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已經很深,可秦雨怎麽也睡不着。
白天發生的事擾亂了他,讓他歸于草原的心再次淩亂。這次下來,秦雨下決心是要忘掉一些事的,不能老被它們糾纏,得把注意力集中起來,認認真真做點事。這些年,秦雨感覺自己的專業不是在進步,而是在不斷荒廢,走下坡路。許多要鑽研的課題,要麽鑽研不了,要麽中間走調。一些該沉下心尋根問底認真探究的課題,被搞得潦潦草草,粗暴而且極不負責地下了結論。這不是科學精神,科學正在隕落,正在變為工具,正在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
作為一個曾經有遠大抱負的青年,一個專業工作者,秦雨感到迷茫,心中有股說不出的痛。是什麽讓科學變成了這樣,又是什麽在一點點地吞噬着他們心中的理想,還有為理想奮鬥的精神?
秦雨腦子裏一次次閃出岳母苗玉蘭的臉來,這些年,秦雨的成長受苗玉蘭影響很大,是苗玉蘭通過關系,将他從祁連深處的白房子調進了省城,把他從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頭紮進學問堆的書生拉進了省城繁華的生活中,也是苗玉蘭,不停地用一些世俗而又非常實際的人生哲學改變着他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一度,秦雨認為自己以前是錯的,迂腐的,差點又步父親老路。他曾跟苗玉蘭明确無誤地表态,做學問真是沒有什麽意思,遠不如做領導痛快。苗雨蘭欣喜若狂,以為拯救了他,當即表态,只要聽話,只要乖,她會不惜代價為他安排。
安排。暗黑的夜裏,秦雨像咀嚼堅果一樣咀嚼着這兩個字。
後來秦雨想到了愛情。哦,愛情。較長的日子裏,秦雨都以為自己跟愛情無關了。這個美好的字眼,從他發現那張照片時就已死了。愛情,哼,不過是謊言,不過是自欺欺人。但是這夜,秦雨控制不住地又想到了這個詞。
我真的背叛了她,我真是一個勢利小人,趨炎附勢,拿愛情當交易,拿婚姻做跳板?秦雨覺得不是,真不是,可為什麽他們都那麽說?白天裏朗剛還有多紮的話又響在他耳邊,讓他覺得整個夜晚都響徹着一種聲音,轟轟隆隆,輾軋在心上,聲讨、譴責、鄙視、詛咒。為什麽啊,秦雨覺得冤,覺得憋氣、堵,可上哪兒去申冤呢,又向誰道出他心中的苦水?
他苦啊——
跟吳若涵結婚後,秦雨發現人們看他的目光變了,對待他的态度也跟從前大不一樣。以前在所裏,人們稱他秦工,剛畢業的大學生則恭敬地稱他老師或前輩,老葉他們呢,喚他小秦。這些稱呼真實自然,如同山間的風,河裏的水,沒有僞裝,沒有虛假。但是婚後,人們一窩蜂地将稱呼改為官銜,秦雨目前擔任中心第二研究室主任,于是跟岳母苗玉蘭一樣,所裏上下改口稱他秦主任。這稱呼令秦雨不安,也令秦雨惶恐。不是說他怕人們恭維他的目光,而是這稱呼,有可能意味着他專業生命的結束。
有些東西是會毀掉人的,盡管它看上去很耀眼,聽上去很悅耳。
秦雨冷不丁地連打幾個冷戰。後來他又想,難道這一切,真是自己的宿命?如同白日裏朗剛怒氣十足地罵他,他是一個投機主義者,一個用婚姻交換未來的人?
