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山淚奔
論箭術,仇心柳可以說是出神入化,難逢對手。然而她也只專攻射技與藥理,其他方面卻建樹平平,不若華紫音那樣刀劍拳掌皆有涉獵。此刻她手中無弓,縱是真氣為箭,損耗內力不說,威力也是大打折扣。單論空手功夫,終是稍遜華紫音一籌。
所幸華紫音并未較真,只是躲過向自己襲來的攻擊,她不明白自己的話哪裏又激怒了仇心柳,居然能失控至此。
她無辜地看了江雲一眼,從進門後,除了對仇心柳說了一句話,他就再無出聲。此刻也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原處,與風千然全然看好戲的姿态不同,江雲的目光只膠着在那抹黃衫上,對于其他——譬如她華紫音的生死安危卻是視若無睹不管不顧。
當真就這樣完全不放在心上麽?
華紫音心下苦澀,鼻頭一熱,竟不覺紅了眼眶,玉手一擋,握住仇心柳的手腕,鼻音微重地道:“心柳,如是我話中無意得罪,請你多多包涵,我原本是想讓你寬慰——。”
“包涵?”仇心柳面色戚戚,含恨道:“一個連過去也不配擁有的人,能拿什麽來包涵你!”身體裏的血液越來越燙,灼燒着她的五髒六腑四肢百骸,滾滾熱流似乎就要從每一個毛孔裏沖破而出。“但是,”她反手抓住華紫音的手,欺近厲聲警告道:“即使我什麽都沒有了,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燃起的怒火肆意翻騰,染指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右眼黑眸已然隐隐通紅,瑰麗如血,分外觸目驚心。
一直默不作聲的江雲突然扣住仇心柳抓住華紫音的那只手腕,迫她松手,而後拉着她就朝門口疾走。
“你做什麽!”仇心柳使勁定住步子,一雙怒目直瞪江雲。
“回房去。”手上的力道不減,冰冷的語氣中略浮焦躁,江雲拉着她就要出門。
仇心柳用力掙開,尖聲道:“你是我的誰?憑什麽這樣管着我?”出于同情和責任的關心,她不需要,更不想要!
江雲盯着她愈加紅烈的右眸,眉間結節愈加揪緊,繃緊的嘴角抿成剛毅的線條。薄唇嗫動,剛要說着什麽,卻聽得華紫音柔柔弱弱的嗓音再度響起——“心柳,雲答應了你娘要照顧你,你又怎能這樣辜負他的一片好心。”
江雲眼中一頓,疾色掃向華紫音。
喪母之痛與臨終托付,這是仇心柳最慘痛的回憶與心結。眼下這個當口,居然複又提起,無疑是火上澆油,他真開始置疑,這位華姑娘兩次三番地都往心柳的痛處上戳,究竟是善意還是別有用心。
仇心柳亦同時怔住,仿若如夢初醒,眼神恍恍飄過江雲與華紫音,喃喃道:“是呀,我不過是娘親托付給你的一個包袱——”她的目光最後定落在江雲身上,嘴邊浮起一絲凄楚的自嘲,緩緩地吐出兩個字:“義兄。”
下一刻,她飛快地,不帶任何眷戀地奪門而出!
義兄。
這兩個字有如一根毒刺,兩端分別刺着她與江雲,她越向他靠近,就被刺得越深。直至毒液漫入骨血滲透至髓,她已早就痛得不能自已了。
可是她不知,她有多痛,江雲亦有多痛。
江雲向她伸出的手還未來得及收回,卻只抓住了空氣。眼前似乎還滞留着一抹明黃,仿佛她從未離開過。
“心柳!”屋外傳來荷露的一聲驚呼,下一刻她人已進屋,見着神情落寞的江雲,急急問道:“雲兒,發生了什麽事?柳兒她像是極傷心跑出了仙雲棧,我攔也攔不住!”
