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害怕?你說我?”
聲音懶懶的, 帶着絲絲尾音, 好像在反駁的同時, 又像在問詢。
徐父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細細逡巡着, 仿佛在尋找他臉上表露出來的異常情緒。
“父親, 為什麽你會覺得我害怕了?”他輕輕一笑, 溫和的笑容裏中夾雜着淡淡的諷刺。
徐父把掌心的藥粒放下,倒了杯水, 端着杯子緩步走到他面前, 把水杯放到茶幾上。
徐聞掃了一眼水杯後, 便把目光移開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答案你自己清楚得很,何必逼人把實情說出來,讓自己難堪。”徐父緩緩道。
“呵,難堪?”
“你一直以來對其憎恨, 并為之向自己親生父母報複的事。”微微眯起雙眼,那張漂亮中散發着柔弱氣息的臉龐在徐父的瞳孔中清晰地倒影了出來。
徐聞的笑消失了, 半響, 他又莫名笑了起來,“雖然我的确曾經無比憎恨這張臉, 可也是拜你們所賜, 我才可以順利接近她。”
徐父靜靜地看着他, “不,對于這張人工臉,你始終憎恨不已, 因為,在你看來,若不是這張臉,你不會在找回她後,不敢出現在她面前,而她大學期間也不會因此選了別的男人作為交往對象。
于是,這張臉,成了你發洩憤怒的原點。而我們,就是你們發洩的目标。”
徐父與錢多多見面的第二天,他私底下找人調查了她的身世與徐聞的交往情況,驚訝于他們竟然如此早便認識。
至于徐聞是在什麽時候找回錢多多的,據調查資料顯示,應該是在5年前,但他5年來從未在她面前出現過,極有可能就是因為那張與他妹妹一模一樣的臉所帶來的自卑,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不男不女的人,無法好像普通男人那樣,光明正大地追求她。
“阿烈,你的臉是我與你母親精雕細琢出來的,即便你再厭惡,也無法掙脫這個束縛。這是你終生都無法擺脫的陰影。因為,這就是你贖罪的方式。”
徐父對今早錢多多說的話心裏并非沒有起波瀾,但長期以來,他的思維深深陷在十多年前的思想誤區中,根深蒂固,他走不出來,也不想走出來,因為一旦放棄仇恨,那就意味着他這10多年來所做的一切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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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無法承受的結果。
“砰!”
水杯被藕白的手臂,一把推倒在地,徐聞慢慢擡起頭,目光冷然、淡漠,“父親,你的廢話太多了。”
徐父冷冷一笑,“5年前,我真後悔露出了破綻,讓你逃了,否則,現在的你,應該才是真真切切的徐聞。”
話音剛落下,徐父的脖子已經被徐聞的手緊緊扼住,随着掌心力道的加大,他的呼吸漸漸變得艱難起來,空氣的稀薄使他發出難耐而細碎的咳嗽聲。
“你們夫妻,真是惡心得很,5年前給我準備的變性手術,我沒有上當,現在,你也別想用你那惡心的話語來控制不到我的情緒,因為,我不再是當年那個任由你擺布的孩子了。”
掌心一松,徐父從跪趴在沙發旁,單手撐着茶幾腳,大力喘息着,脖子的紅痕令人看得觸目驚心。
“好了,父親,跟你敘舊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見見我親愛的母親了。”他嘴邊噙着一抹笑,涼涼的,轉身往房間走去。
徐父大驚失色,掙紮着從地上起身,想要阻擋他進入房間,然而他只是輕輕一掃,徐父再次跌倒在地。
眼睜睜看着他走進房間,徐父拼命拍打着房門,緊接着,女人的哭嚎聲透過大門,傳出了客廳,他表情一怔,随後憤怒爬上了他的臉龐,拍打房門的聲音更響了。
“徐烈,出來!你給我出來!”
他大叫着,裏頭傳來的哭嚎聲卻愈加激烈,再也忍受不了妻子凄厲的哭嚎聲,他開始飛身撞門,用盡全身的力氣。
肩膀被撞得淤青,他就像沒有知覺的機器人,撞門的力道一次比一次大。
終于,門開了,卻不是他撞開的,而是徐聞打開的。
徐父沖了上去,揪住他的衣領,厲聲質問他:“那是你親生母親,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她?!怎麽可以?!”
徐聞冷眼望着暴怒的徐父,而後擡手,用力把自己衣領上的手掌掰下來。
“母親?她配嗎?”
