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強越那宿山
大軍行了一月之餘終于抵達大梁北部的狄城。
三裏之城,七裏之郭,狄城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者,孤零零地矗立着。在距離狄城東面五百裏的地方,橫亘着一座大山,狄城百姓稱之為燕支山,匈奴部族稱之為那宿山。山的東面是茫茫的大草原,也是匈奴王庭的主營所在地,山的西面是半草原半荒漠的大漠。
那宿山像屏障一樣阻擋了大梁軍隊從東面攻伐匈奴主力的腳步,所以匈奴王廷将它視為神明之山。
其實匈奴部族南下攻打中原的戰術戰略,在幾百年的沖突下,早就已經形成了一套規律體系。
在草木枯萎的秋冬季節,匈奴王會将王庭暫時遷往那宿山的北部,派遣匈奴士卒繞過那宿山,從北部的戈壁灘一直南下,向大梁邊境攻來,燒殺搶奪了足夠多的糧食和牛羊後,他們又浩浩蕩蕩地退回黃沙漫天的戈壁灘。
大梁的将軍士卒都生活在中原地區,他們對戈壁灘束手無策,曾經有梁朝皇帝下令戍邊将士強入北部戈壁灘,最終都有去無返。
所以這幾百年來,将士們雖知匈奴的對戰策略,卻沒有半點應對之力。
狄城軍營內,黎漠身着玄鐵盔甲立在一幅羊皮地圖前,凝眸細細觀察着。
“殿下,”雲鸾掀開帷帳走進來,他抱拳朝黎漠行了一禮,走上前低聲道:“殿下猜得沒錯,裴征手下出了奸細。”
黎漠眯了眯眼眸,“啧”了一聲。
雲鸾從袖籠裏拿出一張帛紙,紙上畫着一副畫像,他遞給黎漠,低聲續道:“此人名叫陳安,是皇後陳婉的一個遠親,兩年前便跟着裴征一直呆在漠北,算是裴征的得力副将。”
“查到他的行蹤了麽?”黎漠擡手接過畫紙,垂眸掃了一眼,問。
“查到了,”雲鸾點點頭,“此人現在躲在匈奴王庭中,就在那宿山的東面。”
“啧……”黎漠皺了皺眉,他沉默了一會後,轉頭擡眸,看向羊皮地圖。
雲鸾抱拳行禮道:“活捉陳安的事,殿下可交給屬下去辦,殿下專心對敵便可。”
黎漠沒回答,目光仍落在羊皮圖上,良久,他拿起毛筆,擡腕落筆,在地圖上将那宿山的東面,緩緩地寫上了梁朝的國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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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鸾見狀,臉色變了變,他細細端詳了一會後,瞪了瞪眼眸,驚訝道:“殿下要放棄攻城,轉而突襲匈奴王庭!”
黎漠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何故如此驚訝?此策有何不妥麽?”
“那宿山陡峭險峻,我軍怎可能翻越過那宿山,突襲匈奴王庭!”雲鸾連連搖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翻越過去。”
黎漠擡眸反問,“你怎麽知道這山孤便翻不過去?”
雲鸾愣了愣,他眼眸微閃,看着黎漠,薄唇動了動。
黎漠移開目光,重新落在羊皮地圖上,“我軍從未翻越,并不代表我軍便無法翻越,那宿山再險峻,相較之蜀山,不知容易了多少倍。蜀山孤尚可翻越,區區一個那宿山能奈我何?”
雲鸾眼眸閃了閃。
“強越那宿山,所帶士卒不會超過五萬,倘若匈奴人棄王反攻,我們得不償失,”黎漠看着地圖,眼底暗沉沉的,他垂手在書案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沉默了一會擡眸看向雲鸾,說道:“雲鸾上前來。”
“諾。”雲鸾點了點頭,走至黎漠身邊。
黎漠指着地圖給他陳述自己的作戰方案,“我率領五萬将士強越那宿山,剩餘三十五萬将士分作兩部分,十五萬大軍攻打曲陽、八方等失陷的五城,剩餘十萬将匈奴一部分軍力引到狄城一線拖住。此次共有三個戰場,你擅長放開手打,我便命你率領十萬将士将匈奴軍力引到狄城一線,以奔襲對奔襲,拖延殲滅任你選,剩下的十五萬将士由雲岚率領,切記不可貪功冒進,只将匈奴人困在城中,讓他們無法抽身救王便可,你可聽明白了?”
雲鸾眼眸閃了閃,他擡眸看向黎漠,平日裏他對黎漠的敬重多是黎漠的武功高強,然而現在,在親身體會到黎漠敏銳的軍事察覺力、以及快準狠的軍事指揮力時,雲鸾終于明白為何八十四雲騎中最桀骜不馴的雲毓會忠心臣服于黎漠,并且絕無二心了。
“屬下領命!”雲鸾抱拳朝黎漠鄭重地行了一禮。
***
鹹亨十四年,三月底。
黎漠率領五萬勁卒從關道出發,秘密進入那宿山內。
經數日行軍,黎漠率領将士們翻越了三分之一的那宿山。再往前走,山勢逐漸下沉,軍隊進入了一條寬不過一米的峽谷深道。
谷道兩旁峭壁聳立,巨石橫空懸挂,仿佛刮一陣風便能墜落下來。那宿山的天氣多變,剛剛還是陽光明媚,灑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轉眼間便烏雲密布,飄起鵝毛大雪來。
刀子一樣的風刮過臉頰,帶着刺骨的寒冷。将士們的頭上、肩膀上都落了厚厚的雪花,風吹透已經被雪水打濕的盔甲內的衣衫,透心涼。
漫天的雪霧降低了道路的可視度,将本就不好走的路變成撲朔迷離的黃泉路。在這樣寒冷的環境下,多在山上待一個時辰,都會面臨被活活凍死的威脅。
黎漠呼出一口熱氣,沉着臉對各路司馬吩咐道:“傳令下去,督促将士們加快速度下山,萬不可在路上停留。”
“諾!”各路司馬得令迅速回到自己所在的長隊中。
黎漠擡腳正欲往前走,忽然,耳邊傳來雷鳴般的響聲,震得他頭痛欲裂。他擡頭循聲望去,只見強風卷起對面山坡上的雪塵,鋪天蓋地地從陡峻的山崖上滾滾而下,頃刻間,十幾名将士的身影便淹沒在了茫茫的雪霧中。
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年輕的生命就這樣葬送在那宿山深處,黎漠重重地閉了閉眼睛,他沉重地喘了口氣,朗聲道:“全軍不得停留,繼續向前走!”
