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Chapter 45
射箭場坐落在郊外的牧馬場邊,大風掀起她外套的兜帽,沒綁起的碎發被吹亂黏在眼角處,她擡起手将碎發別向耳後,眼神在空曠的場上定格。大病初愈的身體略有些吃力,在這風力之下,她微垂下頭便看到那人正快步向自己這個方向飛來。
他直接将大衣丢到她身上來,臉色有些發黑,沉聲道:“穿上。”
麥克斯依言照做,輕聲道謝,得到的不過是對方一聲冷哼,又像是在疑惑她的安分與寡言,眼眸在她身上打轉着,她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露出厭惡的表情來,走到箭筒去挑選。其實不需要挑選,追求完美的凱厄斯根本不會容許有劣等箭出現在射箭場,她只是還沒學會心平氣和與他相對。
有句話說得好,叫能避就避。
那夜後,她在診所接受了他們和平共處的約法三章。很可笑是不是,一個人類要和一個吸血鬼和平共處,就像是食人族要和素食者部落之間締結的聯盟。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她沒有任何得勝的籌碼,甚至都有些絕望。他要怎樣就怎樣吧,接受凱厄斯的研究和考核,總比一複一日地和他作對落得個半死不活的殘廢樣子要好。
她身上有的,就随他要去吧。就好比從前她拿起打火機,點燃煙火那樣,順着風勢将一片證據毀滅掉那樣。
挑選好後,兩人站到欄栅之後,箭靶大概在一百米以外,鑒于沃爾圖裏對現代科技的痛恨,他們比試用的是一種……上了年紀的箭靶和弓箭,這些東西存在的時間比麥克斯還要老。她以前上學教練教的都是射擊,偶爾才有幾節射箭課,用的早就是改良過的弓箭。甫一拿起沉重的木弓,那撲面而來的厚重感讓她有些懵。
擡起手試着拉開弓,一不留神扯到肩傷,她拉弓的動作便就此打住,此時握在手中的弦“啪”一下彈到手背,疼得她一下丢下長弓。不過幾秒,凱厄斯便站到了麥克斯的身後,捉住下落的弓順帶将她圈在懷內,用标準的站姿和動作示範了長弓的使用辦法。
凱厄斯的襯衣領子就在她耳後,麥克斯跌落的長發和他襯衣的扣子糾纏在一起,待凱厄斯慢慢後退時,兩人才發覺不對。她疑惑地撇過頭去看他,他皺着眉盯着那粒扣子不放,絲毫沒有要分開的意思,倨傲的下巴微微往裏收,忽地擡起眼眸看向麥克斯。
從她眼眸裏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的、不容忽視的,如此近的距離細致得可以看到她眼角那粒小小的雀斑,來自陽光對人類皮膚的傷害,那是對吸血鬼無效的紫外線。他銀色的長發垂落在肩膀處,她卷曲的黑發和紐扣咬合在一起,長翹的睫毛下被光線折射出淡棕色的眼眸……
他們兩人在這昏沉的日光下不問時日地沉默,就像此刻最重要的事并非彼此間的比試,而是當下目光的膠着,心髒跳動的聲音靜谧可聞,北風獵獵作響卷起兩人的衣領和兜帽,他凝視她,而她凝視着他鎖骨處蒼白的皮膚。呼出的熱氣噴灑在衣領處,他的視線裏只能看得到她低下頭來露出那一截雪白的脖頸。
風停時,麥克斯結束了這一切。她慢慢地伸出手指,遲疑地将打了結的頭發一圈圈地從他的紐扣上取了下來,輕輕退後一步徹底離開他的禁锢,看也沒看他一眼背過身去,學着他的動作,把箭朝箭靶射去。
沉着冷靜,一擊即中,是她始終銘記着的訓導。
從箭筒取出第二支箭,架上,拉滿弓,瞄準,松手,心無旁骛。風停後也就只剩箭離弦時發出的嗖嗖聲,她還聽得到箭靶被箭射中時抖動的聲音,也有可能是幻聽。這時凱厄斯也拿起了長弓,站到欄栅處,朝箭靶拉滿弓。
