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進入武關。
趙高無計可施,只好立胡亥兄弟的之子公子嬰為秦王。哪知道,公子嬰一上臺便殺了趙高。
趙高死後,公子嬰調兵遣将,力守鹹陽的最後一到屏障——潼關。
張良再次獻計,收買了鎮守潼關的秦軍守将,他們不戰而降。劉邦大軍進駐灞上。
灞上,因地處灞水西面的高原而得名,其西南面便是秦之國都鹹陽。
進駐灞上後,劉邦随即便率軍向鹹陽進發。
兵臨城下,秦王子嬰已無招架之力,他乘坐白馬素車,率領衆臣,出城投降。
鹹陽城外,公子嬰跪在轵道亭前,恭候劉邦到來。劉邦一到,他便獻上秦朝皇帝的玉玺和符節。
歷時15年的大秦帝國,至此宣告滅亡。
鹹陽皇宮金碧輝煌,無數珍寶,無數美女,令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仿佛年夜飯桌上的菜,太豐盛太繁多,瞧瞧這個,碰碰那個,都香都好看,愣不知道該朝哪道菜下筷子。
先搶了再說!一群群兵士,蜂擁沖進宮室,争先恐後搶奪金帛財物。這情形,活像今日的小市民們在超市裏哄搶廉價雞蛋,完全一副不要命的架勢,踩得人仰馬翻。
兵士在喧嚣鼎沸中哄搶,劉邦則在淫聲浪笑中上演真人版春宮圖。
環肥燕瘦的各色美女,輪番上陣。劉邦心花怒放,來多少搞多少,有多少玩多少,場面相當三俗。
天下男人都好色,色心稍強的叫色狼,再強一點的叫色鬼,更加強的叫色魔,尤其強的叫變态色魔,好色到了極致,就叫人體美學藝術家。可對于一個欲奪天下,欲成就大業的男人來說,過分沉迷酒色,最終将玩物喪志,一敗塗地。
劉邦此時絲毫沒意識到這一點。他就像一個天生落魄,五行缺錢的窮小子,忽然得了一筆巨款,立刻開始揮霍,以報複過去受苦受窮的日子。全然想不到,揮霍完了,打回原形将會多麽絕望。
自己想不到,有人卻能想到。
這一日,劉邦玩得正投入。他的連襟樊哙闖進宮來,大呼小叫,什麽叫糜爛,這就叫糜爛!秦朝就因為這樣才滅亡的,可別穿新鞋走老路壞了大事,咱們還是還軍灞上為好。
劉邦很氣憤,你一個屠夫懂個屁。男歡女愛是一門藝術,誰也無法阻擋我追求藝術的腳步!
樊哙被趕了出來,知道自己勸不動劉邦,思來想去,決定去找張良。
說來悲哀,樊哙雖是屠戶出身,見識卻遠在很多達官貴人之上。但出身不好,從事過低賤的職業,哪怕他的話再有道理,再精辟,也難以讓人信服,這就叫偏見。
一路西征,樊哙功勳卓著,斬了一個都尉,俘虜了146人,收降了2900人。然而,他竟沒陶醉于勝利的狂歡之中,倒像個睿智的謀臣一般清醒,如此有遠見的武夫,實在是一尊寶貝。
可眼下劉邦沒把他當成寶。此時此刻,美女才是寶,真金白銀才是寶,享樂才是寶。
想當年,他到鹹陽出差,目睹秦始皇出行,就感嘆過,大丈夫就要過上大富大貴的日子。如今居然實現了,他真的有點找不着北了。好在張良一席話澆醒了他。
張良說,樊哙脾氣是急了點,可他的話有道理,忠言逆耳啊。民衆幹嘛起義?就是因為秦朝暴政,活不下去了。這秦宮,就是暴君住的地方,您還住這兒,難不成要當暴君二代嗎?