站在江雲身後的華紫音諾諾道:“我們有點誤會,心柳她有些想不開。”
荷露心裏猜出了個大概。她看了一眼華紫音,轉眼又瞥開。縱然天性的溫順讓她學不來嫌惡與責難,但往日裏柔和的目光中也無法盛出笑意。
“昨夜又下了一場雪。”她看向窗外,自言自語道:“雪山棧道又滑又險,柳兒那般激動亂跑,只怕是一個不留神就要有危險的。”
而江雲卻依舊站在原地還保持着方才的姿勢不變。
她怎麽生出這麽個兒子!
荷露忍不住重聲喚了聲:“雲兒!”語氣中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還杵在這做什麽?”
這話好似一句冰心訣,将江雲從心魔迷障中喚醒,只見他眼中一振,只低低地應了一聲“是”,轉眼就消失玄關處。
“雲——”華紫音見江雲離去,腳步也不禁邁出兩步,卻又遲疑停住,咬唇思量,似對荷露解釋,又似在為自己找一個交代:“我也去幫着找找。”
出門前,她回頭深深地看了眼從頭至尾都是一副看熱鬧神色的風千然,一股寒意從脊背慢慢升起直至全身。那個人的眼底眉梢流洩而出的,是毫不隐藏的嘲弄與不屑,像極了玩弄着獵物的狩獵者。
而他們,就是他置于股掌之中的獵物。
山連着天,雪拌着雲,冰寒刺骨陣陣凜冽,風刀霜劍步步逼随,舔噬着仇心柳嬌嫩的肌膚,臉上淚痕猶在,此刻已是凍得發紅。可是她卻毫不在意,心已成冰,還有什麽能冷過它。腳下狂奔,縱使氣息急迫,胸口灼痛,她也不願停下來,山間景色不斷後退,挾持着往日種種一同被她抛在身後。華紫音說的沒錯,那是她不堪的回憶,再也不要回頭,再也不要拾起。突然腳下打滑,一個踉跄,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舉目皆是一片白莽,山中棧道如同一條玉帶嵌在雲海雪漠中向遠處綿延而去,直至消失在視線的盡頭。雖然看不到盡頭是哪裏,卻還有個方向。可是她呢?她的結局是什麽?她的方向又在哪裏?
江雲,她從懂事開始就依賴上的男人。在記憶的最開端,便追尋着他的背影,篤定相随的男人。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她的方向,何曾去想過自己的方向?
直至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讓人聞風喪膽的仇皇殿少主一夜之間變成了與仇皇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少年英豪。
雖然他和他的家人都說不在意那是她的父親,可是她卻無法不在意。她的父親,害得他認賊作父,母親失憶,父親行屍走肉,十六年來家破人散的罪魁禍首。
她再也不能理直氣壯地站在他的身邊,她甚至不知道該以各種姿态去面對華紫音。從厭煩驅趕到自卑敏感,甚至羨慕。現在華紫音站在江雲的身邊是那樣的理所當然。而她,屬于她的解星恨早已随着真相揭曉的那一刻,灰飛煙滅了。
別無選擇,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江雲可以讓她依靠了,可是江雲并不屬于她。
淚水模糊了世界,冰雪之中一片純白,什麽都沒有什麽都看不見,從此之後她便是一個人,縱然遺世獨立,也不再倚靠他。
一雙大手将她整個人抱起,摟進了她不熟悉的懷中。瞬間的溫度将她緊緊包繞,讓她顧不得陌生的氣息,閉目沉淪。不管被誰抱住,只要不是江雲,她就不想再拒。
風千然皺着眉看着懷中這個緊閉着雙眼不願睜開的女子,難以想象她就是平日那個眉宇飛揚,燦若朝霞的仇心柳。
那個人,就真值得她傷心至此?
手臂擡了擡,想要抹去她臉上的淚痕,誰知這一動便叫她瑟縮不已,緊緊地抱住他的手臂,貪婪地汲取着難得的溫暖,像抓住了賴以生存的支點。
真是該死!風千然無聲地咒罵,卻再也擺不出原有的玩世不恭,指尖不由自主地染上溫柔,撫過她的發際,幽幽開口:“既然江雲讓你這麽痛苦,你又何必一定要在他身邊委曲求全?這個世上,不是只有江雲可以延續你的未來。”
淚眼迷蒙中,她茫然地擡眼,風千然的神色異常深沉,沒有狂蟄,沒有邪意,也沒有熱烈的嬉笑怒罵,只有一種陌生的溫柔,凝重的誠懇。
蔽去邪狂不羁,他竟也有這般認真的時候。
仇心柳一瞬間失了神,人生在世,她從未想過要跟着第二個人。沒有了江雲,就只剩下她自己,還會有誰願意陪着她?
