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晃,時間過去一個多月了。
鄧朝露現在跟世界自然基金會的專家們在一起。世界自然基金會是全球最大的獨立性非政府環境保護機構,其目标是制止并最終扭轉地球自然環境的加速惡化,幫助創立一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未來。
那場由師母楚雅一手炮制的桃色新聞差點讓鄧朝露倒下,她接受不了那樣一個事實,更不敢把母親和最為尊敬的導師想象在一張床上。盡管之前就有若幹想象,但那些多是浪漫的,溫馨的,明亮暢快的,它可能跟愛情有關,但絕對不可能跟床有關,更不可能跟捉奸這樣的字眼聯系起來。
太惡毒了,鄧朝露覺得是母親和導師聯手為她演了一場醜劇,将她心目中美好的東西一舉摧毀。師母楚雅更是這場醜劇裏最最可惡的小醜,她怎麽能那樣呢?鄧朝露一開始拒不相信母親跟導師上了床,她想着他們可能在床下,或者在樓道,或許是深情相望,或許是哀怨而對,總之,母親不應該那麽無恥。可是流言如毒,校園裏飛滿各種各樣的傳言,惡毒的攻擊夾着幸災樂禍式的笑談,讓她無地自容。更可怕的,師母那幾天像是瘋了般,逢人便訴苦,一邊訴苦一邊繪聲繪色将她撲進去的情景講給別人聽。師母的敘述裏,導師秦繼舟和母親鄧家英一點羞恥都沒,他們是一對奸夫淫婦,他們的靈魂比當時他們赤裸着的肉體更肮髒。
鄧朝露斷然受不了這個事實,更受不了來自校園或研究所那些怪異的目光,覺得一刻也不能在那種地方待下去。她想到了青年洛巴,想到了洛巴要去的布達拉宮和聖潔而神秘的西藏,她的腳步幾乎都要逃離了,她想跟着洛巴浪跡天涯,或者跟同學宋佳宜去南方,興許,宋佳宜厭倦的南方正是她逃難的地方。路波聞訊趕來,對她好言相勸,再三說那是場誤會,導師和母親絕不是那樣的人。
“你說不是就不是啊?”鄧朝露哭着問路波,然後恨恨詛咒道,“她騙了我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啊,讓我怎麽尊重她?”路波扳着她的肩頭說:“小露你別聽信那些謊言,有人別有用心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鄧朝露吼叫一聲,憤怒地掙開路波,她感覺所有的人都在說謊,都在欺騙她。自己的傷口還未痊愈,母親和導師合着又在她心上撒了一把鹽,不,插了一把刀。
就在她企圖逃開這家培養了她的大學時,北方大學副校長找到了她,以組織的名義跟她談了一次話,要她正确對待生活中的矛盾與挫折,正确處理家庭與工作的關系,不要因為一些小挫折毀掉自己的事業。
“我們對你是很有期望的,希望你能放下包袱,積極投入到工作中,這是學校黨組織的意見,也是我個人意見。”副校長說。
鄧朝路搖搖頭,似乎聽不進任何意見了。後來副校長語重心長說:“要不這樣吧,世界自然基金會跟我校聯合組織一次祁連山生态保護科研活動,你作為我校代表去參加吧。”
鄧朝露震驚了,這樣的殊榮,以前想都不敢想。北方大學除了導師秦繼舟,怕就是副校長才有這樣的資格,現在副校長滿懷期望地把這樣一個機會讓給她,鄧朝露還能說什麽呢。
法國人保羅也在科研組裏,這倒讓鄧朝露意外。見到保羅的一瞬,鄧朝露有略微的不安,甚或還有幾分緊張。保羅倒是大大方方走過來,熱情有加地說:“哈羅,露,我們又見面了。”鄧朝露別扭地笑了一下,想用英語跟保羅問聲好,保羅笑着說:“露,你越來越漂亮了,你是我們科考組的西施、太陽,你一來,天都晴朗了不少。”