不需要裁判,也不需要有人喊開始,滿場的“嗖嗖”聲,不多時箭靶的紅心處便堆滿了箭,比賽的規則是箭筒裏的箭全部正中紅心。
麥克斯拿起最後一支箭氣定神閑地瞄準紅心,已經兩手空空的凱厄斯站在不遠處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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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她松開了手,凱厄斯也像是離弦之箭一樣将高速飛向紅心的箭截了下來,插在紅心之外,再回到原地,以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
落敗了麥克斯失望地放下了弓箭,眼神頹敗地望向凱厄斯,在對方的眼中捕捉到轉瞬即逝的笑意,肯定又是在想着如何用一句話羞丨辱輸家。
可惡至極。
昏沉的日頭從天幕裏慢慢隐退,麥克斯将房間裏的落地燈打開,昏黃的光線渲染書架旁邊的彩繪玻璃窗。剛剛才合起來的小說擱在書桌上,她眸色沉沉,連呼吸都是緩慢的,思緒尚且還滞留在小說情節裏,腦子裏像有一把聲音在耳裏不斷地重複書中句子。
她坐在椅子上,雙手交疊放在桌面,溫度一寸寸地涼下去,樓上大堂的大本鐘響起了傍晚正點的鐘聲,麥克斯才想起飯點到了。正當她要站起來離開圖書館前往餐廳時,大門打開了,費力克斯推着餐車走了進來,高大的身形與他手上小巧玲珑的餐車形成強烈對比,老大不情願的表情挂在刻板的臉上。
麥克斯疑惑地望着他布菜,嚴格遵守古老的餐桌禮儀擺放餐具和食物,她開口阻止的速度比不上他手上的動作。
那個三令五申禁止她在圖書館進食的上丨位者此時從門外走入,凱厄斯身穿長至小腿處的雙排扣立領大衣,戴着同色系的圍巾和手套,和電影裏不茍言笑,神色冷峻的意大利黑丨手dang別無二致,不同的是他比任何演員都要好看。
凱厄斯将手套抽出放進口袋裏,徑直朝麥克斯剛看完的那本書伸出手,骨骼分明的手指掠過書脊定格在作者的名字上,他看向扶着椅背站在對面的麥克斯,後者在他的目光中慢慢慌亂起來。
他想起那次她從沃爾圖裏逃跑後,留給他的只有一地讀書筆記,所有評述的作品全部來自馬庫斯筆下。
“先吃飯。”凱厄斯不動聲色放下手中的書,麥克斯在這句話裏明顯松了一口氣,她對他的态度越發像是被他養在沃爾圖裏的……寵物。真是一件讓人無從生氣的事情,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轉身快步離去。
完全沒有留意凱厄斯心思的麥克斯安分守己地就餐,費力克斯站在一邊,斟酌道:“你不該惹怒凱厄斯。”用的是肯定語氣,正在和牛扒作鬥争的麥克斯被噎了一下,還沒嚼爛的肉塊卡在喉嚨處,嗆得她不停咳嗽。
費力克斯糾結的眉毛打起架來,麥克斯連忙用手擋住他,另一只手不停地打着後背,千辛萬苦地吐出來。望着滿桌的食物霎時沒了興趣,拿過餐巾擦幹淨嘴巴後示意費力克斯可以撤走晚餐。
沒有多理會費力克斯的表情,麥克斯放下餐巾到門外去找凱厄斯。她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被地毯吞沒,推開門便看到凱厄斯抱着一摞書目不斜視地經過她身邊,她跟着他的腳步一直走到自己的起居室。然後呆呆地望着凱厄斯将這些書扔在地板上,在昏暗的房間裏回過身來盯着她看,這副表情難免會令人頭皮發麻。
黑暗中只有他的唇色突兀,她扶着牆壁慢慢走進去,一陣風吹過帶着他身上的香氣彌漫整間房,她終于摸到吊燈的開關,這盞搖搖欲墜的古老吊燈,連電都是她自己用電池改裝才通的。
