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調查 (1)
鄧朝露他們在湖區裏活動了四天,說是調查,其實就是聽,就是看,聽村民們訴苦,發牢騷,甚至罵爹罵娘罵幹部,看村民們在哪打井,打了多少井。按說打井這麽簡單的事,不用費事就能弄清楚。每年每個村打幾眼,哪個位置打,投入多少,水量有多大,村裏鎮上都應該有明白賬。可是沒有。鄧朝露們在湖區察看四天,仍是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井。先是說沒打,一口也沒,後來又說是打了,都是幹井、死井,不見水,白扔錢。甭看南、北二湖兩邊的村民為争水打架,為一碗水罵娘,真到了要對付外人的時候,心馬上合到一起。那個叫王瓷人的居然直言不諱說,這事得牛支書說了算,別人說都不算。一次次去問牛得旺,要麽咧着嘴呵呵笑,要麽皺起眉頭訴苦。“哪有嘛,哪打嘛,你看看這沙窩,哪能打得出井嘛?打井不是白往裏扔錢嘛,所以說縣上的政策是對頭的,不能往裏白扔錢。”
井确實是打了,這是藏不住的事實,鄧朝露們看到過幾眼今年新打的,但這是井嗎?鄧朝露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大約六歲時吧,她的家鄉龍鳳峽也打過機井,谷水地區的技術員帶着下游沙湖還有谷川縣的農民來打。那井打不到五米,水就往外冒了。不是冒,是噴。一年裏龍鳳峽一字兒排開上百眼機井,清冽冽的井水讓峽裏充斥着涼氣,夏天都不敢露胳膊。龍水河因了這些井,終年叫喚不停。現在倒好,往下打到百米,甚至二百米,仍然不見水。最深的一眼已經到三百米了,但抽出來的水也只有手腕粗。南湖這邊稍微好些,支書牛得旺知道哪是水路,哪不是水路。沙漠裏活了大半輩子,沙漠的脾氣他最知道。他在上游把有水的地方都打了井,用水泥箍起來,一滴都不讓下流,而把根本不可能打出水的地方留給了北湖移民。
鄧朝露好不茫然,數字搞清搞不清都沒有實質性關系,反正很多數字從來都沒真實過。不只是村民們不讓他們往清楚裏搞,縣鄉兩級幹部包括縣長孔祥雲,也一個勁地打馬虎眼。縣長孔祥雲一見他們較真,馬上端起酒杯說:“我罰酒,我喝一杯所長你給我減一眼,直到喝不成為止,這總行吧?”他還真喝,連着往肚子裏灌了十好幾杯,灌得章岩坐不住了。章岩邊上的市水利局總工程師也如法炮制,拿酒恐吓他們,直到章岩答應,數字就按市、縣定的辦,酒桌上的氣氛這才松弛。這樣弄去的數字,究竟有何用?但副所長章岩看上去很開心,不止一次說,搞科研就得跟下面打成一片,沒有下面的支持,啥事都做不成。
晚上孔縣長請省、市、縣三級科研人員去唱歌,鄧朝露借故不舒服,沒去,獨自坐在賓館後面的沙棗林裏,沙棗的花香已到了尾聲,但還是濃得化不開,她就在馥郁的花香裏想着自己的心事。
鄧朝露是那種眼睛賊尖嘴卻很遲鈍的人,什麽事到她眼裏,真假虛實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但不說,喜歡在心裏糾結,疙瘩一樣堵着。她對自己所從事的這項工作越來越充滿困惑,真的有前景嗎?當人對科研虔誠的時候,科研會回報給人類什麽?人對科研無所顧忌的時候,科研又會帶給人類什麽?這是個大命題,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她就開始思考,到現在也沒有答案。如果科研沒有了求真精神,從事它還有什麽意義?鄧朝露想起了所裏兩位所長,秦繼舟固然敬業,精神令人欽佩,堪稱楷模。可為人太過固執,有時較真較到迂腐,随着年齡增長,越來越顯出教條來。副所長章岩又太過活泛,八面玲珑,感覺不像做科研,倒像是在生意場上穿梭。尤其這次下來,章岩更是把科學精神抛到一邊,完全像個政客。