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淺斟
太平靜靜地望着李賢,許久都沒有說話。
李賢瞧見她那副樣子,忍不住笑了,目光也稍稍柔和了一些:“無論阿月是什麽意思,若是阿月不推辭,哥哥便當你是默認了。阿月,你嫂子素來被嬌寵慣了,脾氣難免急躁,你平日裏同她相處,還要多擔待一些才是。”
太平忽然問他:“賢哥哥就這麽肯定,我會同嫂子住在一處?”
李賢笑道:“你自然不會同嫂子住在一處。我已經替他們安排好了別業,就在長安城外的高陵縣。只是阿月,天後做事素來喜歡斬草除根,哥哥希望到那個時候,你能替她們擋上一擋。”
他竟然,已經連阿娘都不願意叫了。
太平心中忽然有些難過,聲音也漸漸變得低微起來:“賢哥哥,我想問你一句話。”
李賢微微颔首,道:“你說。”
太平擡頭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問道:“今年三月,阿娘在你宮中搜出了數百具盔甲,還有你身邊侍奴的供詞。賢哥哥,我想要問你,你當真想要謀反麽?”
李賢看了太平片刻,忽然笑了:“阿月可相信我會謀反?”
太平搖頭說道:“我不信自己的猜想,我只信你的話。”
李賢又笑,這回笑容卻有些慘淡:“這回怕是要辜負妹妹的信任了。”他低下頭,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不錯,盔甲是我藏的,人也是我的奴仆所殺,阿月可滿意了麽?”
太平一驚:“你為什麽……你明明是東宮太子。”等阿耶駕崩之後,你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李賢輕輕呵了一聲:“方才我說過,天後的心思不止于此。”他看了太平一眼,又嘆息着說道,“你年紀還小,我本不該同你說這些話。可太平,這宮闱中的事,從來沒有是非對錯可以分。無論我是否做過那件事情,天後都容不下我。你可記得,前兩年阿耶病重,我身為太子,奉旨監國?”
太平點點頭,說道:“記得。”
李賢又嘆息着說道:“自從那一次起,天後便時時事事都會對我掣肘。我的左庶子和太子賓客曾經提醒過我,可我卻不曾在意。等到我終于在意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靜靜地望着太平,低聲說道:“與其注定去做傀儡,我倒寧可博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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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你輸了。”太平也靜靜地回望着他,輕聲說道。
李賢點點頭,笑了,笑容卻有些苦:“是啊,我輸了,輸得慘不忍睹。”
他俯身拾起熄滅的宮燈,又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替太平點亮,鄭重地交到她手裏,才又說道:“我時時刻刻都在被監視着,不能出來太久。阿月,哥哥從未求過你什麽事情。這一回,只有你才能幫上哥哥的忙。答應哥哥,若是天後想要斬草除根,你需得護住你的嫂子和侄兒。”
太平手持宮燈,眼中似乎蒙着一層霧氣:“若是我做不到呢?”
李賢低笑了一下:“若是連太平公主也做不到,那這世上,就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
太平又是一怔,才又慢慢地垂下眼簾,說了聲好。
李賢松了口氣,又低聲說道:“阿月還是速回宮中去罷。莫要出來太久,又惹得天後起疑。”
太平又說了聲好,轉過身去,提着宮燈往回走。沒走幾步,她便轉回過頭來,望着李賢,語氣分外鄭重:“賢哥哥,我還想對你說一句話。”
李賢笑道:“哥哥洗耳恭聽。”
“我能救你的命。”太平一字一字地說道,“賢哥哥,我能救你的命。”
她心中清楚,李賢這回雖然惹得天後勃然大怒,卻并無性命之虞,而是會被流放巴蜀。等到數年之後,天後将李哲立而又廢,終于決心将李賢賜死,便命丘神勣前往巴蜀,去做這件事情。
此時距離高宗病逝、李哲廢立,還有三四年的時間。況且她近來聽說,高宗的湯藥膳食中都添加了一些瑤草研成的米分末,身體氣色都好了許多,或許還能再延壽個七八年也說不準……
太平手持宮燈,擡眼望着李賢,靜候着他的答案。
李賢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又感覺到荒謬。
他以為只是妹妹年幼,不懂宮闱傾軋的黑暗,又心疼他身系牢獄,才對他說出這番話來,便含笑說道:“好,哥哥信你。現在阿月可以回宮了麽?”