她的手才扯到吊燈拉線開關,凱厄斯就逼近了,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整個人壓向牆壁。
麥克斯的頭撞到牆上,她詫異地擡起頭去,沒有絲毫光亮她的額頭磕到他僵硬的下巴,她連忙咬住下唇阻隔痛呼聲從嘴巴裏溢出,空閑的手按在了額頭處她向後靠去倚在牆邊,聽候發落。
然而誰都沒有先開口打破沉默,他覺得麥克斯最近不可思議的聽話,而她則認定了凱厄斯是在發神經故意挑事兒。
從診所回來之後,她就和自己說,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必須冷靜處理和對待,哪怕凱厄斯說再難聽的話,做再幼稚的事都不要理,到目前為止她認為自己做的還不錯。
凱厄斯皺眉,沒等他再多思考手掌就已經擱在她額頭的紅腫處,她的體溫好像已經被刻入他腦海中的記事本裏,有一丁點的浮動都能被感知,他的眼眸開始燃起藍紫色的火焰,手掌不受控地從她的額頭一直游移到她的臉頰,而後停在鎖骨,若再往下便是她的心口……
麥克斯忍着想要躲開的念頭,從他捉住自己拉開關的手開始,再到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額頭上,總之一切都很怪,無法用常理去解釋,面前這個人也許在猶豫着是不是最近對她過于仁慈,又或許正在掙紮着什麽決定,她可以感覺得到,他閉起的嘴巴,扇動的睫毛,還有來自他身上冷冷清清的氣息……
他不願意開口,她也不太想和他說話。
凱厄斯握住麥克斯的手輕輕扯下開關線,霎時間大開的光源照在兩人的臉上,突如其來的刺激只有麥克斯的眼睛眨了一下,而面前的這人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反應,傻愣愣的總讓她有些摸不着頭腦。
“明天,看完這些。”凱厄斯深吸一口氣說完後便收起手上所有動作,無比紳士地退後一步微微點點頭後便離開,他走時外套下擺帶起一陣微風刮在她心頭的一池春水上,不由得有些漣漪在看不到的地方泛起,又像是有一杯汽水在她心上不斷地冒起泡泡來,她尚且站在原地不知該以何種表情去目送他的背影,又或是該以何種心情去面對剛才發生的一切。
她掌心冰涼地依照他的路線從臉頰一直滑到鎖骨處,而後她摸着自己的心口終于正常呼吸,吊燈的光線打在她單薄的身子上,心跳過了很久才平複。
回頭看向那一堆厚厚的硬皮書,麥克斯輕輕嘆了口氣,認命地從頭一二地開始讀了起來。書上用的都是些比較淺顯的語句,通篇都是圍繞沃爾圖裏對藝術科學的文化貢獻,列舉了不少有名望的科學家或者藝術家,其中還提到凱厄斯最為不屑的便是撰寫流行文學的小說家。看到這裏麥克斯忍不住挑挑眉,心裏對凱厄斯又有了新的定義——吃古不化的老妖精。
這一套書都是同類型的講述口吻,平平無奇,沒多久她又翻完了一本,麥克斯在床丨上轉了個身,右手将身側的攤開的書往後推了推,捧着她偷偷藏在枕頭底的書讀了起來,在她眼裏整個沃爾圖裏最有趣的就是馬庫斯了,筆下的人物總是形象豐滿,不過綜合她在卡倫一家對沃爾圖裏的講述中,馬庫斯失去他的伴侶迪黛米之後就變得死氣沉沉,對身邊的一切都不感興趣,靈魂已被失去愛人的這場大水徹底澆滅。
真可惜,她想道,如果他的愛人沒有死,那該有多少好的作品還會誕生在他手裏?
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麥克斯并沒有留意到一抹陰影漸漸逼近自己,直到凱厄斯的手出現在她眼前時麥克斯才驚覺起來,一個激靈她從床上坐起快速地把書壓在被子裏面,無比平靜地望着他說:“還有什麽事嗎?”