幾天的調研讓鄧朝露明白一件事,縣裏的意思很清楚,策略也很講究,就是逼着讓上游谷川區(以前的谷川縣)還有更上游的毛藏縣開閘放水,他們故意制造出水荒,甚至跟龍山那邊合演雙簧戲也說不定。要不然,王瓷人他們的戶口怎麽還不落實,市裏是有明确規定的,人一下山,戶口就到沙湖這邊。這樣做分明就是讓村民們荒,讓村民們鬧,一鬧一荒,上邊就得想招。打去年開始,學術界還有民間就有一種說法,說是上游修了不少水庫,截斷了水流,才導致下游水位不斷下降,甚至幹涸。而地下水位的擡高确實也跟這些水庫有關,這點在秦繼舟的幾篇論文裏反複強調過,作為科研人員,鄧朝露也承認這是事實。但上游水量也在減少,這是其一。其二,上游更是認為,是下游沙湖縣恣意打井過度開采将整個流域的水榨幹了。上下游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矛盾層層升級,弄得市裏沒辦法協調。上下游的矛盾,一時成了這條河目前最為突出的矛盾。研究所的科研報告,便成了供領導決策的依據,所以孔縣長看得分外重。
鄧朝露卻認為,這有點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甚至腿痛了罵胳膊的亂號脈之嫌。随着流域內各種矛盾的升級,地方政府也越來越拿科研機構當擋箭牌,實在踢不開的皮球,就一腳踢到科研機構這裏。反正是科研機構說了,問題不在我這兒。如此一推,便将責任推個幹淨。
鄧朝露正悲哀着,手機響了,一看是母親鄧家英打來的,鄧朝露的心一跳,馬上接起。鄧家英問她在哪,鄧朝露說在沙湖,鄧家英就怪罪開了,說下來也不跟媽吭一聲,她想女兒想得心疼呢。又問現在是不是心裏沒了媽?鄧朝露嬌嗔一聲說:“哪啊,才不會呢,人家不是忙嘛。”鄧家英說:“忙,忙,忙,我閨女現在是大忙人,媽理解。”又道,“還在生媽氣啊?”這話問的,鄧朝露一下沒了聲。母親說的生氣,還是跟她的婚姻大事有關。快三十歲的閨女還待字閨中,鄧朝露自己不急,母親急得眼裏要出血。這些年不停地給她介紹對象。上次回家,母親又帶來一位,戴副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說是市委書記吳天亮的新秘書。一聽吳天亮三個字,鄧朝露就翻了臉。她跟母親明着說,這輩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會跑到吳天亮那兒去淘男人。鄧家英急了,罵她:“怎麽說話呢,你吳叔叔哪點不好了,他操心你的事比操心他家孩子還多。”不說這句還好,一說,鄧朝露的胡話亂話全出來了。
“是啊,他比我爸還操心我,不過我謝謝他了,我的事還真用不着他這個大書記操心。”鄧朝露對吳天亮是有意見的,她承認,吳天亮對她很關心,對母親也很關心。但是不知怎麽,一看到吳天亮的影子或是聽到吳天亮這個名字,她就本能地生出一種沖動,像要保護母親一樣。這也怪不得她,自小跟母親相依為命,鄧朝露像男孩子一樣過早地擔負起許多東西,尤其那些跟母親走得近的男人,更成了她心中防範的對象。在母親來往密切的幾個男人中,鄧朝露獨獨對路波沒有防範,路波到她家,她除了高興還是高興,恨不得讓路伯伯長久住在她家不走。她跟路波有一種奇怪的親近感,自小就有,仿佛與生俱來似的。随着年齡增長,這份親近感也一天天加重。這種沒來由的感覺常常困擾着她,又讓她覺得那樣甜蜜那樣興奮。小時候她就常常往路波那兒跑,母親工作忙顧不了她,把她往路波那一扔,她一點都不覺委屈。但是吳天亮就不同,小時候鄧朝露也到過吳天亮家,去了就渾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沒有苗雨蘭和吳若涵還好一點,這對母女要是在,那她可就下地獄了。等長大,她就再也不到吳天亮家去,也不歡迎吳天亮到她家來。母親有時提到這個人,鄧朝露勉強應付幾句,有時候索性裝聽不見。但那天她發了脾氣,吳天亮幹嗎老把秘書什麽的介紹給她,難道她真嫁不出去?