太平固執地搖頭,又追問道:“若是我果真能救你的性命,讓阿娘……阿娘對你消氣,賢哥哥,你願意同阿娘和解麽?”
武後和李賢,一個是她的母親,一個是她的兄長。
這兩個人,都是她從小到大最最親近的人,她一個都不想傷害,也不想看到他們反目成仇。
李賢聽見她這樣說,便點點頭,敷衍道:“我會。好了,阿月快些回宮,若是被天後察覺出端倪,又要将你好一頓責罵。”
太平輕輕“嗯”了一聲,這才持着宮燈回轉,還刻意叮囑道:“哥哥莫要忘了今夜的話。”
李賢點頭說道:“忘不了,阿月快些回宮。”想來這世上,除了發妻之外,也唯有這個幼妹,是肯真心待他的人。只是同天後和解……李賢搖了搖頭,微微一哂,亦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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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回到麟德殿中時,身邊的紅燭已經燃了小半寸。武後正舉着金樽,和高宗一起,對朝臣們揚聲說話,絲毫沒有注意到女兒的離席。太平悄無聲息地回到席間坐下,裝作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執起金樽,慢慢地飲着美酒,觀賞舞樂。
殿中的舞樂已經從霓裳羽衣變成了讌樂。讌樂是古曲,聽起來頗有幾分高山流水的古意,卻又因為是宮廷曲的緣故,比一般古曲更為大氣恢弘。太平飲盡了一杯酒,又吩咐宮娥道:“斟上。”
琥珀色的酒液從白玉壺傾瀉到金樽裏,瑩瑩地透着微光,有些微醺的香氣。她執起金樽,慢慢地翻轉了幾下,又淺淺地抿了一口。忽然之間,她眼角餘光瞥見了一個人。
賀蘭夫人。
賀蘭夫人坐在賀蘭琬身後,正在和身旁的幾位國公夫人說話。兩個月不見,賀蘭夫人形容又憔悴了些,似乎日子過得并不十分舒心。賀蘭琬皺着眉頭,一口一口地喝着悶酒,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方才海棠果然沒有說錯,賀蘭府的人,确實在今夜宴席的受邀之列。
太平朝賀蘭夫人身邊的席位逐一看去,長孫、獨孤、上官、阿史那……長安城中叫得上名姓的那幾家,全都來了。她目光又掃到了大殿的另一邊,楊、武、裴、韋、薛……薛紹一手扶在案幾上,另一只手按着胸口,正低低地喘着氣。他身上那件深緋色的圓領襕衫,已經被汗水浸得微微濕透。
薛紹這是怎麽了?
太平站起身來,想要去看一看他,忽然又停下腳步,伸手招過一位宮娥,低聲吩咐了幾句。
宮娥很快去而複返,在太平耳旁低聲說了兩句話。
太平聞言,微微皺起了眉頭,卻沒有多說什麽,而是揮了揮手,說道:“你下去罷。”
宮娥很快應聲退下,太平擡眼望着薛紹,漸漸沉下了目光,握着金樽的指尖也微微泛白。她知道薛紹酒量極好,平素喝上三壇五壇,也決計不見醉意。這回他難受到胸口發悶,少說也被灌了幾十壇子下去。她想起方才宮娥說過的話,目光愈發暗沉。
什麽叫“薛郎素有才名,今夜當即興做賦一篇,以助聖人之興”?