“是嗎?”鄧朝露紅了臉,保羅如此赤裸的誇贊,讓她接受不了。
“哈,剛才還揚沙,你一來,沙不見了,快看,是‘疾風’,它飛過來了。”鄧朝露下意識地擡起頭,果真見空中掠過一只鷹來,是“疾風”。保羅放開他的法國嗓子,“疾風,疾風——”高呼趕來。他手舞足蹈,如孩子般興奮,其他人聞聲圍過來,叽叽喳喳說個不停。草原上一時熱鬧,鄧朝露不知不覺間就把心頭的重負放下了。
科考組一共十六人,分四個組,分別就祁連山森林植被恢複與治理以及流域生态環境綜合治理等課題進行研究和交流。鄧朝露本不想跟保羅一個組的,有障礙,但保羅像是黏上了她,非要跟她一個組。帶隊的是位美國人,跟秦繼舟關系很不錯,他點頭同意。保羅興奮得在草原上跳了幾下,嘴裏哇哇叫着:“我成功啦,我跟露美女到一起啦。”
科考工作既艱苦又細致,國際專家跟中國專家最大的不同一是能吃苦,二是認真,一絲不茍。鄧朝露他們這個組重點考察降水量的減少與水污染狀況,這方面的資料是現成的,各項數字都有。如果換了中國專家或某個研究院,直接找相關部門要數字就是。但保羅不這麽做。他是中國通,對祁連山以及石羊河流域情況非常熟悉,數字幾乎就在他腦子裏,但他還是帶着鄧朝露他們,一項一項去觀測,一條支流一條支流往下看。這天他們在雜木河下游的南營二支流停下腳步不走了,這條支流一直流向谷川區,最後流入騰格裏南緣的沙漠水庫。但現在流不到那裏了,半路就幹涸了。他們先是在河裏發現死魚,接着發現岸邊樹林裏有不少死了的鴿子,保羅懷疑跟水污染有關,連着測了幾個點,臉猛然就變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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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就很嚴重的水污染又有新情況,除先前超标的幾大指标外,又發現幾項新的污染物。其中排放廢水化學需氧量、氨氮和總镉嚴重超标,總鉛、總砷也出現超标現象。保羅警惕地擡起頭,問鄧朝露:“露,冶煉集團是不是又開工了?”鄧朝露心裏一震,什麽也瞞不過這個外國人。她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後将目光投向了遠處。保羅一改嘻嘻哈哈的樣子,非常嚴肅地說:“政府說話不算數,多項承諾一項也兌現不了,太讓人失望了。”聽到失望兩個字,鄧朝露的心再次暗了下。上次她去雜木河水管處,路波親口告訴他,已經關停的祁連冶煉集團股份有限公司重新啓動了生産,是市委書記吳天亮親自恩準的。路波說這話時,無不帶着嘲弄的口吻,十個專家頂不了一個科長,全世界專家加起來,也沒一個市委書記管用,人家手中有權啊。
祁連冶煉集團是祁連省的大型骨幹企業,就建在南營跟谷水市中間地帶,那裏有一座礦山,被稱為聚寶盆。圍繞這家企業和這條河,曾經發生過多次事故,下游死過成群的牲口,也死過孩子,一個村莊十二名老人查出了癌。後來在争争吵吵中,省裏強行關停了這家企業,就因經常性排放超标污染物,對流域生态構成嚴重威脅。幾年前這家企業改制,爾後又交到谷水市。現在它是谷水市的龍頭骨幹企業,為了一個多億的稅收,吳天亮怎麽舍得關停呢?只說是投資六千萬,改造了污水處理系統。
