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番外一:夜深忽夢少年時
我第一次見他,是七歲時的臘月初八。
那天汴京城初雪。
催棉扯絮,紛紛揚揚,如飛蝶一般落入這大千世界。
他系着金線滾邊的麒麟披裘,被裴相國牽着,走過長長的永巷。
雪下的大了些,将天地連成一片雪幕。他走至我身邊的時候,雙肩上落着一層薄薄的雪,朝我下跪時,那雪便撲簌簌地落下來,他說,“臣見過太子殿下。”
父皇笑着将他扶起來,“嗳,不必多禮,以後你便是平兒的伴讀啦,兩人互相認識一下?”
他振袖,朝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頗有裴相國之範,“回禀太子殿下,臣名喚裴征,字雁回。”
雁回。雁回。
古來征戰幾人回。
這個名字我很不喜歡。
裴征很不茍言笑,做事一板一眼,簡直就是縮小版的裴相國。我性喜熱鬧,對裴征的安靜很不滿意,于是小時候我常常捉弄他。
将雪放進他被褥裏,教他晚上睡着冰冷潮濕的褥子入睡;将先生發下來要描摹的大字本偷偷藏起來,教他完成不了作業被先生罰;更有甚者,我會假意摔倒,然後去父皇那裏告狀說是裴征推我。
裴征總是垂手站着一言不發,既不拆穿我也不為自己辯解。
後來我們都慢慢長大,宮中的爾虞我詐讓我逐漸意識到裴征的難能可貴。我開始滿心滿意地對他好,将他當作我貼心的知己。
我們學着江湖中英雄豪傑喝酒泯恩仇,偷偷從禦膳房端出一壇杜康佳釀,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
我說:“嗳,裴征,小時候我不懂事,老是捉弄你,今日咱們江湖一杯酒,一笑泯恩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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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地笑了笑說好。
宮裏頭很不太平,陳婉稱帝之心昭然若揭,宮裏頭的妃嫔被她一個接着一個地殺死,小皇子也經常莫名其妙失蹤或暴斃。
我很害怕,經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披衣坐起,點上一盞燈,将裴征從睡夢中喚起,兩人坐在一塊小聲聊天。
我說我很害怕,我怕陳婉會殺了我。
裴征說,殿下莫怕,臣定勤學武藝,多看兵書,護殿下安康。
十四歲那年,裴家添了一個小女兒,裴相國為她取名為依依。
依依粉雕玉琢,小小的一團。裴征很喜歡,我也很喜歡。
先生教我念了《詩經王風彼黍離離》。我搖頭晃腦地念給裴征,“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嗳,雁回,先生說的這句話我不明白,你明白麽?”
其實我是明白的,我就是想借古詩句,借古人之口,将我心底密不可宣的感情傳達給裴征。裴征那麽聰明,他聽得明白。
裴征沉默了一會,他抿了抿薄唇,擡眸看向我,我永遠也忘不了他那天的表情。
他說,“殿下,下輩子雁回定投胎轉世為女兒身,以期與殿下再遇。”
我心中一陣歡喜一陣悲痛。喜的是裴征與我心意相通,悲的是我們彼此一片真心卻無法逾越天綱人倫。
後來,裴征又陪了我五年。
十九歲,北面匈奴進犯,國中無良将,父皇無奈之下命裴征挂帥出征。裴征一戰成名,父皇大喜,将他封為定遠大将軍。
從此我們一個身處深宮,一個身處邊疆,天各一方。
我常常給裴征寫信,跟他說些家常話。
東宮門前的那窩燕子又飛回來了,小時候我爬的那株梅樹花落了又開,已經長得亭亭如蓋了,依依長大了,出落得傾國傾城,小丫頭很調皮很任性,很可人疼。
還有,我想他。
很想,很想。
可能是邊疆戰事太忙,裴征回信的次數很少。但是他的每一封回信我都會仔仔細細看很多遍,從字裏行間中揣摩着他寫信時的神情。
二十三歲的瓊花宴上,我假死逃出了宮,從此太子黎平已死,只剩下茶商岑寂。
我買了點茶葉,一路販賣北上,再次見到裴征的時候,他正身披盔甲站在城牆上視察守城将士。
我們相顧無言,在北風中立了很久。
裴征說,他們都說你……都說你薨殁了,我不信。
我說,黎平已經死了,我是茶商岑寂。
裴征笑了笑,他給我收拾出一間廂房,讓我住了下來。
那段時間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直到匈奴突襲,裴征戰死。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火光凄厲地照亮了整個八方城,匈奴人湧進城來,八方城成了人間煉獄。
裴征将我護送出城,轉身頭也不回地騎上馬離開,自始至終他只說了一句話,“殿下保重。”
古來征戰幾人回。
我的雁回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