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萬有引力

第5章

1.

在劃破手指之前，孫翔怎麽也料不到，事情會往那個匪夷所思的方向發展。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唔……”周澤楷突然往後連退幾步，背撞在牆上，晃了一下，才勉強站住。

孫翔以為他頭暈，不顧滴着血的手，一個箭步沖上去扶住他。

然而事情似乎并非頭暈那麽簡單——就在孫翔抓住周澤楷手臂的那瞬間，黃豆大的冷汗不要錢似地從周澤楷額頭冒出，然後順着鬓角滾下去，消失在領口裏。

“難道是中暑？你中暑了？”孫翔從小就沒得過幾次病，醫學知識相當貧瘠，胡亂猜測道。

周澤楷嘴唇發白，死死抿着，說不出話，就只能搖頭。緊接着，他的身體再度晃了一次，仿佛突然被抽掉全部力氣，眼看就要貼着牆滑下去。

“我操！”孫翔趕緊從抓手臂改成托腋下，然而還是晚了半拍——周澤楷一瞬間跪坐到地。

孫翔心髒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他跟着匆匆蹲下去，卻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焦急萬分地問：“怎麽回事，你到底哪疼？肚子嗎？還是頭？……”

“別緊張——”周澤楷緩過一口氣，相當吃力地吐出後半句，“……沒事。”

這話壓根不具備說服力。

話音剛落，周澤楷牙關連連打顫。第二波冷汗直接浸透了他的領口……孫翔下意識去摸他後背，發現也已潮濕一片，而且明顯能感覺到，衣物下的肌肉，同樣繃得緊緊。

孫翔剛想開口，眼尖地發現周澤楷兩只手正死死摳在地面上，手背浮起許多條青筋。再這樣下去，沒準指甲會因受力而撬起，那他媽不是痛上加痛？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孫翔毫不猶豫地把他的手抓過來，下一秒，周澤楷果然控制不住地收緊手掌，就仿佛在抓一塊浮木似的，痛得孫翔忍不住呲了一聲。

如此一折騰，孫翔再不知道周澤楷身體肯定出了狀況就是傻逼。可無論他怎麽詢問，周澤楷都像聾了一樣，不給任何回應。着急之下，孫翔吼道：“周澤楷！說話！你他媽到底哪裏疼！”

這時候，孫翔尚不能把自己劃破的指尖和周澤楷的異狀聯系在一起，但周澤楷的感受卻很直接。

他清楚地意識到，一切不對勁，就是從聞到那股甘美清甜的橘子香味開始的。

這股突如其來、氣勢洶洶的疼痛，與其歸入生理排斥反應，不如說，更像他的整個大腦、靈魂，都在抗拒。而抗拒的本質目的是保護，自我保護。他隐隐有一種感覺，只要繼續聞着這股味道，身體裏某塊冰層就會破裂，釋放出未知的恐懼！

2.

方明華到來的時候，周澤楷已經接近昏迷。他靠着牆，半閉着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手冰得不像話，嘴唇也因無意識地咬緊而出血。孫翔則像傻了一樣跪在旁邊。

“剛剛發生了什麽？”方明華瞥見周澤楷衣服上的血，猛地反應過來，“你讓周澤楷聞了血裏的信息素味道？”

孫翔喃喃道：“對……別的什麽都沒做，他就，就突然開始冒冷汗——”

“快！把周澤楷的衣服脫了！”方明華臉色大變，沖到桌邊拿抑制劑，“別磨蹭！快點！”

情勢緊急，孫翔盡管不明就裏，仍飛快地照做。接着他胳膊一疼，是方明華給他紮了一針抑制劑。

“按着別動！等吸收完！”方明華說着迅速将另一針紮進周澤楷的靜脈。

周澤楷出冷汗的速度肉眼可見地減慢了一截。方明華又給他紮了一針。至此，周澤楷額頭不再冒出新的冷汗。

方明華重重籲出口氣，飛快掏出手機撥了個號，對電話那頭報了地址。

沒多久，兩位戴着口罩的陌生男人出現在宿舍樓下。

方明華蹲下，扭頭示意孫翔把周澤楷放在自己背上。

孫翔直接卷袖子：“我來！”

方明華幾乎毫不猶豫地否決了孫翔的提議：“不行，你不能跟着！現在直接去洗澡，然後把周澤楷這件衣服燒了。回頭不管誰問起周澤楷的情況，一個字都別提！”

孫翔不解：“為什麽？”