“小露!”鄧家英叫了一聲,忽然又噤聲。母女倆那次再沒說話,直到鄧朝露回省城。
這陣母親一問,鄧朝露心裏又不是滋味了。想想這些年,單是在婚姻問題上,就讓母親費了不少心,頭發都白了不少。可母親哪懂她的心呢?
那個影子又冒出來,很清晰地立在她面前,忍不住伸手要去摸,鄧朝露正要癡迷,耳畔忽地響起一個聲音:“他是我的,你休想!”
這話是吳若涵說的!
鄧朝露幾乎要絕望了,天下那麽多女人,怎麽偏偏是她們兩個相遇,相争?她們的母親就争了一輩子,難道上蒼還要她們再争下去?
電話那頭母親一直在說話,聽不見她的聲音,母親急了,連着叫了她幾聲。鄧朝露這才從癡傻中醒過神,跟母親說沒事,她很好,早就把上次的事忘了。為了讓母親放心,還故意說,所裏有個男的對她不錯,人挺有上進心,所裏當重點培養呢。母親一聽果然來了興趣,忙問叫什麽,哪個大學畢業的,什麽學位,她見沒見過?鄧朝露差點又倒了胃口,但她還是耐着心說:“媽,幹嗎問這麽詳細,實在想見,改天女兒給你帶過來。”
鄧家英樂得不知說什麽了,連着叫了幾聲好。
鄧朝露哪裏知道,鄧家英從省城回來後,啥也不做了,天天琢磨着給鄧朝露相對象。吳天亮那個新秘書鄧朝露不感興趣,她就在市直機關裏找,機關沒合适的,又放寬條件,到學校、工礦還有事業單位去找。可現在的社會不知怎麽了,好點的小夥子都讓搶走了,早成了人家的準女婿。過于一般的,鄧家英自己又過不了眼,怎麽着也不能跟女兒湊合。打聽來打聽去,也沒打聽出一個合适的,忽聽得女兒有了意中人,那個高興哎,甭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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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壓了電話,鄧家英的心就又陰着了。女兒有了意中人,固然開心,可接下來呢?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那個地方還在痛,疼痛感明顯在增強。她不能倒下啊,女兒一應事兒還要靠她呢,怎麽能?她狠狠心,站起,望住窗外。望着望着,忽然想起路波。
路波是鄧家英的老同事,按鄧家英的說法,他們是老戰友,患難之交。三十年前,龍鳳峽修過一座水庫,那時節正趕上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鄧家英當時是回鄉知青,又是鄧家山大隊鐵姑娘隊隊長。在大幹快幹精神的指引下,在人定勝天這一偉大的精神法寶鼓舞下,龍鳳峽人山人海,搞起了社會主義大會戰。鄧家英跟路波就是在那次大會戰中認識的,包括秦繼舟,包括吳天亮、苗雨蘭,也是那次大會戰的主角。
興許,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所有的幸與不幸,也都是那個時候種下的。
可那個時候真的有故事嗎,鄧家英一下又恍惚了。
吃早飯時,所裏來了電話,鄧朝露離開餐桌,到外面去接。楊小慧讓她馬上回省城,說秦老昨晚犯病了,半夜送進了醫院,這陣人還昏迷着。鄧朝露驚吓中問出一聲:“怎麽會這樣?”楊小慧吞吞吐吐說:“導師跟師母吵架,吵得很厲害,結果……”
又是師母!
