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裴府
自從那場夜宴過後,長安城裏忽然有許多事情變得不一樣了。
比如某一天,重病的高宗忽然神采奕奕地開始上朝,比如武後忽然年輕了好幾歲,比如城中忽然冒出了一家酒樓,還連續推出了好幾種美酒,一夜之間風靡了整個長安城。
太醫署日前新出了一本書冊,上面詳細地記載了瑤草的藥性和日用方法,而瑤草的第一大功效便是:養肺腑,駐容顏,服之百病不生。而高宗和天後日常的膳食裏,恰恰就添了一味瑤草。
這些事情太平是不大在意的。雖然瑤草是她送的,美酒也是她找人釀出來的,但是從明面上說,這些玄乎其玄的事情,與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她向來只是安安分分地呆在府中,偶爾見上幾個匠作,然後孜孜不倦地給裴行儉府上遞拜帖而已。
她希望能見這位裴将軍一面,然後通過他找一位精通波斯語的人。
早在兩個月前,太平抄下那封來自碎葉的奏章時,心中就已經冒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她要幫助波斯複國。
這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俾路斯王子在長安住了十多年,求過高宗、求過帶兵的将軍,也求過許多可信或不可信的人。自從波斯國被大食帝國覆滅以後,這位王子就一直都在逃亡和借兵。可想要重建一個王國,談何容易。
如果是在從前,太平想都不敢去想這件事情。
但現在她有那座神秘的閣樓、有那些藏書、還有那些瑤草。
近來她發現,只要将這些東西用好了,她幾乎就能做到世上的任何事情——除了長生不死。
而太平之所以想要幫助波斯複國,卻是因為眼下她年紀尚幼,人微言輕,前世的許多籌謀手段還不能用,必須要另辟蹊徑才行。倘若她能夠成功地令波斯複國,那麽不但是大唐在蔥嶺以西、阿姆河以南的地方伸出了觸角,還可以為她自己添上一分舉足輕重的政治籌碼。
只要有了這個籌碼,就算她人微言輕,朝中也無人膽敢輕視她的話,即便是阿耶阿娘也不能。
但這其中,有個很要命的問題,就是太平不會說波斯話。
雖然俾路斯王子久居長安,溝通起來沒有任何問題。但如果想要去波斯,沒有一兩個信得過的、精通波斯語的譯者,還是有些難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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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些日子,太平才會孜孜不倦地找尋一些精通波斯語的異客,以充作譯者之用。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裏,裴府的回函終于姍姍來遲。太平親自擇了幾件貴重的禮物,乘一駕毫不起眼的青篷小車,帶着幾個更不起眼的小丫鬟,一路出了宣陽坊,朝裴行儉的府邸而去。
先前武後叮囑過她,對于這位戰功赫赫的裴将軍,一定要謹慎守禮。
她素來都很聽阿娘的話,所以這一回,她打聽到這位将軍素來喜歡深居簡出,最厭煩有人打擾,就索性悄無聲息地遞了拜帖,又悄無聲息地到了他家府門前,親自下車叩門。
裴夫人正在府前等她。
這位武後親封的禦正兼華陽夫人已經年過四旬,卻絲毫不顯老态,反倒透着一種別樣的雍容。她先是給太平見了禮,領着太平進府,等走到一處九曲回廊下時,才轉頭對太平說道:“公主來得不巧。今天早晨聖人駕臨裴府,和郎君在書房中議事,直到現在都未曾離去。公主若是不忙,不妨先到後院歇息片刻,用些茶水如何?等聖人與郎君議完事後,郎君定會親自向公主賠罪。”
太平聞言一怔:“阿耶也在府上?”
裴夫人答道:“正是。自從郎君班師回朝後,聖人三兩日便會過來一趟,也不帶什麽人,只是每次都坐得不久。至于其中的緣由,郎君他從來不會和我多說。雖然他是我的夫君,但有些事情,即便是夫妻之間,也要避諱。”
太平點點頭,輕輕“唔”了一聲:“如此,便有勞夫人。”
裴夫人将太平引到院中坐了一會兒,眼見日頭漸高,高宗卻遲遲沒有離府。又過了片刻,外頭忽然來了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厮,請太平公主到前頭敘話,還特意說明只請公主一人。太平聞言一怔,忽然聽見裴夫人低低地說道:“郎君一向持重,斷不會做出這等僭越的事情。”
不是裴将軍的意思,那就是阿耶的意思了?
太平神色一凜,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向裴夫人告過罪後,便随小厮去了前頭。
裴府的前堂不大,卻布置得頗為簡潔,還特意用了一道布簾将前後隔開。太平心中雪亮,面上卻絲毫不顯,等裴行儉向她行過禮、她又還完禮之後,便在裴行儉對面坐了下來。
裴行儉開門見山地問道:“公主莅臨寒舍,不知所為何事?”
太平心念微轉,又朝那道布簾後頭看了一眼。布簾将整間屋子完完整整地隔成兩半,又将後頭密密實實地遮了起來。最重要的是,它看起來風格頗為怪異,倒像是臨時挂上去的一樣。她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安安份份地垂首說道:“不過是一樁小事。”
裴行儉不接話,靜候着她的下文。
太平心中早已經轉了十七八個彎,在說實話和找理由搪塞之間搖擺了很久。
說實話?她一個大唐公主,萬裏迢迢跑去碎葉做什麽?