張良所言點到了實質。
秦宮是堂皇的,鹹陽是繁華的。而無論古今,世界上所有繁華大都市都一樣,光鮮亮麗的背後,即是一片衣衫褴褛。富人有車馬,有房産,住寬敞尊貴的大豪宅;垃圾、乞丐和潦倒的窮人都隐藏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這便是現實。
但是,作為統治者,起碼要讓窮人在蝸居中,看到有朝一日會富裕的希望,若只圖自己享樂,任憑上層集團奢靡腐敗。被推翻是早晚的事,亡國也是早晚的事。
劉邦雖有一身流氓氣,倒比那些官居高位道貌岸然,實質上卻是披着人皮的禽獸,講着人話的畜生強百倍。錯了就是錯了,他很坦然,沒因自己身為統帥,就顧面子,就擺臭架子。他聽取了張良的肺腑之言,封存府庫宮室,全軍撤出鹹陽,返回灞上。
貪圖片刻歡娛,将會導致最終敗亡。自己不能做暴君。何況,還沒當上君主呢,自己只不過是領軍率先進入了關中。
按楚懷王的約定,他和項羽,誰先進入關中,誰就做秦王。劉邦磕磕絆絆西進,卻早早就到了,能征善戰的項羽為何還沒到?
巨鹿大戰獲勝後,秦軍最後的20萬官兵,全部歸降了楚軍。歸降是歸降,卻是口服心不服。
項羽生怕這幫人回關中後鬧事。關中是他們的故土,有地利有人和,鬧起事來,肯定難以收拾。
這20萬秦軍,似燙手山芋,拿又拿不穩,放也放不得。項羽越琢磨越郁悶,便找來英布和蒲将軍商議對策。
仨人在一塊兒密謀,最後決定,自己拿不住,也不能放虎歸山,只能使用核武器——坑殺。
部隊路經新安,項羽下令,将20萬歸降的秦軍全部坑殺。
這一舉措,看似不留後患,實際上後患極大。秦人對項羽的殘暴異常憤慨,異常痛恨。老百姓并不怕江山易主,只要讓他們過上安穩的日子,誰做主都一樣,怕只怕易給一個兇殘、不顧他人死活的主。
推翻一個統治者沒有意義,但推翻一種制度有意義。因此,秦人拼命抵抗。項羽所到之處,都遭到阻擊。
項羽也不管不顧,誰不服就打誰,誰反抗就殺誰,非常勇猛。
凡是土匪,皆有一個共性,他們最大的優點是勇敢,最大的缺點是太勇敢。随性随意,講義氣講霸氣不講策略。項羽雖出身貴族,但骨子裏,匪氣占得多,貴族氣占得少。
由于受到重重阻擊,一路都靠硬打,項羽大軍在公元前207年12月底,才抵達函谷關。而劉邦早在8月,便已經進入了關中。
并且,在短暫的糊塗之後,劉邦清醒過來。清醒後的他,舉一反三,率軍撤出鹹陽後,又與當地百姓約法三章:不殺人,不傷人,不盜竊。彼此共勉。
當地百姓拿了酒肉去犒勞劉邦軍。劉邦也不接受,告訴秦地百姓,我可不是來欺壓你們的,我要讓你們過上好日子,要讓每個人都幸福。
百姓要的就是這個,心裏擁護劉邦當秦王。
這個情況傳到項羽軍中,大夥兒都很疑惑,劉邦是個什麽東西,咱們都清楚。現如今,這流氓居然化妝成君子了,這就叫裝孫子吧。他幹嘛要裝孫子?原因只有一個,這厮有争霸天下的野心。
果不其然,項羽軍團抵達函谷關時,遭到劉邦軍的阻攔。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實際上,阻攔項羽軍,并非劉邦突發奇想,也不是張良的意思,而是一個老先生給支的招。老先生挺八卦,向劉邦傳播小道消息:據說項羽封了秦軍降将章邯為雍王,要把關中交給此人。到時候,關中就不是沛公的啦。
怎麽辦呢?把住函谷關吧,不讓項羽大軍進入。于是,劉邦派左司馬曹無傷鎮守函谷關。
曹無傷卻當了叛徒,把情況報告給了項羽。項羽惱怒,根本沒多想,當即下令全軍駐紮鴻門,準備武力奪關。
鴻門這地方離劉邦軍所在的灞上僅僅只有40裏。距離很近,再看雙方兵力,項羽麾下現有40萬大軍,而劉邦麾下不過區區10萬人。
劉邦明顯處于劣勢。更糟的是,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命懸一線。
不過,一個人處于劣勢并不要緊,關鍵看運氣。運氣好,轉危為安;運氣爛,優勢也變困境。
劉邦的運氣相當不錯。就在項羽要采取軍事行動的前夜,有個人跑來洩密了。
這個人就是項羽的叔父項伯。此人早年和張良很要好,不單要好,而且張良還是他的救命恩人。
一邊是親情,一邊是恩情。項伯天真且單純——我把軍事情報偷送給張良,讓他逃命即可,也不算出賣項羽。
出乎意料的是,張良轉手就把情報給了劉邦。
項伯很尴尬,張良這麽一搞,自己倒成了楚軍奸細。他的人生瞬間迷惘,這些年我在楚軍中幹嘛呢,玩潛伏當卧底?