鄧朝露強掩住驚慌,趕忙去找章岩說明情況,章岩也很驚訝,不過又不急着表态,猶豫一會道:“那你只能先回去了,秦老一生病,還真離不了你。”一旁焦急地望着她的林海洋說:“那我陪你回去,你一個人走我們不大放心。”章岩笑眯眯地望住林海洋:“可以,小林你準備一下,讓車把你們送回去。”孔縣長站起來獻殷勤,說縣裏派車,鄧朝露說不用了,我自個兒搭班車走。
鄧朝露并沒搭班車,孔縣長說一不二,很快就把車叫了過來。不過她也沒讓林海洋陪同。她現在越來越害怕林海洋的殷勤,接受不起,也不想讓人家在自己身上瞎費工夫。車子很快離開縣城,朝田野奔去,這時候綠色顯現出來,一脈一脈往南延伸。這片騰格裏沙漠的綠洲,曾經那樣的激動人心,眼下雖說沙漠推進速度加快,沙線不斷南移,但沙鄉人還是頑強地守着這片綠。鄧朝露的心也因這綠色漸漸好轉。
車子快到沙漠水庫時,縣裏的王秘書說,要不要去沙漠水庫看看,快幹了。鄧朝露心裏急着導師,但一聽王秘書的話,又忍不住想去水庫看一眼。沙漠水庫是世界一大奇觀,亞洲第一座聳立在沙漠腹地的大型水庫,建于1958年。鄧朝露讀大學的時候,跟同學們來過這裏。那時候庫裏水還滿滿的,漠風一吹,碧波蕩漾,陽光、沙灘、清澈的庫水、湛藍的天空。一邊是一望無際的沙海,一邊是波光四射的水面。那景致、那震撼,到現在都忘不掉。當時他們還争着作詩,系裏有名的長發詩人當場就吟唱起來:望浩瀚沙丘,懷古今之變,覽皓皓明月,沐暢快清風。轉眼間,又見碧波蕩漾,洪波湧起,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此情此景,此沙此水,僅隔一牆,天上人間,各自軒轅。
可惜後來再來時,庫區的水一次少過一次,四周的葦子也越來越少,以至于野鴨們都藏不住了。
鄧朝露點了下頭,說那就拐過去吧,耽誤不了多長時間。車子往右一轉,駛上了去水庫的路。兩行鑽天楊遮擋住了陽光,一片密密的綠朝視線裏湧來,空氣也比剛才幹淨許多。快要進入庫區時,鄧朝露突然喊了聲停車,司機一個急剎,車子停下了。鄧朝露怔怔地盯住前面一行人,臉色變得可怕。秘書小王不明就裏,正要問什麽,鄧朝露已經打開車門跳了下去。但是她的步子很快停住,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那裏。小王的目光也下意識地掃過去,就見前面不遠處,來自省裏市裏的專家們正談笑風生,在市委書記吳天亮的陪同下往大壩走去。
最近下來的人多,都是為沙湖縣問診把脈的。
是他,真的是他!車下的鄧朝露目光緊緊追随住人群中一個年輕的背影。那背影是那麽熟悉、那麽親切,卻又分外陌生。她的內心已經泛濫起一些東西了,眼裏的淚忍不住就撲撲往下掉。甚至抑制不住地想喚一聲那人的名字。可是,鄧朝露看見,打扮入時且略顯幾分誇張的吳若涵從她父親吳天亮身邊走過來,很親密地摟住了那人的胳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吳若涵還朝她站着的方向投過來一瞥,慌得鄧朝露趕快将身體藏在樹蔭中。秦雨伸出胳膊,體貼地攬住吳若涵的肩,兩人耳語着什麽,很親密地往前去了。