哦,婚姻。躺在床上,耳邊是久久不息的山風,一吼兒接着一吼兒,還有遠處松濤的聲音。心裏,卻是對婚姻一次次的诘問。我為什麽要娶她,為什麽啊?以前秦雨很少向自己發問,對婚姻,對命運,似乎總是缺少思考,很有點唯命是從的意思。他這一生,聽母親聽慣了,母親的話到了他這裏,就是聖旨,就是不可能再變的選擇。而現在,秦雨卻對母親楚雅産生了深刻的懷疑。
人是不能久長地庇護在一棵樹下的,那樣,你身上就全成了樹投下的影子,沒了你自己。
不由得,在這個極端失眠的夜裏,秦雨想到了另一棵樹,父親。
父親是很少關心他的,記憶裏,父親留給他的,除了罵,就是批評,就是苛責,就連這些,也是少而又少,零零星星,串不成線。一個不懂感情的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這是秦雨對父親的評價。在這個家裏,父親極像個偷窺者,躲在暗處,躲在他和母親看不見的地方,冷眼旁觀着他們。用沉默和冷視對付着他們,其實那是抵抗,秦雨懂的。父親用他特有的方式,用只言片語,将他和母親看似完美的生活打碎,用瓦礫一樣尖銳無情的語言,在他們的心裏劃出血來。父親對他的批評或是責罵,多是在事業上,比如他從白房子調回省裏,比如他一心要去苗玉蘭所在的生态治理中心,父親就會從角落裏跳出來,用堅硬的姿勢反對他。反對不起作用,其實父親的反對很少有起作用的時候,秦雨打小就習慣了一種生活,那就是按父親反對的方式去做人做事。這是母親的功勞,還在他不大懂事的時候,母親就一再提醒他:“他要丢下我們,要丢下我們啊,過他的好日子去,這個壞人。”後來再大點,秦雨能懂善惡的時候,母親會不停地教唆他:“險惡啊,他這人有三顆心,一顆也沒在我們身上。”“你瞅瞅,對別人多好,對自家老婆孩子呢,那張臉何曾沖我們笑過?”母親用更通俗的語言解釋。
的确沒有笑過,父親是一個不會笑的人,秦雨長這麽大,還沒看到一次父親的笑臉,倒是母親,不論多苦多難,總是用笑臉來安慰他,鼓舞他。這樣的成長環境,就難怪秦雨會那樣對待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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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晚,秦雨卻想起了父親跟他關于婚姻的一場對話。
婚事訂下後母親楚雅正張羅着為他娶親的某一個晚上,仍住在小二樓不肯回家的父親突然把他叫去,非常嚴肅地說:“我們得談談。”
“那就談呗,又不是沒談過。”秦雨對父親的嚴肅視而不見,他已習慣用這種不冷不熱的态度對付父親,口氣中甚至帶點陰陽怪氣。
“你要認真點。”父親警告他。
“我難道不認真嗎,怎麽才算認真?”秦雨有點惡作劇地笑了笑。
父親恨恨瞪了他一眼,有點無奈地說:“好吧,這次我要跟你談談婚姻。”
“婚姻?”秦雨差點笑出聲,他沒想到父親居然也會跟他談婚姻,這簡直是一件滑稽的事,他的兒子都要結婚了,他才記起跟兒子談談婚姻。況且秦雨的印象裏,父親除了學術,除了祁連,幾乎沒什麽談的。吃喝拉撒,柴米油鹽,婚喪嫁娶,這些在別人眼裏既急迫又重要的事,到了父親這裏,就變得庸俗,不值一提。父親是跟他談過吳若涵,反對他跟吳若涵戀愛,可他拿不出理由,只是武斷地告訴他,不能跟吳若涵戀愛。這樣的話秦雨難道也要聽?
“你笑什麽,有什麽可笑的?”父親顯然不高興了,他最煩秦雨凡事不當事,缺乏嚴肅認真的态度。秦雨只好往端正裏坐了坐:“好吧,我正要告訴你呢,我跟若涵馬上要結婚了,這是我和母親的決定。”
“不談你母親!”父親嚴厲地打斷他。
秦雨搖了搖頭。他曾經提醒過母親,這事得征求一下父親的意見,最起碼應該提前告訴他。母親極為不屑地說:“告訴他,你指望他給你出錢還是出力?雨兒你別傻了,他不添亂就好,你就當沒他這個父親。”
現在看來,母親是對的,有些事真沒必要讓父親知道,更別指望他會為你做什麽。一個容易給別人添堵的人,秦雨想起自己将來的岳父、谷水市委書記吳天亮曾經說過的話。
父親咳嗽了一聲,用以緩和他和秦雨之間的氣氛,然後喝了口水,道:“當然,談婚姻之前,我想跟你談一個人,吳天亮,難道你真的打算讓他做你的岳父?”
秦雨傻眼了,父親這是怎麽了,跟他玩意識流,東邊一句西邊一句,他到底要做什麽?再說吳天亮三個字父親幾乎是懷着深仇大恨說出的,而且有種居高臨下的腔調。秦雨不喜歡這種腔調,父親其實就毀在這種腔調上,老以為自己是神,是救世主,別人都是俗物。可神與俗物有界限嗎,父親這時候看上去就很俗。秦雨回敬一句:“這事不用你管,老爸你就省省心吧。”
父親再次厲聲打斷他,這次他的怒氣顯然比剛才還要大:“我警告你秦雨,吳天亮和苗雨蘭的這個女兒你根本娶不了,她不配進我秦家的門,我也不可能讓你娶她!”