風千然扶着她的肩強拉她看向自己,“我也可以。”語氣雖是一如既往的堅定霸道,然眼中飄忽着卻是從未有過的不确定。
無名的感動震撼着仇心柳。
她真的好累好累,一份全心全意的,不需要苦苦追逐就可以放心守在身邊的呵護,不正是她一直以來所渴望不可及的麽?
淚在眼眶打轉,盈盈欲墜,深深吸口氣,朱唇輕嗫,将言不言,許是自己也不知道該往下說些什麽。
風千然了然一笑,也罷,怎麽可能強求她一夜之間除去心中深種的情根。
冰天雪地中氣息又凝結了幾重,額前發絲微動,他嘴角微微勾起,漾出一抹夾恨的快意,同時間抱着仇心柳起身轉個半圈,左掌已果斷送出。
踏雪無聲,江雲已近在眼前,側身躲開一掌,閃至仇心柳身前,伸手又要拉人。誰料仇心柳揮手一擋,兩手已攀上風千然的脖子。
風千然順勢将她打橫抱起,身形一動人已在江雲一丈開外。
“江大俠怎麽就這麽喜歡從別人懷中搶女人?”美人在懷,再加上對手的妒怒交加,無一不令他心情大好,魅眼笑睇江雲和緊跟而來的華紫音,語氣中難掩歡愉。
江雲眼中不動聲色,仍是閃過一絲訝然。
方才他出來追心柳的時候,風千然明明還在屋內,他何時跟出來的,又何時超越的,竟是悄無聲息,自己毫無察覺。速度更是驚人,竟能早自己一步追上心柳。
江雲見二人此狀,怒火難藏,兩眼直盯着仇心柳,沉聲道:“心柳,下來。”
回應他的是沉寂,仇心柳動了動,埋首在風千然懷中,雙目緊閉,眉頭微蹙,兩行清淚已無聲落下,濕熱了風千然的衣襟,卻不教江雲看見。
江雲只見着她披散的長發在風千然的懷中摩梭,這樣的親昵是連他都不曾對過的。瞬間怒火攻心,看着一切都充滿敵意。尤其她身上的那雙男人的手更是刺眼萬分!兩手成拳,指節清響,渾身上下散發出冷冽刺骨的殺意,連身旁的華紫音都不由自已地後退幾步,心憂地看着他,柔柔喚了聲:“雲——”
這一聲飽含深情的呼喚沒能打動江雲,卻是讓仇心柳一個顫抖,環在風千然脖頸上的雙手驟然收緊。風千然眉間起了不悅,冷冷看向江雲二人,道:“如若二位是想再度激起她的覺醒,那大可向前,風某今日奉陪到底!”
說罷,抱着仇心柳從江雲和華紫音二人之間穿過,朝仙雲棧的方向原路回去。
這句話成功地止住了江雲欲靠近的腳步,矗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們遠去的方向,眼中似萬浪翻騰,又似烈火焚燒,驟冷驟熱,氣息串動在冰火的極端,在他的體內沖撞交纏,直至他再也隐忍不及,握拳的雙手猛然張向雲空,數十股寒氣輝芒從指尖奔瀉而出,霎時間只見碎雪浮冰鋪天蓋地,連晨初的暖日都被模糊了原有的輪廓。
“雲!”一聲尖叫來自華紫音,她忙不疊遲地上前欲扶住江雲,驚懼無比地看着他嘴角沁出的一道血絲,他竟用內力震傷了自己!
江雲在華紫音的手觸上的那一刻就将其推開,一只手捂住心口,那裏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疼,錐心刺骨,痛不欲生。
誰是誰的誰,一切虛名于我,不都是浮雲一片?只有你才是唯一的真實,不管我是你的誰,你是我的誰,我的身邊都只會有你的位置,沒有其他。
可是,為什麽你就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