劉邦此時更迷惘,不但迷惘,而且恐慌。
是人都一樣,猝死并不可怕,甚至可以說是福分,不知不覺中一切解脫。若先跟你預報,10天以後的下午6點20分槍斃你,估計不到10天你就得崩潰。
沉默半晌,劉邦道:咱們實在打不過項羽呀;随即,嘆口氣又道:為之奈何?
怎麽辦呢?不難辦。張良出了個主意——請項伯說情,然後咱們到項羽軍中作檢讨。
低三下四前去賠罪,對劉邦來說,相當委屈。有罪尚且不想賠,何況沒罪。換成項羽,絕對放不下架子和面子這麽做。劉邦卻能屈能伸,在識時務和面子之間,他選擇了識時務。
于是,第二天就發生了婦孺皆知的“鴻門宴”。
【五、絕殺鴻門宴】
翌日清晨,劉邦打扮得甚是光鮮,帶着張良、樊哙等人前往楚營。整隊人馬,不過一百多人。
劉邦的意思是,我是來做檢讨的。檢讨完了,和項羽吃頓飯,喝點酒,大家歡聚一堂,沒準兒項羽就放他一馬了。
這顯然很冒險,但總比等死強。
劉邦盡量讓自己顯得很坦蕩,給所有人的感覺,他此去見項羽,就是吃飯、聊天。
既然是吃飯,當然就不能帶很多人,否則顯得像搶飯。
而項羽這廂正卯足勁要一舉剿滅劉邦,忽聽軍士來報,劉邦自己上門了。
項羽十分意外。他要找仇家算賬,精心準備後打算傾巢出擊。孰料仇家自己送上門來了,還一副單槍匹馬的架勢。
這不由讓人頓生一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要不要趁機把棉花撕碎呢?項羽一時拿不定主意。
作為枭雄,作為霸王,他很不屑于幹這事兒。他更喜歡明刀明槍,大刀闊斧和對手厮殺一場,然後猛力将對方打趴下,或者置于死地,這才是他的最愛。
老狐貍範增卻和項羽的想法截然相反。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此時不殺劉邦,更待何時?
範增堪稱戰道魔手,極會算計,同樣是擊殺對手,卻有一個戰争成本的問題。此時,劉邦親自送上門來,身邊僅有一百個保镖。那麽,只需準備幾百個刀斧手,便可輕而易舉取其頭顱。
這是一樁多麽劃算的戰争生意!