方明華第一次對他用吼的：“你看不出來他是因為你的信息素才有這種反應？被查出來兩個人一起退學才開心？！”

他吼完，眼見孫翔一臉震驚和茫然，知道自己絕對把人吓到了，趕緊放軟語氣：“抱歉，這不怪你，怪我沒想周全，沒提醒你才出現的這種情況。但不管怎麽樣，你絕對不能跟着。”

他頓了頓，向孫翔投去複雜的一眼：“……非要說那麽清楚嗎？你的信息素除了影響他恢複速度之外，起不到任何幫助。”

這話直白、殘忍，卻夠真實。以孫翔智商，不可能聽不懂。

孫翔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緊。他像一尊石像似地站着，眼神是異樣地沉默。

“孫翔，”方明華心裏着急卻不能表現出來，還要拿出一百分耐心哄道，“去洗個澡。我們到醫院給你電話。”

孫翔這才有反應，他視線轉向方明華背上昏迷狀态的周澤楷：“他會沒事，對嗎？”

方明華其實心裏完全沒底，但他清楚自己的教師身份，知道自己任何一句話都是孫翔的定心丸，于是硬着頭皮的點了點頭。

“好。你們快走。”孫翔似乎信了。說完，他轉身撿起周澤楷那件沾了血的衣服，沒什麽猶豫地大步走向洗手間。

外面傳來關門聲。孫翔望着鏡子裏的自己，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他最後選擇在淋浴隔間裏點燃了那件衣服。火舌飛快地吞噬着布料，一瞬間就燒到了帶血跡的那片兒。孫翔猛地一陣恍惚，差點拿手去摁它。幸好理智攔住了他。

他有點不明白那股沖動的原因是什麽，直到後面清洗地面的時候，手指沾到水，血塊被沖掉，有點刺疼，才回味過來。

——半小時之前，自己尚惦記着問周澤楷，他的信息素到底是什麽味道。不過現在的話，再糾結這個，好像也沒太大意義了。

3.

這個夏天以一種奇怪又茫然的姿态，飛快地掠過孫翔的青春。

周澤楷退出集訓，聽說住了十幾天的院。沒有周澤楷在，孫翔好像在打游戲這件事上失去了興趣，每天課後就是發了狠的刷題，最後毫無懸念地拿了市集訓聯考第一。

為了慶祝這份優秀成績，母親買了一只大蛋糕，父親炒了一桌子他愛吃的菜。回到家時，玄關擺着他心心念念半學期的高達模型。

朋友那邊也都替孫翔高興。大家湊份子包了間KTV包廂，晚上接着狼人殺和網吧通宵安排上。

但孫翔的反應卻不大對勁。面對獎狀、面對四面八方湧來的恭喜，他似乎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平靜。孫媽媽忍不住跟丈夫嘀咕：“老孫，咱們兒子怎麽回事啊？”

孫爸爸心特別寬：“別擔心，我感覺是臭小子成熟咯。”

沒人知道，每天睡前，孫翔必會不由自主地擡起手背，借着臺燈光線，盯着那道越來越淺的疤痕出神好久。

他記得周澤楷當時嘴唇失去血色的樣子，記得周澤楷滿頭的冷汗，閉上眼就能産生錯覺，好像周澤楷仍跪在那兒，用超級可怕的力度在抓着自己的手，一度讓他産生手骨會被捏斷的懷疑。

然而畫面這些再鮮明，也只是他一人的記憶。

現實世界的發展印證了方明華的預言：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夏天臨近尾聲時，周澤楷的指甲抓痕，一日比一日淺，就像暑假作業裏的空白一樣，總有消失不見的那天。

4.

周澤楷入院後第五天，方明華再次打來電話，說找了靠譜的朋友給周澤楷做信息素平衡治療。目前危險期已過，接下來再修養一段時間，周澤楷應該就能康複出院。

分享完這個“好”消息之後，方明華又再次表示歉意，說一切都是自己的松懈和盲目自信造成的。讓兩個優秀的未成年人差點出大問題，他至今心有餘悸。

孫翔有點抗拒他重提那天的細節，匆匆打斷：“算了，這事誰能料得到。”

确實如此。根據方明華那位醫生朋友的說法，單方面吸引的概率本就比“雙向吸引”的概率要小許多，更別提逆向強烈排斥的情況。

“我查閱了近五十年的臨床數據，全世界只有三例！”醫生十分感慨。

“我想知道周澤楷會不會有後遺症。”孫翔抓着手機的手無意識地收緊。

“放心，正常情況，他的未來生活不會有任何影響。”醫生回答得很嚴謹。

孫翔卻敏銳地抓住了字眼：“特殊情況是指什麽？”

醫生哈哈大笑：“理論假設而已，現實不可能發生的。”

孫翔堅持要一個答案。

醫生只好告訴他：“特殊情況是指，即使如此，你倆依舊決定交往，并且打算發生一些親密舉動。你懂的，信息素濃度一旦提高，排異就很有可能重現。”

“我懂了。”疲憊和松釋同時浮上心頭，孫翔覺得胸口有點莫名的空，卻仍記得禮貌把話講完，“謝謝您。”

5.