一個月裏,四個小組不同程度地觸碰到許多問題,有些是頑症,多年了一直得不到有效解決,有些是新生的。一大堆問題擺在面前,令專家們哭笑不得。帶隊的美國專家是第一次到大西北,第一次到祁連。他用生硬的漢語說,祁連帶給他的神往真是太久了,他做夢都想來朝拜這座山,朝拜這條河。可是他沒看到雪峰,雪線遙遠得近乎看不到。他看到的河流幾乎就像一條受盡屈辱的小媳婦。他學了句中國話,臉上露出無奈而蒼涼的笑。“太令我失望了,祁連山,石羊河,多麽動聽的名字,怎麽千瘡百孔,不是說你們在治理嗎?”他問鄧朝露。鄧朝露無言地挪開目光,盯住頭頂灰蒙蒙的天。天也不争氣,偏在美國人問話的時候,卷來一股沙塵。
“還有那些水庫,當年建這麽多水庫幹什麽,你們中國人就愛搞形式?”美國人發出了自己的诘問。這诘問一下又勾起鄧朝露對往事的回想,那個年代,據說是人定勝天的年代,那個年代荒唐和激情并存,純真和愚昧同在……
後來他們又到了祁連山水源涵養林研究院,山頂上的那座白房子,範院長這裏。森林植被恢複一直是流域治理的中心問題,什麽樹木适合在祁連山生長,什麽樹木又具有水源涵養功能,也是這次科考中外專家重點探讨的內容。
到達白房子的第一天,鄧朝露就聽說了秦雨跟吳若涵結婚的事。是結婚,而不是訂婚。院長範琦把她叫到辦公室,先是問她怎麽不去陪母親。這個時候鄧朝露還不知道母親生了病,一個月來,她拒絕跟母親有任何形式的聯系,更不會主動打一個電話過去,問問母親怎麽樣。鄧家英也像是真的羞愧了,像是在她這個女兒面前再也張不開口。母女倆就這樣斷了聯系。不過也好,鄧朝露正好趁這個機會把心裏的傷養好,她都覺得已經養好了,範院長又愣是把傷疤揭起。
範院長問完,不見鄧朝露回答,嘆了一聲,道:“小露啊,怎麽着她也是你母親,你不該這樣的,真不該。”
鄧朝露低下了頭,覺得心的某個地方動了一動,可是她還是堅硬而殘酷地挺住了。不能動搖,絕不能,她沖自己說。
範院長岔開話題,跟她談起了秦雨跟吳若涵。範院長說:“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就在上周,你同學吳若涵跟教授的兒子完婚了。”
“完婚?”鄧朝露這次沉不住氣了,眼睛一擡,很是驚訝地問過去一句,然後就後悔,幹嘛這般沒志氣啊,遂又故作輕描淡寫地說:“那我祝福他們。”
“小露啊,伯伯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換上誰也一樣,伯伯也年輕過,年輕時候總覺得愛情比天還大,大得放不下。等你一步步走過來,就會發現……”
“院長您別說了。”鄧朝露眼睛又不争氣地濕潤了,她想逃,真的想。
“堅強點小露,伯伯相信你,能挺過來的。”範院長拿起桌上一本書,像是要靠那本書平抑內心的波瀾。鄧朝露覺得不能再站在這裏了,她怕控制不住自己,流下絕望的淚來。他們結婚了,他們居然這麽快就結婚了,不是說先要訂婚的嗎?
鄧朝露一遍遍地問自己,問着問着,真就問出長長的兩行清淚來。
一開始是打算先要訂婚的。秦雨這邊這麽想,吳若涵這邊也這麽想。畢竟,他們的愛情來得太快,盡管兩人認識很早,彼此也有不少接觸,但在愛情的路上,他們剛剛邂逅。但是兩個人的母親顯然都等不及了,尤其是楚雅,自大鬧研究所那幢小樓後,楚雅顯得既興奮又不安,幾乎控制不住地還想破壞掉什麽。後來她想了想,只有給兒子完婚,只有闊闊氣氣辦一場婚禮,才能把未發洩盡的東西全部發洩盡。于是找到苗雨蘭,很主動地提出,要盡快給兒子和小涵完婚。苗雨蘭驚訝地說:“這麽快啊,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呢。”