再說,別人不知道劉邦是什麽貨色,範增心裏卻門兒清。這家夥能一路西進,直抵關中,并攻入鹹陽,絕非庸碌之輩。如果說,劉邦以前是個混混兒,今日今時,他已經升級為一個極品混混兒。
項羽卻不這麽看,他打心眼兒裏輕蔑劉邦。與自己貴族出身的身份相比,劉邦就是一個乞丐,即便他當了乞丐王,還是個要飯的。
此刻,這個要飯的上門來了,當貴族的想打發他兩口吃食,讓他滾回去算了。至于殺不殺這乞丐,那要看本貴族的心情。
可是,範增極力勸說,項羽心裏有點兒亂了。他既不忍辜負範增的一片良苦用心;又真怕如範增所言,今日不殺劉邦,它日後患無窮。
項羽猶疑不決,來回踱步。
外面,太陽初升,宛如沒化妝的三流明星,顯得頹。
營房內極悶,悶得像個悶葫蘆。
微弱陽光透進房內,範增汗津津的臉龐切成月牙,像朝鮮姑娘的臉,光線照不全,瞅着又仿佛染了鐵鏽的磨刀石。
“不殺他,他就得殺咱們。”範增低音共鳴很足,接着說:“望項王當機立斷!”
這個幽靈般的聲音萦繞在項羽耳畔,就像在勾魂。
“聽亞父的。”項羽終于做出決斷,“亞父先安排人埋伏,聽我指令。”
範增退下布置。
營院內,士兵們在穿護甲、整理刀劍、排隊,一派緊張氣氛。
範增在隊前下達命令。
他相信,劉邦的小命已經握在自己的手裏。
他已經布置妥了一個絕殺的飯局,只待項羽一聲令下,無數刀劍便會如蝗蟲般飛向劉邦,将之捅成一張滿是窟窿的爛抹布。
範增忙活完畢,劉邦踏進楚營,滿眼皆是旌旗揮舞,楚軍隊伍陣容齊整,軍士吼聲形成的巨大共鳴,聲聲厚重,震擊胸膛。
項羽居高臨下,神情嚴峻又頤指氣使地鳥瞰劉邦一行人。
劉邦下馬,一步一步向上走,滿臉堆笑拱手屈身對項羽道:“大哥,您終于來了大哥。”
項羽似笑非笑,劉邦突如其來,本就讓他意外,一見面又如此做派,更讓他猝不及防。
見項羽反應不強烈,劉邦繼續忽悠,說小弟我一不留神先進了關中。進來以後,秋毫無犯,登記官民戶口、查封倉庫,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盼望大哥的到來。卻又小人挑撥離間,說我阻攔大哥。你看這事兒鬧的,嘿嘿,誤會、誤會呀。
有道是舉拳難打笑臉人。項羽素以貴族自居。一聽劉邦這般訴說,幾日前積累的火氣,像沙漏裏的沙一樣流光了。
他手一揮,擺出一副極有風度的樣子,寒暄道,是誤會是誤會,都是你手下左司馬曹無傷胡說八道。
曹無傷。劉邦聽到這名字,心裏咯噔一下,眉頭微微一蹙,面上笑容卻未減。
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範增瞧在眼裏,恨在心裏。劉邦這孫子,裝孫子裝得太勻實了,他簡直可以開一個裝孫子培訓班。今日若不殺之,必為大患。
可項羽卻十分受用,他甚至拉住了劉邦的手。
乍看上去,這哪是一對天生的仇敵,哪是一對競争對手,俨然是一對骨肉相連的親兄弟。
人與人之間的心照不宣、敷衍應酬,在局外人看來,自然十分虛僞、十分可笑,但當你身處其中時,就會深刻地感到什麽叫身不由己。
劉邦便是身不由己,項羽此刻被他捧到高處,也有些不能自持,只好親熱相待。