鄧朝露心中頓時騰起一股陰霾,感覺眼前的樹在搖,天在晃,她要被風沙卷走了,吹到前面的水庫裏去,不得不雙手死死抓住那棵鑽天楊。良久,那群人已經徹底不見影了,她才臉色蒼白地回到車子內,有氣無力地跟司機說:“掉頭,水庫不去了。”
秦繼舟的病似乎沒楊小慧說得那麽可怕。鄧朝露趕到醫院時,導師秦繼舟正捧着一本書在看。時間是下午五點,窗簾拉着,病房光線暗淡。鄧朝露走過去拉開窗簾,慘白的陽光從窗戶裏洩進來,照住了她和秦繼舟的臉。兩張臉都很蒼白。一張是被病魔侵襲着,另一張卻顯然沉浸在某種悲苦之中。水庫邊那一幕摧殘了這張臉上的幸福,讓它由生動變得茫然,變得無助。仿佛有一片過早凋零的樹葉蒙在了對愛情渴望着的臉上,是的,愛情。鄧朝露在心裏又一次恨恨說了愛情兩個字,然後木呆呆地盯住窗外,一言不發。
秦繼舟擡起了頭,目光有些癡呆。這個遲鈍的老人,到現在還是沒發現弟子有什麽不對勁,只當是工作上遇到了問題。他問:“怎麽這麽快就回來?”鄧朝露似有怨怒地說:“我對那些不感興趣,大家合着勁作假。”秦繼舟一下來了精神,放下書說:“我就說嘛,一個明白不誤的事實為什麽要反複去争論,反複去證明,這不是科學。”鄧朝露沒有響應,科學不科學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現在根本顧及不上這些,心裏就想一件事,要不要把愛奪回來?
為什麽總要跟她搶呢,不是說她在國外已經有男朋友了嗎,一度都傳說要在國外結婚了,就嫁給她的師兄,一個叫保羅的法國男人,怎麽又?
鄧朝露沮喪極了,自己怎麽這麽不争氣,一次次要敗給她。當年為出國,她們兩個就鬧過不愉快,雖然是自己主動放棄,但也證明那次競争中她失敗了。後來幾次學術争鳴,包括關于這條河流的争論,她都沒占到上風。吳若涵這一派的聲音太強大了,而她和導師的“搬遷說”卻遭到了猛烈批判,以至于有人說他們是睜着眼睛說瞎話,不切實際。還有人說他們是妥協,是退縮,是最不具備科學精神的人。但這些是專業,是學術,可以争論,可以讓步,愛情呢?
見鄧朝露不說話,秦繼舟又拿起了書,他手上紮着液體。護士進來看了一次,又走了,走時叮囑鄧朝露,病人需要靜養,最好把書拿走。
鄧朝露說了句您別看了,秦繼舟像是沒聽見。鄧朝露被導師的麻木刺激了,帶着哭腔道:“求求您,別看了。”
秦繼舟這才把目光重新擡起來,十分不解地說:“不看書你讓我做什麽,就這樣躺着?”
鄧朝露氣惱地一把奪開書:“躺着有什麽不好,幹嗎要折磨自己。”
“我折磨自己?”秦繼舟也驚訝了,“露露你今天怎麽了?”