從內心講,苗雨蘭不想把事情辦這麽快,不過她還是很積極地說:“要不我跟他們商量一下,最好能按你的意思辦。”
他們就是吳天亮跟女兒吳若涵。吳若涵這邊當然沒問題,一聽連婚也不用訂,直接就入洞房,吳若涵開心壞了,她最怕夜長夢多,怕秦雨哪天突然反悔,學法國人保羅那樣将她一腳踹床下。更怕秦雨心思一變,再回到鄧朝露那邊去,那樣她可就顏面全無。事實上,吳若涵知道秦雨心裏藏着什麽,藏着誰,之所以不敢露出來,是其他原因。她知道他愛她,他曾親口跟她說過。她怕那個人某一天突然複活,突然地橫在她前面,那樣,她就徹底失敗了,于是急不可待地回答:“好呀,媽你抓緊為我張羅吧,趁亂取勝,我要一個最最豪華的婚禮。”說到這,激動地撲過來,在苗雨蘭臉上親了一口:“媽我愛死你了。”苗雨蘭從女兒臉上看出些什麽,眉頭暗暗皺了一下。女兒很多事是瞞着她的,這點她清清楚楚,也不好明問,現在能做的,只有盡快給女兒找到一個歸宿。她說:“小涵你別那麽急,這事還要跟你爸商量呢。”一提爸,吳若涵眉頭蹙在了一起:“媽,這事你做主不好嗎,我爸那個人,老頑固,才不要聽他的。”
吳天亮果然反對,一聽這麽急着張羅婚禮,想也沒想就說:“現在條件不成熟,等等再說。”
“女兒都多大了,還要等,你想等到什麽時候?”苗雨蘭開始還有耐心,想溫和地說服丈夫,哪知吳天亮根本不買她的賬,沒幾句兩人便吵起來。吳天亮發了很大的火,說人家秦雨跟小露原本天生一對,你們瞎摻和什麽,這不明擺着是奪人所愛嗎?不提鄧朝露還好,一提,苗雨蘭的醋罐子打翻了。有誰知道呢,過去歲月裏,把鄧家英當情敵的,遠不止楚雅一個。苗雨蘭心裏的醋,比楚雅多出好多,幾乎都盛不下了。都說她跟鄧家英鬥了一輩子,其實不是鬥,是在驅趕,在捍衛,在……算了,這輩子的恩怨,真是說不清。但有一點她必須做到,那就是絕不能讓吳天亮的心再往鄧家母女那邊拐,不能。他要是敢拐,她就跟他豁出去。
女人豁出來是很怕人的,這點吳天亮領教過。記得有一次,鄧家英負責的一個項目出了問題,上級追查下來,要撤銷鄧家英職務。那時吳天亮還不是市委書記,擔任流管處處長,鄧家英是流管處工程技術部主任。為保護鄧家英,吳天亮多方奔走,付出了很大努力,直到把真正的責任人找到,幫鄧家英洗清不白之冤。鄧家英的職務是保住了,苗雨蘭那邊卻醋意大發,那次他們鬧了整整一年,最嚴重的時候,苗雨蘭把狀告到了老書記那。老書記無不憂心地說:“天亮啊,我對你什麽都放心,就是不放心你身邊這兩個女人,你跟她們,到底咋回事嘛,這麽多年了,咋還糾纏不清?”一句話問得吳天亮不知怎麽回答。過了一會,老書記又說:“一個人如果連感情上這麽點小事都解決不好,還怎麽成大事?”老書記對吳天亮有了看法,後來兩次緊要關頭,都沒替吳天亮說話,很原則地表态道,這同志還不成熟,需要再磨煉。結果,吳天亮又在下面多幹了五年。五年啊,當初要不是苗雨蘭拿他跟鄧家英的關系四處換同情,造新聞,怕是吳天亮早就幹到省裏了……
吳天亮想起鄧家英的父親,鄧家山大隊老支書鄧源森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天亮啊,你要記住一句古語,種不好莊稼是一年,娶不好老婆是一輩子,一輩子啊。”
吳天亮無語,當年老支書一句忠告,竟成了谶語!
