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元秋
小李氏帶着兩個女孩子,卻是叫蔣儀眼前一亮,她們俱是中等身材,骨肉均勻豐纖合度,大的瓜子臉,也是一雙杏眼,眉目間亦是有些愁容。小的一個鵝蛋臉,眉深目遂,膚白如脂,卻是一幅稚氣的樣子,面上神彩飛揚。
蔣儀款款起身,到了小李氏面前道:“三舅母一向可好?”
小李氏往後退了兩步,細瞧良久才道:“這可是儀姐兒?”
蔣儀道:“正是,多年未見,大妹妹都這樣大了,小妹妹我竟未曾見過。”
小李氏手摸袖筒半晌,方才道:“我并不知你在這裏,身上卻是什麽見面禮都未曾帶着,委屈你了,改日再給你補上吧。”
她又指着兩個女孩子道:“這兩個是你妹妹,大的你見過,是元嬌,小的叫元麗,今年也有十三歲,也是大姑娘了。”
蔣儀忙道;“三舅母不必如此,我也不知妹妹們在這裏,也并未備得什麽好東西。”
饒是如此,她還是讓抱瓶拿了兩枚戒指過來,給元嬌和元麗一人給了一個。這原是昨夜李氏備給她做送王妃家清涼郡主的見面禮,她挑了個戒指來給了這兩個妹妹。
厮見過了落坐,蔣儀細細打量小李氏,方覺得她日子過的大概有些落迫。她混身除了頭上一支包銀扁釵,再無任何手飾,就連耳中,也只是插着兩只茶葉梗而已。她身上一件江戶紫的長衫,肩頭手肘都褪了顏色,因是坐着,蔣儀并未瞧見裙子,想來也不會太好。元嬌與元麗都是桅子色短襖,也是半新不舊的,兩人坐在那裏,一個眉眼觀心,一個神彩飛揚,她兩個也是通身上下無一點首飾,耳中也只插着茶葉梗。
許是見蔣儀盯着看,也許是小李氏心虛,因而笑道:“我們一家子竟是沒有戴金銀的命,饒是什麽東西戴了,耳朵都要紅腫,就這茶葉梗最好用。”
蔣儀忙笑了笑道:“正是如此……”
話未說完,就見小李氏對着身邊伺候的王府婆子道:“方才我帶來的食盒可是已經提進來了?那是我今兒早早起來特意給王妃蒸的大饅頭,她在家就最愛這一口,我這有幾個月沒有來,想必她也想這東西了,可要早早替她帶進去。”
那婆子忙忙的點頭,輕聲道:“姑奶奶不必着急,已經帶進去了。”
正說着,邊有小丫環端着托盤走了進來,将幾杯茶奉到小李氏并兩個女兒面前的小桌上,躬身退出去了。
小李氏和元嬌并不動這茶杯,元麗卻是掀了蓋子聞了聞,嘴上便勾出滿滿一笑,她這一笑,兩嘴角便是兩個圓圓的酒窩。這茶濃香撲鼻,想是加了花草水果,聞起來十分令人垂涎,元麗端了茶杯剛要喝,又瞅瞅小李氏,見小李氏目光如冰刃般,便撇撇嘴将茶放下了。
她不放還好,她這一放,蔣儀就想起自己早起喝的那兩大碗湯來,大概是身随心動,竟隐隐有了尿意,因是在別人家中做客,又是王府,做為閨中女子,自然羞于向人借尿壺,只能挨着,是以必要以少喝湯水,或者不喝湯水為好,蔣儀如今已有一肚子的湯水,就更不敢喝水了。
因屋中客人多,婆子丫環們也不好再躲出去,竟是站了半屋子的人,又都勸着要她們喝些茶水,小李氏與兩個女孩子十分抵不住了,也只是放在唇邊沾一沾而已,蔣儀便也有樣學樣,只盼着清王妃元秋能早些見過她們,也好叫她們脫了此處,快快回府。
如此直等到了中午,王府中的下人們還是一慣的熱情,擡了一桌飯進來,一張炕桌上擺的滿滿當當,有三鮮筍炒雞子,煎三色鮮,淳菜腰,蛤蜊肉,湯釀獅子頭,并一大碗槐芽冷淘,再配着白瑩瑩的碧梗米飯,如此炎炎夏日,讓人看着也是胃口大開。
那婆子卻還笑道:“不過簡單飯食,姑奶奶并表小姐們将就着吃上些,王妃如今雖處理了事情,卻還要陪着王爺用飯,過了晌午有時間再見你們。”
小李氏先到餐桌前坐了,便堆着笑道:“都是自家人,我看媽媽們并這些個姐姐們也都累了,已是飯點,你們盡可去吃飯,不必管我們,我們都是娘家人,不會拘謹,又不要人伺候,你們快去吧。”
這些丫環婆子們嘴裏雖說着:“那裏敢,姑奶奶好生用呗。”
卻一個二個漸漸告退下去了,只留下兩個十一二歲的小丫環站在外間添茶倒水。
方才那婆子們本已将小李氏的食盒給送了回來,小李氏便将那食盒擺在桌子上,這會兒見大丫環們都去了,便指使元麗去将食盒取來,元麗嘟了嘴道:“我不去,丢人現眼!”