“我抽風,我犯病,我……”鄧朝露眼淚嘩就下來了,控制不住。一股無名之火燃燒着她,恨不能找個地方狠狠發洩一場。
秦繼舟傻傻地望住自己的弟子。在他眼裏,女人遠比學問更難讓人搞懂,瞎浪費精力不說,弄不好還會招禍于你。秦繼舟這次生病,就完全是因為老婆楚雅。老婆楚雅現在對那些虛名看得越來越重,近乎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這讓秦繼舟受不了。本來他對這個應該搞學問最終卻在學術上一事無成白做了一輩子教師的妻子就心懷怒氣,幾天前楚雅居然串通學校行政部門的人,又動用一些社會資源,将他的檔案改了。把“文革”期間那段所謂“不光彩”的歷史給塗改了,把他放水裏“漂白”了一次。還興致勃勃跑來跟他說,這下沒問題了,只要規規矩矩填上幾張表,今年的“傑出專家”就非他莫屬。
“什麽專家?”秦繼舟已經兩個月沒跟妻子說話了,但這次不能不說。
楚雅倒沒他那麽小氣,一點不記恨地說:“評傑出專家你不知道啊,人家早就四處活動了。”見秦繼舟納悶,楚雅又道:“我看你現在除了那條河,腦子裏什麽也沒了。”一邊唠叨,一邊替秦繼舟收拾書桌,手剛碰到資料,秦繼舟就叫:“放下,那個你不能動。”
“為什麽我不能動?!”楚雅也高叫一聲,她主動跑來跟秦繼舟和解,還替他辦這辦那,居然遭到這态度。
“我說不能動就不能動,這是我的工作室!”
“秦繼舟,你別不識好歹,我這還不是為了你?”楚雅沒面子極了,若不是為了這個傑出專家,她哪裏會主動跟秦繼舟低下頭?她這輩子好強已經好上了瘾,想讓她服軟,門都沒。可眼下情況特殊,跟秦繼舟同年齡的教授都有這樣那樣的榮譽,甚至他的學生、弟子,現在都頭戴光環,獨獨她家老秦,什麽也不争不要。秦繼舟年齡馬上到了,再不抓緊弄,怕是這輩子都別想戴上什麽光環。況且這次傑出專家是終身稱號,國家權威部門授的。
“什麽為了我?”秦繼舟略顯困頓地看住妻子,有時候他是轉不過彎來,妻子腦子裏想什麽,他很少考慮,他對妻子的成見根深蒂固。他們的婚姻有多長,這種成見就有多長。以至于現在一看到楚雅,他就來氣。有時候這些氣其實不是沖楚雅發,是沖他自己發。他對自己也很不滿意。
“傑出專家啊,你為一條爛河奔波了一輩子,不能最終沒個說法。”
“你說什麽,爛河?”
“不是爛河是什麽,你以為你多崇高啊,一輩子研究一條河,現在河幹了,不用你研究了吧。再不抓緊弄點榮譽,怕是你這個專家也到頭了。”
“滾!”秦繼舟突然嚣叫一聲,抓起書本就朝楚雅砸了過去。楚雅溜得快,她挨過秦繼舟揍的。這瘋子,看着年老體弱,揍起老婆來卻兇殘得很,抓起什麽摔什麽,上次楚雅就讓他打破了頭。“瘋子!”楚雅一邊逃一邊罵,她恨得牙齒都咯咯響了。秦繼舟居然不甘心,追出來要問個究竟,憑啥敢說是爛河?楚雅忍受不住,一怒之下将包裏檔案材料還有表格什麽的全扔給秦繼舟。
“爛河,秦繼舟你一輩子就毀在了一條爛河上,你以為真是專家啊,呸!”楚雅太知道怎麽報複秦繼舟了,她大罵一通,有意捅秦繼舟痛處,然後幸災樂禍地走了。秦繼舟發了一陣瘋,撿起地上那些紙片,才發現楚雅在替他“洗白”,氣得一頭栽了過去。
秦繼舟是聽不得別人提他過去的,過去對他來說,不只是恥辱,更是……
鄧朝露獨自傷心一會,又覺得在導師這裏掉眼淚沒有道理,遂擦了淚,想心情輕松地陪導師說會兒話。正要張口跟導師說這次下去的所聞所見,病房門忽然推開了,楚雅居然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同來的還有吳若涵的母親苗雨蘭。