兄弟如此尊重兄長,又親自前來,賠罪也好,相聚也罷,飯肯定是要吃的。
走吧,進營房與愚兄暢飲一番,促膝相談。項羽盛情相邀——這正是劉邦想要的。
營帳後的廚房內,十幾把菜刀在切案板,刀下有成堆鮮紅的肉丁、肉塊。
爐火熊熊,烤着整只牛羊。大鍋裏熱氣騰騰,翻滾着不知道是誰的肉。
一丁點兒酒氣幽香飄出,一絲絲兒曼妙樂聲由深遠處漸近漸貼面,繞着圈兒打着轉兒彎動精巧小指尖兒引人前行。
劉邦随同項羽步進營房,不由擡眼望天,此時陽光已逝,雲很低,積了雨,欲下未下的樣子很腼腆很矜持。
營房頂上,飛檐張揚,透着跋扈,波浪凝聚似的黑瓦上落了些莫名其妙的雜碎,仿佛紙鳶屍骸,仿佛雪未化盡,仿佛丢棄的棋子兒。
兩名兵士,緩緩推動刻有镂空圖案的厚重緊閉的營房大門,大門隆隆開啓,其聲深沉且神秘。
營房內,點有燭火,十分亮堂。大盤烤肉、銅樽美酒、酒案坐墊,已然備齊,虛席以待。
項羽于主位落座,對面坐着項伯,範增面朝南而坐。
劉邦和張良則面朝西落坐。
有侍從進來斟酒,挨個斟完低眉彎腰退下。
劉邦向項羽敬酒,盡撿世間最舒坦的話,動聽的詞,喂給項羽。
項羽盡皆笑納,以美言伴酒,一飲而盡,笑容綻放,甚為開懷,其豪氣外露,大有不可抵擋之勢。
劉邦屈尊卑微,眉宇間卻有深深隐藏的霸氣凝固。
範增見此情形,心已然提到嗓子眼兒。項王糊塗啊,竟被劉邦幾句谄媚之言糊弄得開懷了。您這一開懷,可給劉邦留下了生機。
一念及此,範增忍不住給項羽使了一個眼色。
意思很明了:別被劉邦迷惑了,當殺則殺,果決了斷!
哪知項羽沒接,範增緊張而督促的眼色仿佛羽毛球一樣射過來,卻被項羽無所謂的網球拍給反彈回來了。
他繼續與劉邦、張良暢聊。
營帳內,談笑風生。
範增臉陰得像個糖尿病人,再遞眼神,頻繁遞,鼻子和眼睛都歪斜了。
項羽依然如故,俨然把預先設計的殺局抛到了九霄雲外。
範增低沉怨怒地輕嘆一聲,複又昂首,仍不甘心,拿手摸到胸前玉佩,舉在手中,貌似把玩,實則傳信:趕緊動手,越遲越糟。
項羽仍不理會。
範增堅持不懈,再舉再傳。
項羽倒不耐煩了,索性躲開範增的信號。那意思是,你那玉佩晃得老子直眼花,老子就不讓你覺得有志者事竟成。
其實,項羽此刻心裏像吃了草似的,亂如麻。他何嘗不想殺劉邦,可劉邦如此做派,又是賠罪又是好言,其恭敬之情尤為真切。不管旁人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劉邦俨然對他毫無威脅,又何必殺之?可範增卻不依不饒。
殺還是不殺?
人在兩難之間選擇之時,是最受煎熬的。
而此時,最受煎熬的還是劉邦。他希望獲取項羽的信任,希望這透着血腥味的酒宴早些結束,從而安安穩穩回到自家營寨。
他頻頻和張良對視,張良示意他穩住陣腳。可他心裏依然鼓點激烈,砰砰狂跳。
危險潛伏在周圍時,某些人便會心生不詳的預感。
這類人極為敏感,極為驚醒,劉邦便是其中之一。他讀出了項羽的煩躁,也讀出了範增的陰毒。
而範增毒歸毒,此刻也無計可施,心裏無限焦灼。轉瞬間,焦灼情緒轉為了愠怒。——項王這是怎麽了?你以為劉邦早上吃了幾個西紅柿,就無公害了麽?