暑假最後一周，杜明攢了個局。四人小團體浪漫相約KTV。

孫翔推門而入時，吳啓和呂泊遠正在肉麻對唱廣島之戀。空調開得特別冷。不知是被雷的還是凍的，孫翔下意識抱緊胳膊，感覺那兒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來了！”杜明歡呼一聲，從沙發那頭撲過來迎接他……的背包。

“不夠時間好好來愛你~”吳啓拿着話筒眼冒紅心地走來，“終于明白大腿的意義~”

孫翔滿頭黑線連連後退，一回頭，驚悚地發現後方站着深情款款的呂泊遠。

“夏天到期前~讓我來看一眼~”呂泊遠邊唱邊伸手，“你的一課一練有沒有帶在身邊~”

孫翔全身汗毛都因為惡寒豎起來了：“麻痹，抄作業就抄作業，快點把歌切掉！切掉！”

6.

KTV的桌子特別矮，對抄作業的姿勢提出了高要求。三人先是趴着，趴了沒多久就嚷嚷腰酸，索性也不管幹不幹淨，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孫翔是唯一不需要臨時抱佛腳的，唱歌，他不感興趣，玩了兩把農藥，手機提示電量過低。

“充電寶帶沒帶？”他踢踢杜明。

“我找找。”杜明爬起來，翻遍三只背包，別提充電寶了，連半根線都沒。

孫翔無語地起身：“我去租。”

三雙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孫翔太陽穴附近猛抽搐。

“……租四個！行了吧？！”

孫翔深深懷疑這群人今天出來聚會的動機。

果不其然，也就租個充電寶的功夫，等孫翔重返包廂，瓜皮們已經東倒西歪地窩在沙發上劃水摸魚。

刷微博的刷微博，打游戲的打游戲，一個勝一個惬意。

孫翔皺着眉拍拍杜明的腿，示意他往裏面挪點：“不抄了？”

杜明從NS後面露出半張臉，嘿嘿一笑：“不還有7天？勞逸結合，反正總能抄完。”

“你的作業本又不會長腿跑。放心，我們發誓會對它格外愛惜。”吳啓打了個哈欠，“對了，充電寶呢？”

孫翔呵呵，恨不得拿充電寶砸過去。

呂泊遠比較識相，趕緊把果盤可樂和炸雞全推到面色不佳的孫翔跟前：“別急。我們就稍微休息一下。”

孫翔不置可否地哼了聲，插起一塊橙子。呂泊遠擠過來挨着他坐，撞撞肩膀：“看這個。”

看清屏幕內容後，孫翔第一反應是去摸呂泊遠的額頭：“你不趕緊抄作業，在這裏看鬼扯的星座運勢？沒燒壞腦子？”

呂泊遠高深莫測一笑：“你不懂。這玩意特別靈！暑假剛開頭的時候它說我會橫財，真應驗了！”

“他說的天降橫財是指被鄰居的狗咬了一口然後人家看他可憐賠了三千七百六十八零三毛。”杜明頭也不擡，熟練拆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孫翔笑得天崩地裂，“其實是你碰瓷人家的狗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呂泊遠半點兒不氣，繼續悠悠地說：“第二個月它說我會天降桃花。結果隔天，我就在奶茶店交了個女朋友。”

“我操！真的假的！”吳啓扔下手機，“不會就是前幾天，我見過的那個身材特別好的妹子？”

杜明誇張地張大嘴：“靠那個我看過照片！臉也超正！超——他媽正！”

“沒錯。”呂泊遠得意洋洋切出照片，秀給孫翔，“看，就她，我買奶茶，主動問我要QQ來着。”

孫翔瞥了眼，不得不承認，這女生确實長得可以。

呂泊遠晃他肩膀：“怎麽樣，就半分鐘的事，給你算算？不準沒損失，準了請我吃飯？”

7.