鄧朝露怔住了,床上的秦繼舟也怔住了。
楚雅倒是反應很快,一點看不出她跟導師怄過氣,倒讓人覺得她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一直在精心照顧丈夫。見鄧朝露在,楚雅樂呵呵說:“小露也在啊,不是去縣裏了嗎?”不等鄧朝露說什麽,馬上來到病床前,看了眼液體,體貼地問秦繼舟:“現在好點了吧,我說讓你休息一段時間,不要那麽賣命,你就是不聽。你累倒不要緊,驚動這麽多人來看你,我還擔待不起呢。苗主任在省裏開會,聽到消息非要來看你……”說着,目光看向苗玉蘭那邊。
秦繼舟扭過頭,對妻子的僞裝能力他早就煩透。以前見楚雅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他還提醒幾句,教她如何做人。“你是知識分子,不是馬屁精!”這是他的常話。後來見楚雅根本聽不進去,陰陽功夫好得了不得,比馬屁精還馬屁精,尤其見了那些手握權力能利用能給她帶來好處的人,楚雅那張臉,簡直比戲譜還豐富呢。秦繼舟的心死了,他是一個容易對人和事物死心的人,猶如他在專業方面的倔勁。對一些事物過于執着的人,對另一些事物就過于疏淡。
秦繼舟嘆一聲,身子一轉,掉給楚雅一個背。愛咋表演咋表演,他只當看不見。
楚雅才不在意,一張臉笑着,手腳不停地忙活,說出的話既體貼又暖心,聽得一旁的鄧朝露直起雞皮疙瘩。
苗雨蘭裝糊塗。這夫妻倆怎麽回事,她比誰都清楚,笑吟吟走過來,跟秦繼舟問好,然後詢問病情。秦繼舟本不想說話,但又不能冷落了苗雨蘭,大家都是老熟人,又有日常的工作聯系,只好勉強着回答幾句,強調說不要緊,輸兩天液就好。然後跟鄧朝露說:“櫃子裏有水果,拿給客人。”苗雨蘭才像是發現鄧朝露,略帶誇張地說:“是小露啊,漂亮得我都認不出了,怎麽,是咱們小露在當陪護?”
鄧朝露恐慌地搖搖頭,壓根沒想到會在這碰到苗雨蘭,更沒想到苗雨蘭會說出這話,一邊尴尬着問苗阿姨好,一邊給自己擦汗。
苗雨蘭居高臨下地看着鄧朝露,鄧朝露拘謹的樣子令她開心,失落的表情更讓她獲得某種滿足。那張保養得很好的臉一時表情豐富,大約是欣賞夠了,腰肢扭着走過來親熱地拍了拍鄧朝露的肩:“看看,一天一個樣,當年我就說,小露是美人坯子,瞧現在漂亮的,我都快要嫉妒了。”楚雅也聲音誇張地說:“誰說不是呢,将來誰娶了我們小露,那才叫福氣。”聲音既親切又和藹,宛若母親在誇贊女兒。鄧朝露臉驀然一紅,這樣的話她已聽了不知多少遍,每聽一次心裏就要痛一次。楚雅一點不在乎鄧朝露怎麽想,跟着又問:“對了,海洋呢,他怎麽沒一道來?”
“海洋是誰?”苗雨蘭好奇地問。
楚雅幽幽一笑道:“忘了跟你說,小露新交的男朋友,人家也是博士,河海大學畢業的。對了,章副所長對他可器重了,是不小露?”
苗雨蘭呀了一聲,像是聽到一個很振奮的消息:“那我可要跟她媽媽道喜了。”
“你們在說什麽?”床上躺着的秦繼舟這才像是聽懂兩個女人的話,不緊不慢地問了一聲。楚雅大大方方說:“章所長跟小露介紹了海洋,我看他們兩個也挺般配。”又道,“你這當導師的,什麽時候也騰出點心思來操心操心孩子的終身大事。”
苗雨蘭也說:“是啊,家英不在身邊,小露的事可不得你倆操心。”倆人像找到了共同話題,熱鬧地談論起林海洋來。床上的秦繼舟聽得色變,怎麽會跟林海洋,啥時的事?見兩個女人還在唠唠叨叨,不耐煩了,厲聲打斷兩個女人的話:“胡鬧!”然後沖鄧朝露說:“小露,替我送客!”