錯!他簡直就是一杯看上去又白又純的三鹿奶,騙你開心地喝下去。到時候,弄得你尿都尿不出來。
範增再也無法忍受,起身道,這酒喝得有些冷淡,不妨找些樂子助興。
說罷起身出了營帳。
他扔下這話走掉,席間的人心都懸了。
項羽不好阻攔,也無從阻攔。
劉邦更驚,他不知範增會做出何種事情來。
須臾,範增領了項羽的堂弟項莊進來,聲稱舞劍助興。
項莊披甲挺劍,威風凜凜,可不一世,伺機而動。
劉邦何嘗不知範增用意,喝得鮮紅的臉色頃刻間白了一層。
項羽倒打起了圓場,佯裝若無其事道:“亞父想得周到,舞劍助興,甚好、甚好。”
聽到項羽口令,項莊倉啷抽出佩劍,一道寒光,帶着殺氣以每秒100英裏的速度,直逼劉邦。
項伯見勢不妙,趕忙起身為劉邦斟酒,借此掩護。
劉邦這才逃過一劫。
一劍未中,項莊手腕一轉,扭身踅回,在酒席間騰挪跳躍,再覓良機。
情況已經十分危機,保不齊哪一劍就是毒劍,直刺劉邦胸膛。
再傻再愚的人,也能看出這酒宴已已然變成了一個絕殺之局。
張良再也按耐不住,起身爽朗道,一人武劍,甚為孤單,場面也差些,弗如叫樊哙将軍與項莊将軍一同助興。
樊哙俨然熱血戰士,領命入帳,手提利劍,以屠狗的眼神掃射四周,看誰都不過是一團會走路的肉。
項莊為之一震,手裏的劍卻未停。
樊哙以劍相迎,劍與劍碰撞出铿锵之聲不絕于耳,一時間,劍氣奔流,火花急閃,令人眼花缭亂。
劉邦戰戰兢兢,臉色煞白。
項羽心煩意亂,孟浪飲酒。
項伯手足無措,汗流遍體。
張良神情淡然,微笑自若。
範增咬牙切齒,瞳孔噴血。
喝酒助興的娛樂節目,如此彪悍,也算古今一絕。
在場人等心髒無比在經受劇烈的考驗。
啪!項羽放下酒樽,滿面怒容,示意節目暫停。
樊哙和項莊停住手中劍。
周遭無聲,樊哙說了一句話:“始皇殘暴,殺人無數,動不動就給人加刑,結果弄得衆叛親離。今時今日,沛公勞苦功高,如果有人聽信讒言而殺害他,和秦始皇沒區別,是走秦朝滅亡的老路。”
此言一出,項羽萬分尴尬。
範增也沒料到,樊哙這莽夫會猛然冒出這麽一句入情入理的真話。
自酒席開始,大家就心懷叵測,虛情假意,逢場作戲了半天,冷不丁來點真的,着實叫人吃驚不小。
樊哙一臉冷笑,環顧四周,睥睨衆人,眼神中傳達出一句話:你們感覺到講真話的可怕了吧!
良久,酒席間鴉雀無聲。
項羽不知如何是好。
劉邦趁機起身道:大哥,小弟腹中翻騰,需親自上趟茅廁一趟。
項羽無法阻攔,也不能很沒有檔次的說一句:要去大家一去。
如此,劉邦溜出險象環生的宴會,閃電般跑回自家軍營。
一場本可形成絕殺的酒宴,一場被後世傳誦千年的風雲際會,就這樣有驚無險地告終了。
劉邦一騎絕塵,馬蹄揚起塵霧,範增絕望而痛苦的緊閉上雙目。
輸了。在驚心動魄的謀算與對決中,他輸給了張良;而項羽輸給了劉邦。
留下的,只是哀嘆,只是遺憾,只是怨恨。
而劉邦回到軍營,氣沒喘勻,便下令把曹無傷宰了。
曹無傷做夢都想不到,自己這條小命,被項羽一句話就給葬送了。
【六、發配】
劉邦項羽和解,天下形勢已十分明朗。
項羽上表楚懷王,請示如何分封關中。楚懷王的回答很幹脆:按合同辦。
屁話!請示你是給你面子,你還菊花裏塞香腸,佯裝大尾巴狼。項羽着實不爽,他決定自做主張,分封會師鹹陽的各路諸侯和将領。
分封大會在戲亭召開。項羽一口氣封了十八路諸侯,又封自己為西楚霸王,占據以前魏國和楚國的九個郡,都城定在彭城,今徐州市。
至于關中之地,項羽如切蛋糕辦,切成三塊。鹹陽以西給了雍王章邯;鹹陽以東至黃河一帶,給了塞王司馬欣;上郡之地給了翟王董翳。
此三人皆為秦朝降将,他們駐守之地,便合稱“三秦”。
劉邦則被封為漢王,統轄巴蜀、漢中。此處雖屬于關中的一部分,卻相當偏遠。交通閉塞,經濟落後,要啥沒啥,最合适養老和出家。
他娘的這哪兒是分封,純粹是發配!
