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太平生辰
太平從波斯國返回到長安,整整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她回到長安時,天空中已經飄起了薄雪,窗棱上也結了一層寒霜。車馬咯吱咯吱地駛過坊門,又在薛府前停了下來。可在府前等待她的,卻是一衆大明宮中的女官,還有一個陌生的公主府令。
唐制,公主府有令一人,承一人,錄事一人,專門主管公主府中財貨出入、田園征封事宜。
但她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這麽一位公主府令。
一位年過五旬的女官走上前來,恭謹地向她施了一禮:“公主,您的府邸已經落成,就在萬年縣的北面,靠近大明宮,也距離朱雀大街不遠。我等奉天後之命,前來侍奉公主移居新邸。公主請。”
她一個請字說得分外溫柔婉轉,卻隐隐帶着不容拒絕的嚴厲。
太平皺眉說道:“但我今日方才回到長安城。”
女官面上沒有一絲表情:“這是天後的意思。”
太平一怔,卻也不再多說什麽,而是微微點頭,說了聲好。
女官們手腳極是利落,不多時便把太平院中的一概事物搬到了新落成的公主府裏。雖然眼下薛紹依然還沒到分府的年紀,但所有人似乎都刻意忽略了這一點。太平皺眉看着她們動作,又吩咐一位女官進宮,詢問天後可有空閑,她想要進宮見一見阿娘。
不多時,女官便回轉到公主府,說是天後很忙,公主也是舟車勞頓,還是明日再進宮為好。
太平深深皺起了眉頭,卻不曾多說什麽,只吩咐道:“你們快些。”
從頭到尾,薛紹都安靜地伫立在旁邊,不曾說話,也不曾有任何動作。
女官們的手腳很是利落,統共只花了兩個多時辰,便将此事辦妥,然後回大明宮向天後複命。公主府令帶着府丞和錄事,站在院中等候公主的吩咐。太平沒有心思同他們斡旋,便揮手讓他們退下,然後又命婢女備下溫水花瓣,服侍她沐浴更衣。
府中這一批婢女同樣是新換的,原先服侍她的婢女們早已經不知去了哪裏。
太平心中煩躁,卻又不知道該找何人發洩,只能閉眼躺在浴桶中,一遍遍回想着出長安前所發生的事情。她确信自己已經将一切事務安排妥當,卻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如今非但是公主府上下一概換了人,連阿娘的舉動也有些揣測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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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們一面輕手輕腳地替她揉着肩,一面替她梳攏着長發,有些羨慕地說道:“公主這次回到長安,怕是要引發一場轟動呢。婢子們聽說,長安城中的夫人娘子們早已經備下許多場宴席,只等公主一回來,便邀請您前往赴宴,以增添榮光呢。”
太平随口問了一句:“為何?”
婢女們有些訝異地說道:“公主還不知道麽?您累加封邑一千三百五十戶,早已經超過了尋常的公主、長公主、大長公主,已和郡公縣侯等同。在這長安城中,可是獨一份呢。”
太平猛然睜眼:莫非這就是緣由所在?
她慢慢回想着上一世的經歷,又慢慢地和眼下的情形逐一比對,發現唯一的變化,便是自己出過一次長安,又在西域和波斯做出那樣大的事情,提前增加了千戶封邑。如果是因為這個……
她随手指了一位婢女,問道:“今日來府中的那位府令,是天後所遣,還是宗正卿所遣?”