說謊話?可若是過不了阿耶這一關,她壓根出不了長安城!
終于太平記起自己現在十五歲,就算是說出一些什麽奇怪的話,也只會被阿耶認為是小女兒的玩笑稚語,做不得真,便決定說實話:“我聽說裴将軍府上,有許多精通波斯語的仆役和部曲?”
裴行儉微微颔首:“确是如此。”
太平脆聲一笑,語氣中忽然多了幾分小女兒的稚态:“借兩個人給我,好麽?”
裴行儉尚未答話,那道垂落的布簾卻忽然被人掀開,緊接着一雙皂靴從簾子後頭露了出來:
“你又在玩什麽奇怪的孩子家家的把戲?”
從簾子後頭走出來的那個人,身材高大,穿着常服和皂靴,臉上微微有些病容,精神卻是異常的好。他皺着眉頭,又帶着幾分不悅的語氣說道:“莫要胡鬧。裴公正與阿耶在商議朝事,你自己同府上幾位小娘子鬥花游湖去,莫要再來叨擾。”
這人正是高宗。
他今天原本是來找裴行儉議事的,忽然聽說太平公主也遞了帖,還指明要見裴行儉,便命人喚她過來,聽聽她想要說些什麽。聽完之後,他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女兒玩性太大,竟然找到別人府上來了,真是女不教父之過,過錯實在是大得很。
太平見到高宗,先是睜圓了雙眼,面上浮現出一種訝異的表情,緊接着又歡喜無限地跑到高宗身邊,挽着他的胳膊:“阿耶怎麽也在這裏?”
那句話說得脆如銀鈴,倒真有幾分十五六歲少女的稚态。可天知道太平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言辭神态稍稍顯得稚氣一些。
高宗斜眼看她,皺了一下眉毛:“成何體統。”
太平乖乖放開手,哼了一聲:“女兒一貫很成體統,也一貫不會胡鬧。”
高宗又斜了她一眼,擡起手想要彈她的腦門,忽然想到旁邊還有裴行儉這個外人在,便又垂下手,緩聲問道:“你費心找尋會波斯語的人,有什麽用處?”
太平暗地裏掐了自己一把,又用方才那種脆如銀鈴的聲音說道:“當然是想要去西域,嗯,最好去波斯!我聽說西域風光頗為壯麗,比長安和洛陽都要好呢。”
“胡鬧!”高宗一指戳在了太平的腦門上,“大漠風沙彌漫,沿途艱險,哪裏是你一個妙齡女子能過去的?還要找會波斯語的客人,你這孩子,莫不是還想去波斯……唔,波斯?”
他動作猛然一僵,收回那根手指,轉頭去問裴行儉:“若是借太平的名義如何?”
裴行儉頗有些躊躇:“這……”
“就借用太平的名義。”高宗背過手,在前堂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太平公主聽聞西域風光無限,便想要西出長安游玩。朕挂念公主,便令左右武衛随行護持。唔,這個借口很好。”
裴行儉緩緩搖頭:“怕是對公主名聲有損。”如果因為太平公主想要出游,就動用左右武衛,必定會給公主添上一個驕縱蠻橫的名聲,而且或許一輩子都洗不掉了。
高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朕覺得很好。橫豎太平往日裏野慣了,也不在乎這些聲名。”
他們兩人一來二往,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倒教人有些摸不着頭腦。太平在旁邊聽了片刻,漸漸聽出是高宗想要在安西四鎮增兵,裴行儉卻頗有些顧慮。她心念微轉,悄無聲息地後退了半步,雙手攏在袖中,不多時手中便多了一個泛黃的卷軸。
“阿耶。”太平上前挽住高宗的胳膊,軟語央求道:“女兒才沒有胡鬧。從小到大,我從未踏出過長安城半步,心中委實沮喪得很。這回為了去西域,我還特意去尋了一幅西域圖呢。您瞧。”
她一面說着,一面将那道泛黃的卷軸松松抖開。卷軸看上去已有不少的年月,上面線條縱橫交錯,勾勒出許多山川河流的走勢,也詳細标注着沙漠、戈壁和綠洲,粗粗一眼掃去,确實和大唐西域的地形地勢一般無二。
高宗猛然被太平打岔,心下不忿,又重新弓起一指,重重彈在了她的腦門上:“西域圖?這世上最完整的西域全圖就在你阿耶宮裏,那是玄奘親筆所繪的大唐西域圖。你這……”
他聲音猛然一頓,指着裴行儉說道:“你過來。”
裴行儉上前兩步,垂手而立。
高宗緩緩地指向了那幅圖,又緩緩對裴行儉說道:“朕怎麽瞧着,太平手中的這幅西域全圖,似乎比玄奘法師所繪的大唐西域圖還要詳盡?”
裴行儉擡眼望去,那張略顯暗黃的卷軸上,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山川、河流、沙漠、綠洲、城鎮……果然很是詳盡。他每多看一分,心中的驚訝就愈甚一分。
他在西域生活了數十年,對西域的山川地貌早已經爛熟于胸,此時自然不難看出來,太平公主手中握着的那張卷軸,極為精準詳盡,而且果然比玄奘法師所繪制的大唐西域圖還要詳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