吳天亮非但沒阻止住這場婚姻,反而因他的不贊成,加速了這場婚禮的進程。苗雨蘭母女聯手給他施加壓力,女兒甚至以死威逼,搞得他哭笑不得。他就小涵這一個女兒,再怎麽着,也不能把女兒的心傷了。在跟秦雨認真談了一次後,吳天亮終于點頭答應。
婚禮辦得并不奢華,這點上吳天亮還算清醒,他警告苗雨蘭,婚事你可以張羅,但絕不能鋪張,更不能以他的名義亂發帖子,一定要吸取前任書記的教訓,低調再低調。苗雨蘭倒也聽話,其實不聽話也沒辦法,她不想讓丈夫丢官。前任市委書記就是因兒子婚事大操大辦,變相收禮,結果翻船落馬,進了不該進的地方。
吳天亮心裏是有愧于鄧家英的,他想就女兒跟秦雨的婚事,跟鄧家英認真談一次,最好能把自己的苦衷說給她。可是鄧家英根本不給他機會。婚禮這天鄧家英沒去,就連秦雨父親秦繼舟也在前一天突然失蹤,跟他玩起了蒸發。
這些消息都是後來鄧朝露斷斷續續從別人嘴裏聽到的。那天在山上,鄧朝露聽範院長說完,一個人孤獨地走出白房子,走過那片開闊的空地,走過那道小山梁,癡癡地站在了當年篝火燃起的地方……
起風了,風一脈接着一脈,卷着遠處的沙塵,卷着青草的氣息,還有草原上獨有的羊膻味和牛糞味,往鄧朝露胸腔裏灌。灌着灌着,鄧朝露就哭了。她怎麽這麽沒出息啊,不是一切結束了嗎,結束了還跟自己有啥關系。他們結婚是他們的事,跟她的幸福或痛苦一點沒有關系,沒有。她咬咬嘴唇,再咬咬,感覺就把一切都咬碎了。
夜色迷蒙,草原一片寂靜。大地再次将它的神秘或未知降下來,鄧朝露感到了夜的溫涼,那是一種透心的涼。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黑夜裏,突然傳來法國人保羅的聲音。
“哈羅,露,你不該這麽悲觀。”
鄧朝露沒理保羅,最近她感覺保羅有事沒事總愛跟她套近乎,她煩這個男人,也本能地跟他拉開距離。
“露,我跟你說話呢,你一定是在為山下那對新人的婚禮感慨吧。我知道,你心裏不會好受的。”保羅來到她面前,一點也不掩飾地說。
“你怎麽知道,我想什麽沒必要跟你彙報吧?”鄧朝露極不友好。
保羅被嗆住,一向浪漫灑脫的法國人表現出少有的拘謹來。不過他借夜色巧妙地掩飾了不安。在鄧朝霞身邊默站一會,保羅很認真地說:“露,想不想跟我談談那個吳若涵,還有我們共同的朋友秦雨?”
“談她?”鄧朝露覺得莫名其妙,但又讓保羅這話激起了興趣。
“是,我覺得很有必要跟你談一談,可惜你總是躲着我,不給我機會。”
“我對她沒興趣。”鄧朝露忽然冷冷地說,說完別過臉,像是要拒開這個法國人。
保羅并不卻步,往前跨了一步,将目光正對住鄧朝露:“露,你幹嗎不把心裏話說出來,學我這樣,有什麽想法直接說出來,你們中國人太含蓄了。”保羅的普通話講得很好,甚至比鄧朝露還标準。
“我為什麽要說出來?”
保羅呵呵笑出了聲,他的笑很健康,有太陽的味道。“露,你是想談她的,當然你更想談秦雨,讓我們敞開心扉談一次吧,我也很想談談吳若涵。”
“為什麽?”