婢女答道:“原本天後已經替您挑揀了幾位屬官。但聖人言道:‘太平今時不同于往日,還是嚴守大唐律例,做天下人表率的好。’于是便嚴令宗正卿辦理此事。公主府上的令、丞、錄事,都是宗正寺挑揀了兩個多月,才挑揀出來的呢。”
太平喃喃地說道:“原來如此。”
唐制,公主府中的令、丞、錄事,全都歸由宗正寺統屬。
但上一世由于太平身份特殊,武後又寵愛的緣故,她府上的所有屬官,都是武後親手挑選出來,又送到公主府中的。那些人在宗正寺裏不過挂了個名,背後真正的主人,還是武後。
但這一世,卻由于高宗多說了那番話,武後便無從插手了。
而高宗之所以會多說那番話,又是因為太平在波斯國做出了那樣的事情。
太平聽完婢女的解釋之後,頗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又感覺到有些悵然。
原來這一世,真的有許多事情,變得和前世不的一樣了。
上輩子經歷過的事情,見過人,或許永遠都不會出現在她眼前。
她幽幽地嘆息一聲,閉眼枕在溫水中,任由婢女們服侍她沐浴。
婢女們服侍太平沐浴完畢,又服侍她更衣,然後鋪好錦被暖衾,便齊齊退了下去。太平起先還有些驚訝,等她看到屋裏的青衣男子時,便再也不感覺到驚訝了。
薛紹坐在案旁,持着一卷書,慢慢地翻看着。
案前燭影搖曳,他的長發散落在肩頭,不曾挽束,也微微有些濡濕。他翻過一頁書卷時,側頭望了她一眼,雪白的中衣微敞,喉結亦微微滾動了一下:“公主。”
太平來到他身旁坐下,溫然言道:“今日搬到新府來,可曾感覺到不适?”
薛紹擱下書卷,擡手拂過她的長發,悶笑出聲:“這番話,本該由我來詢問公主才是。”
他修長的指節順着她的長發滑落,帶着幾分莫名的缱绻。太平微垂下目光,心中有些話想要同他說,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她側頭望他,目光中隐含着幾分期盼,低低喚道:“薛紹。”
薛紹目光愈發溫和起來,道:“公主乏了,還是早些安歇罷。”
太平忽然變得有些猶豫:“你、你還是在外間睡榻?”
薛紹悶悶地笑出聲來,正色道:“若是公主有令,臣自然不敢不從。”
太平脫口而出一個“不”字,才忽然發覺又落入了他的話裏。她氣惱地擰了一下他的肩膀,卻被他握住手反複摩挲着,又被他俯身抱起,往床榻上走去。
她低低喚了一聲薛紹,有些忐忑,又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薛紹服侍她在榻上躺了下來,又側身躺在她的身旁,擡手落下了帷帳。他一手攬過她的腰,讓她枕在自己的衣袖上,又溫聲說道:“公主且安歇罷,明日還要進宮面聖。”
他慢慢地梳攏着她的長發,目光溫和,安撫之意甚是濃厚。
太平朦胧地應了一聲,不多時便在他懷中沉沉睡了過去。
薛紹凝望着她的睡顏,指節輕拂過她的眼角,然後慢慢地低下頭去,吻了吻她的長睫毛。
有些事情他苦思許久,卻一直都猜想不透。比如公主對他的執念為何會這樣深,比如他為何又一次又一次地縱容她……直到回長安的路上,他才慢慢想透了一點。
大約公主本身,就是答案。
薛紹阖上眼,亦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夜,他睡得甚是安寧。
次日一早醒來,太平盥洗過後,便同薛紹一起進宮,拜見高宗和武後。
高宗對她的歸來表示很欣喜,又細心地叮囑了她一番話,便和藹地拍拍她的肩,起身去同宰相們議事了。武後坐在上頭瞪了她許久,最終一指戳在了她的腦門上,恨恨地說道:“你這孩子!”