西進鹹陽,劉邦的功勞最大,獲得的利益卻最小,待遇還不如秦朝降将。這還不算,項羽還安排了三個王,堵住他東進的路。企圖反撲是不可能,你這輩子混到這份兒上,就算到站了。
發配劉邦,并非項羽的主意,而是他身邊一個叫陳平的人支的招。
陳平這個人,與劉邦有些相像。也是出身平民,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也不喜歡幹農活。家裏的事都由哥哥操持。唯一不同的是,陳平喜歡讀書,喜歡游學。所謂游學,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學習旅游兩不誤。
陳勝起義後,立魏咎為魏王。陳勝便投了魏王。後來轉入項羽帳下,當了謀士。可是沒得到項羽的重用。
陳平自然很郁悶。在鴻門宴上,他第一次見到劉邦。劉邦的表現讓他眼前一亮。
鴻門宴後,項羽表面原諒了劉邦,心裏卻沒放過,他企圖把劉邦困在鹹陽。
沒辦法,張良只好硬着頭皮去找陳平。
兩人一聊,頗有些相見恨晚。
張良便把自己來意道出,陳平思考良久,說要救劉邦,先得把範增調開。
于是,陳平設一個調虎離山之計。
翌日,陳平向項羽獻計:把楚懷王封為義帝,然後把他遷移到湘水上游的彬縣。如此一來,您就可以號令天下了。
此計正中項羽下懷,當即找來範增商議。
範增說,我也這樣想,此事宜早不宜遲,我親自去辦。
範增一走,陳平又使出一招聲東擊西之計。他報告項羽,如此諸侯齊聚鹹陽,每路兵馬都在4萬以上,哪有那麽多軍糧來負擔,得讓他們趕緊回國。
項羽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當即下令,讓各諸侯回國。
此時,劉邦向項羽提出,要回沛縣省親。
這是陳平讓張良給劉邦出的主意,實際上是給項羽下了一個套。
劉邦提了申請,張良立刻假惺惺對項羽說,不能讓劉邦回去,他一回去,就會在沛縣稱王,既然已經封了他為漢中王,不如叫他趕緊回漢中去。
陳平也附和:極好、極好、如此極好。此事天下皆知,若不準劉邦走,便是不守信用,以後誰還執行您的政令。把劉邦家眷留在鹹陽當人質,發配他去漢中,就兩全其美了。
項羽猶疑良久,最終上鈎,中了陳平的連環計。
盡管劉邦逃脫了項羽的控制,可仍然很委屈。楚懷王的合同管個蛋用,自己明明贏了,卻拿不到獎品。他很想率領項羽撥給他的3萬人馬,拼個魚死網破。
你是石頭,我是雞蛋。我就是死,也要濺你一身蛋黃。劉邦這麽想,可沒這麽做。麾下一幫重臣老将,蕭何、周勃、樊哙、張良、灌嬰等一起相勸,好說歹說,讓他的怒火平息下來。
人遭受不公平待遇,通常先是憤怒,繼而覺得無力改變現實,便悲天憫人,顧影自憐。即便後來做了皇帝的劉邦也不能脫俗。皇帝也是人,吃多了也吐,挨了打也疼。和你我一樣,有血有肉有弱點。
為什麽我如此倒黴?為什麽我通往成功的道路,總在施工中?任何人身陷劉邦此時的境遇,都會這麽問,問別人問自己。
答案只有一個,實力不夠。
若是軍事實力相當,或者稍遜,項羽也不敢如此霸道,可能他連函谷關都進不了,劉邦也根本就不會卑躬屈膝去請罪。
得了,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走吧,到漢中織網去。