“因為我愛過她。”
“還跟她上過床?”鄧朝露突然問出這麽一句,把保羅給問懵了。夜色下,保羅模糊的臉紅了一下,努力鎮定着,想恢複到正常顏色。片刻後,保羅改變了聲音,說話有些莊重。
“露,你能這麽問我,我很高興。不錯,我是跟她上了床,她在床上好有激情,比法國女人還讓人興奮。但我要的不是這個,我要的是真誠,她騙了我,露,她僞裝,她是個騙子。”
“騙子?”鄧朝露瞪大了眼睛,保羅一氣說這麽多,還真讓她意外,尤其騙子兩個字,更讓她出奇。
“她不誠實,自私而驕橫,她利用我拿到了博士學位,又想留在法國。我勸她回到中國,回到祁連山,她馬上跟我翻臉,到處說我壞話。這個人,太虛僞了,讓我失望。”
“你說謊!”鄧朝露突然打斷保羅,她覺得保羅很無恥,甚至含了某種企圖。
“露,我沒說謊,我講的全是事實。吳若涵拿謊言騙了你們,還有她母親。”保羅急了,雙手抓住了鄧朝露。
鄧朝露一把打開他,近乎怒斥:“你有老婆、有孩子,同時又跟好幾個中國留學生來往,這怎麽解釋?”
“天啊,老婆,她居然說我有老婆。”保羅攤開雙手,聳了幾下肩,做出超級無辜的樣子,然後搖頭,興致不減地說:“我說要談一次嘛,你還不樂意,這不,你終于把疑惑說了出來。”
保羅不但健談,還很大度,并不因鄧朝露挖苦了他而生氣,相反,态度越發誠懇。他一把拽過鄧朝露,毫無顧忌就往白房子裏拉,邊走邊說:“露,你要聽我說,我要把真相都說給你。”
保羅說的真相聽上去極像天方夜譚,鄧朝露一開始硬性拒絕着,生怕被保羅帶進某個圈套。法國人的圈套也很浪漫,可惜她不适合。但是保羅說的話還是震驚了她。
保羅說,他根本沒有老婆,吳若涵說的老婆是他前女友,後來跟一個流浪畫家産生了愛情,嫁給了畫家,還為畫家生了兩個女兒。但畫家酗酒、私生活放蕩,還有家庭暴力,喜歡虐待她,幾年前他們離了。保羅念及舊情,常常去安慰她,給她生活上一些幫助。保羅原原本本告訴鄧朝露他和吳若涵之間的事兒。他們一開始真是相愛着的,尤其保羅,他稱吳若涵為來自東方的維納斯、七仙女。相愛不久他們便同居,保羅談起這事來一點沒禁忌,細節處都講到了,聽得鄧朝露心怦怦跳,面紅耳赤。不過保羅很快就變了語氣,不再贊美吳若涵,而是稱她為騙子。保羅說,吳若涵根本就不該拿到法國那所大學的博士學位,兩門功課不合格。她用一年的時間攻關,花了不少錢,最後竟拿一篇抄襲的論文騙得教授同情。
“沒辦法啊,可恥兩個字不分國界,中國有的法國也有。大學已不再神聖,什麽都可以買賣。為了讓導師簽字,她主動上導師的床。”
“什麽?”鄧朝露震驚了。
“我沒有誣蔑她,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我保羅的,是導師的。”保羅臉色暗下去。
後來保羅說,知道吳若涵用身體換學分,他跟吳若涵分手了,很長一段時間吳若涵就住在導師為她提供的公寓裏,導師非常迷戀這個中國女生,想跟她長期保持關系,吳若涵提出條件,要求導師動用關系,将她留在那所著名的研究機構。
“這事導師無能為力,所以就……”保羅再次攤攤手,做出很無奈的樣子。奇怪的是,他講這些的時候,表情很平靜,不像鄧朝露她們,喜怒帶在臉上,仿佛在說一個跟他無關的人。
“所以她離開了法國,回到了祁連?”鄧朝露問。
保羅重重點頭。鄧朝露的心也莫名地暗淡了,突然地,竟替秦雨鳴起不平來,心裏一個勁說,吳若涵她怎麽能這樣,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說着說着,猛又替秦雨擔起憂來,往後的日子,秦雨該怎麽過啊。
說來真是奇怪,之前對秦雨,鄧朝露是恨着的,怨着的,一個辜負了她的人,一個親手毀掉她愛情的人。但現在,她竟詛咒不起來了,她替秦雨揪着心,揪得很痛。
保羅卻說:“他們長久不了的,露,你別灰心,我知道你愛他,他很優秀,可惜被謊言迷住了,等着吧,他們很快會離婚,到那時候,你就可以把愛情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