她塗滿大紅丹蔻的指甲,在太平額頭上摁了一個明顯的印。
太平疼得嘶了一聲,卻苦于面前是她的阿娘,不敢太過放肆,只能硬生生地受下來。
武後大約也覺得自己有些過火,又吩咐宮娥取來膏藥,一面細心替她塗抹,一面說道:“你這孩子一走就是一年多,就連阿耶阿娘的生辰、還有你自己的生辰,也全都一齊錯過了。這些日子你安分一些,莫要到處亂跑。阿娘擇個好日子,再給你補過一次生辰禮。”
太平搖頭說道:“我……”
武後瞪她一眼,手下又使了幾分力。
太平疼得牙根都在打顫,又輕輕嘶了一聲:“阿娘莫要……嗳,女兒多謝阿娘記挂。”
武後細心替她抹了一層膏藥,滿意地點點頭,道:“此事就這麽定下了。”
武後親手挑揀的那個良辰吉日,就在三日之後。
那一日天光甚好,連持續了好幾天的薄雪也停了,日頭暖融融地照着,讓人意外地感覺到惬意。新落成的太平公主府前,停駐了長長一串馬車,街道上滿是彌漫的香氣。全長安城的夫人貴婦們聽聞公主要補過生辰,全都備齊了賀禮,帶着丫鬟婢女,前往公主府道賀。
武後生怕太平面嫩手生,甚至還撥了幾個宮中女官過來,預備給她調遣。
太平手中持着長長的賀禮單子,又望了一眼前來道賀的夫人名單,頗感覺到有些頭疼。她已經許久不曾經歷過這樣賓客盈門的盛況了,上一次這樣繁華熱鬧的生辰禮,還是在鎮國太平公主府中,她和許多朝臣們一面相互祝酒,一面商議着朝事。而這些夫人貴婦們……
她總有二三十年的時間,不曾和她們打過交道了。
太平逐一看過賀禮和賓客名單之後,又詢問府令:“全部都是女賓?”
府令奇怪地看了太平一眼,答道:“公主壽辰,自然當由夫人娘子們前往道賀。”
太平低低唔了一聲,心下有些悵然。想來她要恢複昔日鎮國太平公主府的盛況,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她又仔細看了一眼賀禮和賓客名單,目光停留在了中間的一個名字上。
臨川公主,李孟姜,她的十二姑母。
臨川公主自從兩年前染恙之後,便一直留在幽州休養,足有兩年不曾回過長安。就算是在太平的及笄禮上,臨川公主也僅僅是派人送來了一份厚禮,本人也不曾親臨。這位臨川公主秉性溫柔婉約,頗得父兄喜愛,平素行事也相當穩妥謹慎,從來不曾出過什麽差錯。
比如這一回,就算是太平補過生辰禮,她也依然派人送來了一份禮物。
太平憶及這位姑母,心中頗湧起了幾分懷念之意。她又朝那份長長的賀禮名單上看去,發現唯有這位姑母的賀禮最為簡短,也最為名貴:她送了她一張焦尾琴。
焦尾琴與綠绮齊名,出自東漢蔡邕之手,以桐木焚燒後制成,當可稱得上是舉世無雙。
太平瞧見焦尾二字,心中微微感到有些驚訝,一度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她又将那份單子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發現上頭确是焦尾二字無疑。而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指出,就是蔡邕所制的那張琴。
這已經稱不上是名貴,而是一件稀世奇珍了。
薛紹見她一直都在看着那份單子,許久都沒有動靜,便也上前去望了一眼,然後笑道:“焦尾、綠绮、號鐘、繞梁,千年來都是不出世的名琴。臨川公主這份大禮,當真是厚重得很。”
太平轉頭望他,正色道:“這樣的名琴到了我手裏,頂多只能焚了它來煮鶴。”
薛紹一怔,繼而悶悶地笑出聲來:“公主莫要胡言。”
太平搖搖頭,道:“我可沒有胡說。這張琴到了我手裏,難免會明珠蒙塵。”
她擱下那張單子,眼見天色還早,便吩咐道:“将那張焦尾琴取來給我看看。”
府令取出庫房的鑰匙,喚過一位婢女,命她去庫房當中取琴。
不多時,婢女便抱着一個長長的琴匣,來到了太平跟前。
琴匣以桐木制成,又淡淡地熏過一些桐香,上頭雕刻着精美且流暢的山水花鳥,顯然很是費了一番心思。莫說裏頭裝着一張名貴的焦尾琴,單說琴匣本身,就是一件難得的珍品。
太平微微點頭,抱過琴匣,指尖逐一劃過上頭的紋路,道:“确是不凡。”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琴匣,從裏頭抱出一張七弦琴來。
那張琴看起來頗為古樸,也微微顯出了幾分陳舊,尾部果然有一段燒焦的痕跡。從外表上看,确實和蔡邕所制的那張琴一般無二。太平随手在琴弦上撥了兩下,琴聲悠遠古樸,一聲一聲地向遠處傳開,果然很有一番古時大儒的浩然之氣。
她轉頭望向薛紹,問道:“你能看出這琴的真假麽?”