什麽叫“醉到深處自然筆走龍蛇,一刻不寫便罰酒一樽”?
這些人真是……真是過分。
太平砰地一聲擱下金樽,朝薛紹那邊走去。此時席間觥籌交錯之聲不絕于耳,官員們又大多是緋袍,她一身绛色的羅裳,卻也并不十分引人注目。走到薛紹近旁時,她恰好聽見一位碧衣少年揚聲說道:“驸馬出身河東薛氏,素有藍田公子盛名,為何今日竟做不出一篇賦?”
薛紹按着胸口,低低喘了口氣,眼神也有些迷離:“今夜确是不成。”
碧衣少年啪地一聲,合上了手中的折扇,指着身邊七八位少年郎說道:“今夜我們全都做了賦,可就只剩下你這一篇,便能湊成一本集。薛紹啊薛紹,你莫要自污了聲名。”
他一路折扇遙指,每指一位,便有一位少年點一下頭,展開手中寫滿字的宣紙給薛紹看。薛紹低低地喘着氣,右手捏着案角,幾乎要将那塊木頭硬掰下來。他身邊的少年們不是在吟詩作賦,就是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就連剛才陪在一邊的那位戎裝少年,也已經直挺挺地仰倒在案幾下方。
碧衣少年一路指完,又指了指薛紹眼前的金樽,口中說道:“諾,一刻鐘的時間就要到了。你今夜真的寧可像顗兄一樣醉倒在茅廁裏,也不願做上一篇賦來助興?”
薛紹搖搖頭,有些艱難地說道:“不是不願,實在是不能。”
“哈。”碧衣少年啪的一下,将扇骨在手心裏重重一打,又指着薛紹說道,“你薛紹吟不成詩、做不成賦,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昔年你在藍田縣一夕成名,将我們幾個全都壓了下去,堪稱驚才絕豔。怎麽今夜你反倒推三阻四,說自己做不成賦?”
他環顧四周,對一衆少年說道;“你們相信薛郎這番托辭?”
一衆少年齊聲說道:“不信。”
碧衣少年嘩啦一聲展開折扇,輕輕搖了兩搖:“來,給驸馬斟滿,今夜本公子非灌醉他不可。”
旁邊随侍的宮娥應了聲是,執起白玉壺,緩緩将金樽注滿。薛紹微微喘着氣,抓起金樽,将琥珀色的酒液一飲而盡。烈酒入喉,燒得他極為難受,連視線也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朦胧間,薛紹似乎聽見一個柔和的聲音問道:“公子貴姓?”
太平從席間轉了出來,望着眼前一衆少年,目光有些冷。
碧衣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番,沒認出這位公主,只略略向她拱了拱手:“免貴,姓韋。”
韋,京兆韋。
太平輕笑一聲,從薛紹手中取過空蕩蕩的金樽,又從宮娥手中取過白玉壺,滿滿地斟了一杯,雙手高舉,柔聲說道:“令月代夫君,敬韋公子一杯。”
碧衣少年聽見令月二字,表情微微一僵;接着又聽見夫君二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看看太平又看看薛紹,啧啧兩聲,又吩咐命人取來金樽,滿滿斟上,也陪太平飲了一杯酒。
那一衆少年當中,忽然響起了極輕微的嗤笑聲,又有人壓低了聲音說道:“不愧是驸馬。”
只短短五個字,已經極盡譏諷之能事。
薛紹驀然抓住了太平的手腕,力道之大,已經在她的腕間勒出了幾道紅痕。他低喘着氣,又低聲對太平說道:“多謝公主替臣解圍。只是今夜之事,過錯在臣一人身上,莫要牽連公主受累。還請公主回席,等日後,再容臣一一分辨清楚。”
他停頓了片刻,有些艱難地說道:“只是今夜,卻是不成。”
大顆的汗珠從他的頰上滾落,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原本清朗溫和的眼睛裏,也隐隐帶了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