有句話中國人都知道,叫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此時,劉邦正率領他的3萬人馬,走在上青天的道路上。
進入斜谷後,道路愈來愈狹窄,3萬大軍蜿蜒10餘裏,呈一字穿行于峽谷中。兩側皆是懸崖峭壁,令人望而生畏,全軍将士腳踩谷底碎石,耳聽飛鳥哀鳴,猿猴蹄叫,心中無限悲涼。
擡頭望去,頂上有一線天,給人飄渺希望,又讓人墜入絕望。再往前行,已沒了路,得在山岩上鑿出洞孔,架起橫木,鋪上木板,才能通行。這便是棧道。
棧道下萬丈深淵,人不敢往下看,如走鋼絲般,膽顫心寒前行,捏了一把驚險的汗。
道路艱險,劉邦的心思更煩亂。幸虧左有蕭何,右有張良。一個開導勸谏,一個插科打诨,這才讓他談笑風生。
蕭何和張良很清楚,作為漢王,劉邦的穩重自若,等于3萬将士的安危和希望。
沒辦法,事物總是與人的本能反應背道而馳。慌亂慌亂,越慌越亂。越緊急的事情,越是急不得,救火救人都是如此。
相反,越是逆境倒黴時,越要燦爛如向日葵,而不是萎如霜打的茄子,失業失戀乃至失身,大抵如此。唯有這樣,方可轉危為安,否極泰來。
不知行了多少天,漢軍抵達一個叫褒中的地方,這地方在今天的陝西勉縣東北處。當部隊走出褒谷時,張良向劉邦辭別。
劉邦的心落進冰窟。對他來說,蕭何張良,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攻進鹹陽時,諸将奔向府庫,哄搶金帛財物,唯獨蕭何,收取秦朝丞相及禦史掌管的法律條文,地理圖冊,戶籍檔案等文獻資料。将天下險關要塞、各地強弱、民衆疾苦,逐一了解。這份睿智和遠見,幾人能比?
張良則一路出謀劃策,制定戰略,無一不精妙,無一不成功。尤其危難之時,總能排憂解難。
有此二人在,即便處境艱難,劉邦心中依然充滿希望。現在右臂要離他而去了,他卻無法阻攔。
事情是明擺着的,張良本是韓國貴胄後裔,家族五代為韓相。于情于理,張良都當輔佐韓王。
說分別就分別,彼此卻都不舍。張良臨走,又給劉邦獻了一計,說應該将沿途經過的棧道,全部燒毀,以表示再無返回關中之意,你沒有野心,只有一門心思過小日子的心,項羽便會放心。
想想也是,棧道燒了再建容易,穩住項羽的心卻不易,幹這點面子活很值。
于是,劉邦下令,将經過的棧道全部燒毀。
張良走了,一些人也走了。軍心渙散,将士頹廢,議論紛紛,劉邦就是不如項羽,所以被發配到蠻荒之地,跟着他能有什麽前途?
一批又一批的将士逃跑。劉邦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前途——黑暗。
在此之前,艱難之時,他總遇福星,蕭何、郦食其、張良都是。如今,同樣艱難,新款的福星不僅沒出現,還走了一個。
好在蕭何還在身邊,不斷給他描繪美好藍圖,說巴蜀之地也不錯,有人力有物力,可招攬賢士,休養生息,再出關平定三秦,圖謀天下。
畫太陽總是很容易,現實的日子何時才能明媚呢?劉邦拿不準。自起義起,他的路一直不順,好不容易西進鹹陽,又遭受項羽欺壓排擠。
相比之下,項羽總是很順,他一出道,便随叔叔項梁滅了景駒,後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