薛紹接過那張琴,輕輕擱在案幾上,指腹逐一撥過琴弦,仔細分辨着音色,然後緩緩搖頭說道:“我不擅樂理,平素習琴也只是為了端持心性。這張琴的真假,委實是分辨不出。”
他低頭望着那張琴,繼而又道:“但無論如何,此琴都很是珍貴。”
太平倚在他身旁坐下,有些不解:“為何?”
薛紹再一次撥過那幾道琴弦,溫聲解釋道:“五音醇正,且不帶雜質,當是一件珍品無疑。”
太平低低唔了一聲。
兩人在屋裏小坐了一會兒,不多時聽到女官通傳,說是武後駕臨府上。
太平吩咐府令收好焦尾,便同薛紹一起去迎接武後。武後今日打扮得甚是素雅,也沒有帶多少宮娥女官,又命人在後院中垂了一道珠簾,竟是不打算和賓客們對上。
不多時,長安城的夫人娘子們便一個接一個地來到,攜了貴重的賀儀,來給公主祝壽。太平今日換了一身盛裝,游刃有餘地同夫人娘子們斡旋,絲毫沒有落了下風。只是有意無意地,她感覺到珠簾後頭有兩道探究的目光,正在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她。
阿娘該不會是……對她起疑了罷?
太平微一皺眉,端着兩杯薄酒轉入簾後,笑吟吟地要武後給她祝壽,一派天真的小女兒嬌态。武後靜靜地望了她許久,才持了一杯薄酒,一飲而盡。
武後擱下酒杯,嘆息着說道:“阿月在外頭呆了一年有餘,果然令人刮目相看。”
太平心頭一緊,然後又驟然一松。是啊,她怎麽忘了自己出門一年多,無論身上有了什麽變化,都可以推到那一年多的經歷上去。她笑盈盈地挽着武後的胳膊,預備再撒一會兒嬌。忽然之間,一股濃重的倦意向她襲來,令她有些昏昏欲睡,眼皮也沉重得有些擡不起來。
怎麽回事?
太平擰了一下眉,不動聲色地端走兩只空杯,然後喚過一位女官,命她去尋個太醫來。
女官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尋了兩個太醫過來。
太醫聽聞公主身體不适,便取了一方巾子,搭在太平的手腕上,細細按脈,又問了她一些症狀,然後用銀針試了試她的血,最後詢問道:“公主今日午間,可曾用過什麽特殊的茶水,或是聞到過什麽特殊的香氣?”
太平又擰了一下眉,搖搖頭,感覺那種困倦之意愈發深了。
太醫們撚着長長的白須,互相對望一眼,有些躊躇地說道:“但公主眼下的情形,分明又是中了毒……”
“什麽?”太平猛然一驚。
兩位太醫對視一眼,其中一人說道:“這種毒大約是草木的汁液,初聞時會感覺到昏昏欲睡,并沒有什麽危害。只是聞上三兩年之後,毒入骨髓,便會在夢中沉沉睡去,再也醒不過來。并且,此毒無藥可醫。公主眼下的症狀,大約是第一次中毒,才會感覺到這樣困倦。”
他停了停,又說道:“只是第一次的發作時間,約莫在兩三個時辰之後。”
太平一驚非同小可,下意識地朝薛紹望去。薛紹正側身坐在席間,慢慢抿着一杯薄酒,修長的指節在太陽穴上輕按,眉眼間亦滿是倦意。
方才太醫說……“發作時間約莫在兩三個時辰之後”……
是那張琴,是那張焦尾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