仿佛再也沒有耐心與他繼續耗下去,徐聞擡腳,轉身離開了房間,徑直往門外走去。
徐父在怔忡了一瞬後,立馬沖進了房間,昔日漂亮的妻子此刻正緊緊捂着自己的耳朵,恐懼在她臉上肆意蔓延,她瘋狂地尖叫着,仿佛看到了什麽令她無法接受的事物。
“阿瑾,阿瑾,你冷靜點,我在這,我在這,別怕,阿聞沒事,阿聞沒事,她待會兒就回家了,待會兒就回家了。”
看着喪失理智的妻子,徐父心痛不已,對徐聞內心的憤怒與憎恨又添加了幾分。
每一次,每一次只要阿烈對自己言語有所不滿,他就會走進房間,用言語刺.激阿瑾,令阿瑾再次回到19年前那個噩夢裏。
而他,又會在阿瑾痛苦的神情中,一次又一次的表現對他的怨恨。
漸漸的,他發現,他與阿瑾好像養了一個怪物,這個怪物随着時間的流逝,性情變得越來越扭曲。每次當他做出刺.激阿瑾的行為後,他總是含笑望着他這個作為父親既痛苦又憤怒的表情,而那雙漂亮奪目的眼睛就會閃爍着興奮的神采來。
好像,他會因為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怒而感到無比的滿足。
毋容置疑,這個怪物已經長大了,長成了一個他無法企及,無法控制的強大怪物。
随着關門聲的響起,徐父抱着情緒漸漸緩和的徐母疲倦地閉上了雙眼,每一次的應付,他都會感到筋疲力竭,他也曾經想要離他遠遠的,老死不相往來,可無奈的是,他無法從這個該死的療養院離開,他就像被關在籠子裏的雞,随時任人宰割。
“阿聞、阿聞……”
徐母的頭頭伏在徐父寬廣的胸膛中,神情木讷地低聲叫喚着自己女兒的名字。
徐父頓感一陣凄涼,若是阿聞還活着,若是阿聞還活着……
他們一家會怎樣呢?
至少,至少會現在好得多吧。
法醫部
偌大的解剖室靜悄悄的,三名法醫圍繞着解剖臺上的屍體一動不動,這裏的氣壓極低,就像困于冰窖即将瀕死的人,每一個被一次性面罩罩着的人,眼中皆流露出嚴肅、凝重的神色來。
“阿酉,要不,算了吧。”
為首的法醫無聲地嘆了口氣,對身側看似鎮定的陸酉說道。
“不,作為朋友,我想送他最後一程。”陸酉從容不迫地從一旁的鐵盒裏拎出手術刀。
“師兄,你可以保證專業、公正地完成你自己的工作嗎?”
另外一名身高略遜于他,帶着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問道。
陸酉鄭重點頭,為首法醫見狀,不再勸他,“好了,開始工作吧。”
四人一致向解剖臺上的屍體鞠了一躬,抄起手中的手術刀,正式開始解剖屍體。
2小時後,屍體被裹屍袋裝好,推着送出了解剖室,望着那具漸行漸遠的屍體,陸酉顫抖着把手套摘了下來。
為首的法醫無意中瞥見了這一幕,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阿酉,下班後我們去喝杯小酒吧。”
“不了,我今晚還有事。”
把口罩還有剩餘的防護服脫下,他一言不發地走出了解剖室。
“老大,師兄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帶着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在掌心中擠了些許消毒液,憂心忡忡地問身旁的中年人,“要不要安排心理醫生給師兄做做輔導?”
死去的人是自己兒時的發小,而且還是以這種非自然的死亡方式死去,換成了誰,一時之間也難以接受吧。
而且這位陳藝延可不是普通人,他是當年警隊中的明星,不僅功夫了得,還在緝毒過程中屢建奇功,只是吧,6年前他突然被警方內部舉報,說他把緝毒刑警的內部動向洩露給當時在國內惡名昭彰的赤蠍幫,導致警方的行動屢屢受挫。
後經警方調查,罪證确鑿,他被送上了法庭,坐了2年牢,之後就銷聲匿跡了。最近聽到關于他消息的是2017年,警方向外通報,因公殉職。那時候他們才明白,所謂的內部動向洩露不過是警方內部做的一個局,目的是把這個警界的熠熠之星送進赤蠍幫內部做卧底,再一舉把所有涉案人員逮捕歸案。
可惜的是,這個曾經以詐死茍活的無名英雄,最後還是以這種屈辱而慘烈的方式被人殺死在療養院的病床上。
解剖屍體時他們一衆法醫看到了他身上多處陳年舊傷,這些傷口幾乎足以斃命,不難看出當時的他遭遇了多少慘無人道的酷刑,可他還是撐下來了,一個不到30歲的年輕男人,老得卻像即将腐朽死去的老人,這些傷疤是他的為了這個國家所留下最觸目驚心的勳章,可這些勳章不僅沒有為他帶來幸運,帶給他的只有死亡。
動刀的那一刻,他忍不住懷疑,這樣豁出性命,是否值得,可是轉念一想,若是沒有這些置身于黑暗,與黑暗為伍,卻致力于帶來光明的人,他們,又怎麽能享受這個和平而美好的世界呢。
他是一個普通人。他無法做到英雄可以做到的事,但這不妨礙他對這些英雄的崇敬,起碼,動刀子那一刻,至少,他是打從心底為這個男人致敬的。
“作為法醫,如果我有一天也躺在這張臺上,我希望動刀的人是我認識的人。”
中年法醫笑了笑,望着空空如也的解剖臺,眼裏透着幾分了然。
他,想必也是這樣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