剛經歷完“那個意外事件”，其實對談戀愛，孫翔并不太感興趣。但青春期注定是對一切未知事物好奇心最強烈的階段。再加上幾個瓜皮朋友都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孫翔也不由自主地點了下頭。

“行吧，你随便算一下。”

“我看看啊，生日幾號？”“12月2日。”“幾點出生的？”“這也要？”“當然！越精确越好。”

孫翔琢磨了下，根本想不起來，幹脆随口胡謅一個：“就填……8點！”

“Hi everybody，be quiet，神秘的星盤要開始轉動了！”呂泊遠煞有介事地宣布。

孫翔下意識坐直了一點，屏住呼吸。

呂泊遠沖他眨眨眼，揿下“确定”按鈕。下一秒，屏幕上一個類似幸運大抽獎一樣醜不拉幾的轉盤開始瘋狂，最後突然彩光四射，彈出一個提示框：“滑動滑塊，解開您的下月運勢！”

五毛特效，不能再多了！這代碼誰寫的，字都歪出了提示框！

到這裏，孫翔已經明白，所謂的“星盤神器”，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小孩和傻子的玩意。而自己竟一度真情實感地産生過期待……簡直像被驢踢了腦袋。

“孫翔，這麽重要的時刻，一定得你自己上！”呂泊遠竟還好意思繼續演。

“我看不清，你過來點。”孫翔磨了磨牙。

呂泊遠不疑有他，兩步跨過來。

很好。

“卧槽孫翔你幹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哈哈哈哈哈我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孫翔面無表情地把呂泊遠摁在沙發撓了五分鐘的癢。

8.

“親切交流”結束，呂泊遠不怕死地說：“測都測了，你就不打算看下結果？”

孫翔已經靠回沙發打農藥中，頭也不擡：“滾。好奇你自己看。”

“行。”呂泊遠說，下一秒，語氣變得特別誇張，“卧槽，這是傳說中的SSR選項！孫翔你快來！快點快點！”

孫翔被他鬧得沒脾氣，也有點心癢，探頭過去瞥了眼。

只見屏幕一行大字，粉紅色的：射手座的你，下個月會遇到屬于自己的天降桃花。

這哪裏SSR了？！

孫翔意識到自己妥妥又一次被耍，憤怒的目光登時掃向呂泊遠。不過呂泊遠早有準備，在孫翔擡頭之前靈活地躍過茶幾翻過沙發逃到了門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降桃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哈哈哈哈哈你的天降桃花一定是老巫婆！”

老巫婆真名叫吳玉蘭，是輪回實驗最負“盛名”的班主任，以變态般的管理風格著稱，聽說她将要執教高二後，四人小團體第一時間就祈禱過千萬別和她遭遇。

孫翔站起來，不緊不慢地将手交叉對握，然後轉了下腕：“今天這事兒沒完。”

“冷靜，孫翔你冷靜，”呂泊遠往後退到不能再退，“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等等！”杜明突然大叫了一聲，“先等等！”

三道目光齊刷刷集中到他身上。

杜明神色緊張地說：“今天幾號？”

“八月二十四啊，”孫翔說，“杜小明你有病啊突然大喊一聲就為問這個……等等！”

他也反應過來了，兩人視線撞在一道：“草，今天公布分班結果！”

“網址什麽來着？”呂泊遠拿起手機，“你們誰存了？！”

“班級群公告有！”孫翔思考一秒，“你點進去就看得到！”

“找到了！我看看……”呂泊遠緊張地劃拉屏幕，“咱們當時都報的理科對吧？”

“那肯定。”“對。”“對。”

“我日！日！”呂泊遠突然連罵兩聲，接着爆發出一陣詭異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孫翔狐疑極了，趕緊跟另外兩人一道，把腦袋湊過去。

只見頁面最上方，高二（12班）後面，跟着“班主任吳玉蘭”六個字。

孫翔：……

杜明：……

吳啓：……

大家努力消化了一下這個令人悲痛的事實，才繼續往下看。

學生名單裏面，第三行、第五行、第六行，他們四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杜明默了默：“這該叫，悲喜兩重天？”

“我懷疑對孫翔而言悲更多一點。”吳啓幽幽地說，“瞧最後一行。”

他話音剛落，所有目光紛紛落在那裏。然後其中三道立即轉向了孫翔。

孫翔的表情比想象中奇怪許多。

有驚訝，有複雜，除此之外，甚至摻了一絲讓他們懷疑自己眼花的……高興？

“幹嘛這麽看着我？”孫翔語氣特別平靜，“不就跟周澤楷一個班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