小李氏瞪着眼道:“快去,你若再不去,回去的時候就你走回去,我坐轎子。”
元麗這才起了身,去将那食盒抱了過來,遞給了小李氏。小李氏抱了食盒,對着蔣儀笑道:“你家裏現在想必也是歷縣的大戶吧,平日裏大魚大肉吃的必定不少。”
蔣儀道:“卻也不是。”
小李氏抛了個令蔣儀惡寒的媚眼道:“何必如此推辭,你母親雖去的早,卻是攬錢的能手,她那分家業,何時才能花完?”
蔣儀心道她必也不知自己在庵中修行的事情,又何必多說,便不再說話。因小李氏為長輩,她不說開席,幾個女孩子便都坐在桌前不動。
李氏将那湯盆裏的獅子頭都挑了出來,放進食盒內層的一個大碗裏,笑着對蔣儀道:“你三舅父最愛吃獅子頭,王府裏的味道卻是獨一味兒的,我今給他打了去,你喝些湯吧。”
蔣儀便道:“是!”
李氏又将好蛤蜊肉并炒雞子都整盤打進了食盒內,将淳菜腰也在碗邊圍堆到高起來實在裝不下了,方才蓋上食盒,對蔣儀道:“這冷淘清淡,倒也配飯,你們快些吃吧。”
元嬌一直不發一言,端了碗就扒白米飯,元麗卻嘟着嘴吃了些冷淘,小李氏筷子不見動的快,嘴上卻是吃個不停,那一盆冷淘一會兒便完了,只有那盆湯,始終未有人動過。蔣儀也扒完了面前的米飯,将碗放下,就見兩個小丫環進來撤了桌面,又請她們在客廳坐了,端了幾杯沉香水過來。她們如何敢喝,也只讪讪坐着。
此時蔣儀才明白過來,為何這些婆子丫環們到了吃飯時間卻不伺候着,要全都退出去,小李氏這個吃法自己不覺得難堪,王府裏這些見慣富貴的丫環們都不願意多看的。
幾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坐着,陽光照進屋了來,越發的熱了,面前放着冰飲,卻不敢多喝一口,只這樣沉悶的坐着,蔣儀暗道徜若每次來王府,都是這樣冷遇,李氏還能一次次來,可不是她當年的性格。她當年是個孤冷倔的性子,受不得半點閑氣,又丈着自己是李家嫡女,配給了一個庶子,常覺沒臉,給孟泛閑氣受。
小李氏是李氏娘家堂親家的侄女,因是邊族,父母在京中開了個饅頭坊,蒸的饅頭卻是極好,小李氏也是打小揉面燒火的,所以很會做的一手饅頭。她自覺一個嫡女嫁了庶子,頗有些怨氣,李氏卻覺得她一個寒門小戶女子,能攀上孟府這樣奴婢成群的人家,也是自己的擡愛,是以兩個便漸漸有些不對付,蔣儀當年來府,就親見李氏磨搓小李氏,也不是一回兩回。
清王府內院,高檐闊柱下的房廊上涼風習習,院中大銅盆內魚戲荷間。此時剛才用過早飯的孟元秋,打發了前來商讨事情的家下人等,一身素羅大袖配十二間色裙,她肩寬體長,款款而動便是滿滿的貴氣。元秋撿了幾粒魚食喂那銅盆中的錦鯉,輕輕投下去,蕩出一圈漣漪便隐去了她龍蕊髻上碧光瑩瑩的翠玉瓊花。
待她将兩口銅盆裏的魚都喂過了,方才轉身看向跪在一角的青青道:“卻是有什麽要事嗎?”