“不要逼我動手,交出來。”凱厄斯有些厭煩這種局面,皺着眉看麥克斯。
麥克斯在他眼神的威懾力下拿不定主意,她是一絲一毫都不願意交出去!她看了那些被自己丢得七零八落的書,再看凱厄斯,真想一張床直接拍扁他那張白皮臉。在她猶豫的時間裏,凱厄斯已經有所動作,他驟然逼近讓麥克斯下意識地退後,哪知無路可退——她裹着被子直接跌下地板,手腕被她坐在身下硬生生的疼,還被小說的脊背同時夾着,雪上加霜。
且見凱厄斯跨過大床直接跳到她身側,單膝跪在被子處,右手準确地捉起她壓在書上的手,一時間沒有把握力度疼得麥克斯悶吭一聲,手上的書直接掉到兩個人的眼前,她突然有種在課堂上偷看小說被抓包的感覺。
兩人擡起眼睛望向對方,麥克斯挫敗的表情讓凱厄斯心頭之火大有減弱之勢,可還是改變不了他的自尊被這個人給傷害了的事實。顧不上她的腳步和速度就像拿拖把那樣拖着麥克斯去他自有的書房,麥克斯腳步不穩地被凱厄斯拖着走,被他握緊的手腕讓她疼得直抽氣,小小聲地在背後喊道:“放手,凱厄斯……你放手好嗎?放手!”
凱厄斯罔若置聞,不是約法三章說好不會忤逆他麽?怎麽才不過幾天的安分守己,又再次打回原形?“閉嘴!”凱厄斯回頭瞪了麥克斯一眼,緊接着就把她丢進房間并關上門。
“嘭!”一聲,門與門框之間碰撞後揚起的木屑飄到她的脖子處,麥克斯握住扭到的手腕不說話,冷冷地瞥了凱厄斯一眼,內心無比希望可以狠狠地抽他一耳光,但是下一秒又冷靜下來,如果她還想活着逃離沃爾圖裏,那就不能再惹怒這個直接看守自己的人。她抿嘴站定,垂下眼眸斂去眼神裏不合時宜的內容。
凱厄斯的眼睛捕捉到那一抹情緒也只是刻意無視,尚沒發覺自己對麥克斯的容忍度又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站在光源底下高大的影子投在排放整齊的書籍上,雪白的頭發被昏黃的燈光勻出淡淡的光暈,柔和又溫情。
才不過一會兒,他就扛着一摞書擺到書桌上去。這時費力克斯從門外拿進一張椅子擺在凱厄斯的對面,還貼心地點上一盞燈給麥克斯。
她心裏有氣看也不看凱厄斯,将受傷的那只手輕輕放下,用另一只手來翻書頁。麥克斯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一樣,緊咬住嘴巴才能壓制自己想要跟凱厄斯吵一架的沖動,眼睛酸澀腫痛長久地看着同樣的字體,關于內容她一個字都沒讀進去。
午夜鐘聲一過麥克斯就支撐不住睡了過去,額頭就像小雞啄米那樣一點點地倒到桌子上去,一直暗地注意她的凱厄斯放下手中擺設用的書,輕輕地離開書房,再回來的時候手上拿着繃帶和夾板,用碘酒處理了她手腕的皮外傷之後再包紮好。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停頓,直到最後握住她的手放回原處時,他才注意到自己把她當易碎品看待。
手指與她的掌心交握,他不知自己該把視線落在哪裏,他只知道自己忍不住去看她的臉,大概想到了什麽傷心事閉着眼睛好像要哭的樣子……
一瞬間手指像是被火燒般,他閃電般縮回手指,解開身上的外套披在麥克斯的背上,關上燈後飛速離開。
發現麥克斯在看馬庫斯的作品開始他就想搬空整個圖書館只剩下自己的作品,沒想到她居然私丨藏。如此的不給他面子,一氣之下便将她關在自己的書房裏,書架上除了他編寫的歷史、軍事、詩歌類作品外,就是他的生平紀事——俗稱自傳。
讓這個愚蠢的人類感知到世上最為悠久的血族的豐功偉績,以此警醒她別再試圖陽奉陰違,真是個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