太吓人了!父親說的斬釘截鐵,好像他早已做出某個決定,事實上他對兒子的婚事到底進展到何等程度心中并無數,典型的剛愎自用。秦雨顯出極大的失望,逗逗父親的興趣都沒了。本來他還想,既然父親要跟他談,那就和和氣氣談一次。父子之間總這麽僵着也不是回事,遲早得把這種擰巴勁兒扭過來,再怎麽,也是一家人嘛。再說,結婚大事,怎麽也繞不過父親,是該聽聽他的意見。哪知父親是如此态度,于是秦雨那根筋也就挑起來了,又回到了過去對父親的态度。
“是你結婚還是我結婚啊,爸,你不至于給我包辦吧?”
秦繼舟冷冷地掃一眼兒子:“我勸你還是正經點,這話我只說一次,你要想清楚,婚姻對男人來說,不只關乎幸福,還有……”還有什麽,他自己卻說不下去。
秦雨詭秘地一笑,馬上從另一個方向還擊:“爸,你是不是在暗示這輩子你娶錯了人?”
“我在說你,少跟我玩嘴上游戲!”秦繼舟臉色驀然蒼白。每次兒子拿他的婚姻取笑,就感覺要被擊潰一樣。是人都有軟肋,秦繼舟的軟肋就在楚雅那裏。
“那好吧,你就替我做主吧,讓我跟誰戀愛我只管奉命去愛就是。”秦雨忽然不想讓父親太難堪,父子倆總是在攻擊中又為對方挽留着一絲體面,他們不想把對方剝得太淨。
秦繼舟體會到了兒子言語裏的那絲暖意,臉上不那麽兇了,放緩口氣說:“一點沒有誠懇的态度,如果專業上也這樣,會毀了你自己。”說到這,又緊着道:“不,你已經在毀自己,尤其到省裏後,跟着那個苗雨蘭!”
秦繼舟鼻子裏重重哼出幾聲,苗雨蘭三個字幾乎是嚼碎後吐出來的。
至于嗎?那天秦雨很是解嘲地笑出了聲。他覺得父親不只是愚頑,簡直就有點僵化到底。多少年的恩怨,到現在還化不開,人幹嘛要把自己裝進過去啊,讓過去壓住一生,永遠翻不過身,有意思嗎?
“爸,我覺得你挺沒趣,你們都很沒趣,陳芝麻爛谷子,你們當寶貝一樣珍藏一輩子。”
秦雨本還想說,他心裏有許多這樣的話,一直想找機會吐出來,吐給父親,也吐給苗玉蘭還有楚雅,吐醒他們。哪知父親突然喊叫起來:“不許你小看歷史,更不許你用這種口氣!”
半天,父親又說:“雨,你不懂啊,真不懂。”父親的眼變得茫茫蒼蒼,是雲,是雨,又像是電。突然地,父親氣急敗壞打翻了桌頭的杯子,一把推開桌上的資料還有書本,像是要發瘋似的,說出一句讓秦雨這輩子也不可能忘掉的話。
“誰忘了過去,誰就不配談未來!”
父親說完那句,像是突然被掏空似的,整個人變得虛脫,很有點力不從心要倒下去的幻覺。那一刻秦雨有點怕,父親身體不好,激動不得,不管怎麽樣,父親的健康他不能不管。就在他試圖走上前寬慰父親時,父親從怔想中醒過神來,用幾近溫暖的語調說:“你應該清楚爸的心思,放着那麽好的姑娘不愛,卻要走彎路,你啊——”
秦雨一下懵了,不敢再兒戲,父親這句話顯然還是捅到了他某個地方,讓看似什麽也不在乎的他心裏狠狠地抽搐了幾下。父子之間到底還是有一些默契,用心說出的話彼此都能聽出深意。秦雨垂下頭,沉悶半天,然後咬咬牙說:“爸,不要抱這想法了,我跟她之間,根本不可能!”