青青忙将信從懷中掏出,雙手奉于頭頂道:“回娘娘的話,大夫人因思念娘娘過甚,又見今日表小姐來此,便叫奴婢帶書信一封來給娘娘。”
那王媽媽上前将書信接了,雙手奉于孟元秋。
孟元秋并不答話,仍是回頭望着銅盆,良久才道:“我怎麽記得你是祖母身邊的丫環?”
青青伏身道:“正是,奴婢原是大夫人留下來的,卻在老夫人身邊伺候了七八年了。”
孟元秋轉身回了屋子,在一張鋪着玉簟的圈椅上坐了,将那信拆開來看。她愈看眉頭皺的愈深,站在一旁的王媽媽知道王妃平常喜怒不形于色,如此皺了眉頭,顯然大婦人信中說了什麽重要的事,因此時一衆丫環婆子們都在廊下伺候,身邊并無旁人,便問道:“奴婢鬥膽,可是大夫人有什麽重要之事,奴婢看娘娘似有憂心。”
孟元秋疊了信紙又裝回去,嘆道:“母親慣常憂思太多,所以身體總是不好。”
王媽媽道:“即是如此,老奴改日着人請夫人來王府一聚,叫郡主在她眼前笑鬧一番,必可展她憂慮。”
孟元秋沉吟良久,卻不置可否,而是命王媽媽将青青喚了進來。
青青在外間等了良久,忽見王媽媽出來道:“姑娘,你的好日子來了,且随我進來回王妃的話呗,只是她問什麽,你必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否則,這好事也就只此一回了。”
青青忙磕頭道:“多謝媽媽提攜。”
進了屋子,青青只覺得滿目光輝,卻不敢擡頭一看,随着王媽媽的手引跪下磕了頭,就聽上首的孟元秋問道:“我卻問你,這表小姐蔣儀是何時來府的?她随誰而來的?”
青青道:“回娘娘的話,表小姐是三日前到的咱家,送她來的是一個叫陸欽州的官員,這官員在大門上遞了拜帖,老夫人聽說了之後便出去到正廳去見了他,去時正是奴婢随着。”
“哦,那陸欽州當日說了什麽話,你且細細跟我說來。”
“奴婢見那人也未曾穿官服,卻是平常家下老爺們穿的衣服。來了也不坐,跪着給老夫人請了個安,就道,自己是在歷縣官道上遇到的表小姐,當時天黑不久,他在趕道,不知何時表小姐的後腦久便給他的轎子撞了。後來帶到官驿,聽了表小姐說與我家有親,方才帶她來此的。”
“他還說了什麽?”王媽媽問道。
“再未有什麽……對了,臨走時,他忽而又說道,當年咱家大爺曾托付他照拂姑奶奶,他這些年卻并未曾履行過承諾,如今還是碰上了表小姐,才知姑奶奶已去,心中十分慚愧,也問大夫人的安好。”
元秋仍是無話,王媽媽便将青青帶了出去,不刻又折了回來,蹑腳站在元秋身邊,就聽元秋道:“二姑母與母親一直不睦,蔣儀表妹這一來,母親睹物思舊,就中便更有些不好了。何況,她即是在庵中清修,又怎會如此蹊跷就撞上了陸欽州的轎子,母親覺得此事不止那麽簡單,我怕她為此憂思太過。”
王媽媽彎腰輕聲道:“奴婢方才見了那蔣家小姐,穿的竟是你當日與王爺相面時的衣服,看人才卻是十分的相貌風流。”
元秋挑了挑眉道:“竟能穿我出嫁前的衣服,母親心中本就不适,也不知是誰去她那裏讨的衣服,不是存心讓母親心中難安嗎?”
王媽媽從小在她身邊,最知她的脾氣,聽這口氣元秋顯然是動了怒,便也不再說什麽。
元秋思忖許久才道:“這事再沒有別人,想必是四房的主意,徐氏必是打了二姑母當年那份嫁妝的主意,有心要讨好表妹,好将她留下來。”
王媽媽這才道:“奴婢以為四夫人原來是最體貼大夫人的,也最與大夫人心意相通,想來應該不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