地寒暄幾句。談談天談談地,話題最後會回到這山、這河上。一旦回到河流,路波的話就多了,沒一個小時,拉不完。這天他就先後跟三撥人交談過,一撥是毛藏高原上遇到的藏民,藏民們消息比他還靈通,得悉他退休,一個勁問,是不是要回城裏啊,這以後草原上就看不見你路工了。路波說哪會啊,生是草原的,死也是草原的。藏民們就感動得不成,抓着他的手,愣是不讓他走。第二撥是青年洛巴。前幾次遇見洛巴,都是跟那個叫宋佳宜的女子在一起,路波已經知道,宋佳宜是小露的同學,也是小露最要好的朋友。這天沒見到宋佳宜,路波問洛巴,她人呢?洛巴告訴路波,宋佳宜到南方籌款去了,她要建一個流域保護組織,需要錢。洛巴還拉路波也一同參加,跟他講了公益組織許多事。路波有點驚愕,這樣的公益組織怎麽會由一個南方女子先行發起呢,他有種失職的悲哀,于是痛快地答應了洛巴,說等忙過這陣子,一定去找洛巴報到。
路波用了報到這個詞,讓洛巴很是不安,急着說:“您太客氣了,我們想請您做頭啊,沒有您,組織的號召力就會下降一半。”
“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嘛。”路波一邊客氣,一邊心裏卻樂滋滋的,這陣想起這事,還蠢蠢欲動呢。等會兒,他想跟老婦人談談,退是退了,但不能閑着。人不能閑啊,得做點什麽。可除了流域,還能做什麽呢?
第三撥是于幹頭和五羊領的一夥“笨波”。路波現在有點煩這些人,但又離不開他們。路波現在才發現,你越是煩的人,越是離不開。年輕時他煩吳天亮,煩秦繼舟,但這輩子,還是被他們牢牢捆在了一起,想脫開半步都不行。現在他煩那些整天空喊卻不做事的人,離了這些人,自己又六神無主。到底是自己錯了呢,還是他們錯了。或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人是不能以自己的好惡來選擇同伴的,人要在跟同僚和對手的打磨中改變好惡。
于幹頭他們最近惹了不少事,一是把南營水庫的管理人員打了,差點讓公安抓進號子裏,如果不是吳天亮出面說好話,說他們也是為了流域,怕現在就進去了。二是到處煽風點火,制造謠言,說政府要把毛藏高原上的牧民全移到山下去,還要給草原劃若幹紅線,不讓藏民們的牛羊越過。路波批評了他們,讓他們少幹點龌龊事。于幹頭卻說,路波太相信政府,政府可是啥事都做得出來。“想想你這一輩子,不是他們害的是誰害的?”于幹頭又要拿路波的一生來刺激他,路波哼一聲,算是對于幹頭的警告。可是這陣,路波卻在想,他這一輩子,難道真的是命該如此?
面條下好了,每次一聞見那香噴噴的味兒,路波就要流口水,慌忙站起,往餐桌那邊去。老婦人說:“你累了,就坐那兒吃吧。”說着,遞過碗來。路波狼吞虎咽,也不怕燙着。看着他餓極的樣子,老婦人嘆:“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要注意身體,饑一頓飽一頓,怎麽叫人放心?”
路波擡頭,看了老婦人一眼,放下筷子道:“媽,我退了,以後就不去山上了。”
路波管老婦人叫媽!
老婦人愕了幾愕,眼睛裏忽然閃出淚花一樣的東西來。“真的退了啊,太快了,怎麽一眨眼,你就退了呢。”
“你剛才還說,我也不年輕了,這不,一晃六十歲了,該退了。”
“六十,真快啊,快得吓人。”老婦人像是憶起什麽。路波怕她重提舊事,忙道:“面條真香,以後,天天到媽這兒蹭飯。”
老婦人卻不上路波的當,閉着眼怔想一會,說:“要是雪兒還活着,也該五十七了,她比你小三歲,我的雪兒啊。”老婦人控制不住,緊跟着哽咽起來。
雪兒這名字一出,路波的心就翻了。哇的一聲,竟當着老婦人的面痛哭起來。老婦人也跟着哭,一時,這座平靜的小院,被哭聲淹沒。哭聲裏流淌的,是一個悲壯的故事,一個家庭的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