秦繼舟心裏也是一動,他能聽懂兒子的話,兒子此時說的這個她,決非吳天亮和苗雨蘭的女兒吳若涵。
臭小子,想瞞我,沒那麽容易!秦繼舟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不過很短,對待兒子,秦繼舟絲毫不敢大意,生怕一疏忽,落進兒子設下的圈套。跟他媽一樣呢,滿腦子是不幹淨的東西,詭計!
“為什麽?”他問兒子。
“我說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秦雨忽然變得煩躁,剛才那種兒戲的心境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是惶恐。好長時間,秦雨是不能想那個人的,不管誰提起,他都會條件反射似的顯出不安,顯出莫名的焦躁和憤怒。他恨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自己。
“絕不可能!”他又咬牙說了一聲,好像是給自己鼓勁兒。
“不可能,真不可能。”說這話時,秦雨的聲音弱了下來,學他父親那樣,也變得要虛脫。
“如果爸非要讓它變成可能呢?”
“不,這不可能!”秦雨猛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裏突然布滿了血,“爸你裝什麽糊塗,為什麽不可能,應該問你自己!”
瞬間,秦繼舟傻了,啞了。這話太惡毒,太有殺傷力,秦繼舟徹底被擊敗。
兒子這話是有明确指向的,往事滾滾而來,裹着沙,裹着塵,夾雜着雷電,他抵擋不住。
無恥!他從心裏狠狠地罵了一聲,爾後,就像一只鬥敗的公雞,癱在那兒。
兒子在懷疑他,搗毀他,甚至撕碎他,讓他連一點尊嚴和體面都留不下。
這個孽障!
床上實在躺不住,秦雨起身,往外走。夜色如潮,帶給人太多的聯想,也帶給人太多的不安。院子還是那個院子,白房子還是以前那白房子,院裏的花草,還是曾經的花草。可這次來,感覺跟以前幡然不同。以前秦雨是這裏的主人,院裏的一草一木,都跟他緊緊相連,他熟悉它們的氣味,熟悉它們的生長和枯萎。它們也同樣熟悉他,他高興時,這些草木會發出歡笑的聲音,當他悲傷或彷徨時,草木們會眨着眼睛,露出憂傷的表情。多少年過去了,秦雨覺得早跟它們融在一起,分割不開也斷裂不開。可是現在,陌生兩個字襲擊着他,讓他覺得離開這裏是一件恥辱的事,一件絕情的事。
我難道真的錯了?往外走時,秦雨忽然生出這樣的感慨。這感慨一半來自于對白房子的感情,另一半,則是這次到流域後意外生出的一種恍惚感,距離感,還有專業領域的遲鈍感。
是啊,遲鈍。一個天天坐在辦公室裏,玩虛的玩空的,按照上級意圖去刻意“編造”學問的人,一旦回到這真實而又殘酷的現實中,落差立馬就有了。
秦雨很痛。這痛,是為自己熱愛的專業生出的,也是為急劇消失的綠色和河流生出的。
哦,河流——夜色下,秦雨發出這樣的呼喚。
這個睡不着的夜晚,秦雨的步子最終停在了北邊小山包,瑪尼堆前。這可能是宿命,他是發誓不想鄧朝露的,他現在是有婦之夫,吳若涵的老公,吳天亮和苗玉蘭的乘龍快婿。這個世界上別的女人,他沒資格想,也不能去想。但是他的步子還是停在了瑪尼堆前。
夜色朦胧,涼風習習,皎潔的月光刺破淡淡的雲層,将一勻兒的白灑下來,暈白,涼白。山在月色裏變了顏色,草也在月色裏變了顏色。高高的瑪尼堆越發朦胧神秘,仿佛一個謎團,豎在那裏,可上面又像是有無數雙眼睛,在夜空下沖他發問。腳下的大地,身邊的山巒,在風中微微發顫。那顫通過一種奇特的方式,電流一般擊到他心上,秦雨站不住了,仿佛随着風抖起來。
抖着抖着,眼前忽然出現幻景。十多年前的那堆篝火又燃了起來,就在瑪尼堆旁,篝火映出一張張年輕而又紅潤的面龐,那麽青春,那麽耀眼,朝氣蓬勃。面龐裏有他,也有她。天呀,她怎麽那麽真實,那麽清晰,仿佛一天也沒離開過他。
秦雨興奮了,月夜裏他想叫,想奔跑,想不顧一切地奔向神秘的瑪尼堆,奔向那堆篝火,奔向……
“小露!”過了很久很久,秦雨瘋狂而又壓抑地喊出了這麽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