苗雨蘭沒想到秦繼舟會這樣,臉白在了那,楚雅不服氣地說:“你不替小露操心,難道還不許我這個當師母的盡點責任?”
“你也配談責任?我告訴你楚雅,少動歪腦筋!”
“你什麽意思?”楚雅猛地将削一半的蘋果扔地上,臉上兇相盡顯,也顧不上苗雨蘭在場,就要沖秦繼舟發作。秦繼舟搶在前面說:“裝不住了吧,還以為你一直演下去呢。小露,去叫大夫,我需要安靜,讓她們走!”苗雨蘭臉上挂不住了,本來她還想打圓場,結果也被秦繼舟訓了一通。
“你以後做事也光明點,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我都臉紅。”秦繼舟訓她道。
兩位女人讨了沒趣,悻悻離開病房。鄧朝露要送,秦繼舟說:“小露你留下,我有話要問你。”
鄧朝露臉上就不是一種顏色了,七層八層都有。兩個女人走了很久,她還呆立在那,傻了般地難受着,無所适從的樣子讓人想到一只可憐的鳥,沒有地方可以找到庇護。事實也是如此,剛才楚雅和苗雨蘭根本不是贊美她,也不是真心關愛她。她們到底揣着怎樣的意圖,鄧朝露心裏一清二楚。只是礙着是長輩,絲毫不敢有不滿挂在臉上。但是,她的心是痛着的,這一刻她想到了母親鄧家英。她的眼淚快要出來了,床上氣咻咻的秦繼舟忽然又說了話。
“你跟林海洋到底怎麽回事?”秦繼舟餘怒未消地問。
鄧朝露本想搖頭,不知怎麽忽然又變了主意,很痛快地嗯了一聲。秦繼舟的臉色更難看了,身體也跟着抖動。過一會,他突地抓起電話,直接打給鄧家英。鄧家英在電話那邊唯唯諾諾,忽而說不清楚這事,忽而又說既然小露願意,她這當媽的也不能反對。
“胡鬧,你們這是胡鬧!”秦繼舟氣得扔掉了手機。
而在這個下午,秦繼舟家,楚雅和苗雨蘭正進行着另一場愉快的談話。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楚雅不停地詛咒秦繼舟,說這輩子嫁給這呆子,真是倒了八輩子黴。當初怎麽就瞎了眼,會看上他呢?苗雨蘭一直眯眯笑,看不出她是同情還是譏笑。等楚雅罵得差不多了,苗雨蘭說:“夠了吧,我看秦教授挺不錯的,有學問,性格又孤傲。”“學問能頂飯吃?”楚雅反問一句,卻不指望苗雨蘭回答,兩個人嘻嘻哈哈往家走去。等進了家門,就看不到楚雅有什麽不快樂了,快樂得很。她請苗雨蘭坐,給苗雨蘭沏茶削蘋果,未等苗雨蘭喝水,馬上又鑽進卧室,抱出一大摞衣服,穿給苗雨蘭看。苗雨蘭便誇楚雅身材保持得好,一點沒變形,還像少女。楚雅說哪呀,你才沒變呢,我的腰都快成水桶了,說着眼神裏滑過一道子暗,是為腰上的贅肉滑的。苗雨蘭開玩笑說,那是你們床上運動少,要是多點,保你小蠻腰越扭越曼妙。
“什麽呀,也不知害臊。”楚雅扭捏地說了一句,又将衣服抱進去,坐下說話。兩人很快就說到秦雨和吳若涵。楚雅很興奮,好像兒子能娶到吳若涵,是一件多麽值得炫耀的事,不停地誇贊着未來的兒媳婦,誇得苗雨蘭臉上的笑都不知怎麽堆了。作為回報,苗雨蘭也誇贊幾句未來的女婿,說這孩子懂事,有教養,至于專業方面,苗雨蘭倒沒多說,這讓楚雅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