風扯着鵝毛般的大雪刮在每個人的臉上,士卒們的手腳都凍僵了,粗黑的眉毛上挂着雪亮雪亮的霜,他們的目光呆滞,唯有口間呼出的白霧證明着他們都還活着。
黎漠緊緊握着腰間的長劍,手指因為寒冷無法靈活活動,全身上下的衣物都冰冷似鐵,唯有心口處放着的那枚荷包暖到了心底,冥冥之中護他平安。
黎漠擡眸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眼眸微閃,擡手按在了心口處。
婉窈,等我。
我會安然無恙地回去,守在你和孩子身旁,永世不離不棄。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殘酷的暴風雪終于停止了,陽光似無數支金箭般,穿破層層雲霧照射進來,原本陰暗不堪的峽谷深道霎時間便變得明亮起來,士卒們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他們伸出手揉了揉凍僵的臉頰,臉上洋溢出重生後的喜悅。
黎漠緩了緩,擡袖擦掉眉眼間凝聚的雪霜,松了松緊繃的身體,将手垂下來,他來不及感慨這一路的驚心動魄,很快便将思路轉到對戰事的部署上來。
黎漠吩咐士卒們在山下尋得已除高地,秘密安營紮寨、吃飯歇息,自己卻顧不上吃一口飯,匆匆召集來各路司馬商議作戰計劃。
“司馬彥,你秘密下山探察戎狄王廷所在地,回來告知我現在草原上有多少部族,他們兵力多少,如何分布。”黎漠咳嗽了一聲,低聲道。
“諾。”司馬彥得令,向黎漠行了一軍禮,轉身迅速離開。
黎漠掃了一眼其餘司馬,續道:“我軍此次為偷襲戰,各路司馬嚴查士卒紀律,不可大聲喧嘩,不可生火,不可擅自下山。”
“諾。”各路司馬抱拳行禮道。
黎漠吩咐完後,朝他們揮了揮手,示意可以休息吃飯。待各路司馬都離開了,他才扭開裝着馬奶酒的牛囊袋,仰頭灌了一大口,直至渾身上下暖洋洋了,黎漠長舒了一口氣。
大梁将士們在那宿山山下悄無聲息地呆了一天一夜,司馬彥終于帶着令全軍都振奮的消息縱馬歸來。
“殿下,”司馬彥翻身下馬,連一口水都未喝,便快步向主帥行轅走去,見到黎漠後,他抱拳行禮道:“自此往前走四十裏便可出谷,南部是匈奴王廷所在地,他們稱之為河西草原。北部是大漠,駐紮此地的乃休屠耶一族,王廷東是客汗輪一族,王廷南部是烏唯汗一族,北部是呼汗輪耶一族。這三族分別從,北、東、南三面将王廷護在中間。殿下,快下令攻襲罷,末将都等不及要看匈奴王震驚的表情了,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宿山将會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黎漠略一沉默,低聲命令道:“傳令下去,全軍向前推進三十裏安營紮寨,明日夤夜行軍攻襲。”
“諾!”司馬彥抱拳向黎漠行軍禮道。
當夜,大梁将士在韓山谷宿營,沿着谷道,帳篷綿延了數十裏。
黎漠的行轅在距谷口十裏處的一座山洞裏,他擡腳走進洞中,撲面而來的暖流讓他愣了愣。
适才剛下令軍中不得用幹木材生火,以免燃起的煙被匈奴察覺,為何司馬彥不聽命令?
司馬彥迎上來,抱拳行軍禮道:“殿下,生火取暖用的是幹牛糞,牛糞生火火苗很暗,無煙霧,殿下不必擔心。”
黎漠聽罷,略一點頭問道:“将士們都有麽?”
“都有了,我們回來的時候沿途撿了不少,已經分發下去了。說不定這會正圍着喝馬奶酒吃幹牛肉呢。”司馬彥笑道。
黎漠點點頭,侍衛将馬奶酒遞在黎漠面前,他接過後仰頭灌了一大口,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此次偷襲兵分三路,司馬彥率領一萬士卒南下,牽制烏唯汗一族,蒙意率領兩萬士卒東進牽制客汗輪一族,剩下兩萬士卒由我親率突襲匈奴王廷。告訴将士們,河西草原牛肥馬壯,想吃烤羊肉烤牛肉的,就奮勇殺敵,打勝了這些都有。”
“諾!”各路司馬眼神一亮,連聲音都高了幾分,他們行完軍禮便迅速退出将軍行轅,召集士卒整裝待發。
很快喧鬧的山洞便安靜下來,黎漠在火旁坐下,他頓了頓,伸手從懷裏将荷包取出來,拿在手中細細端詳着。
靛藍色的布上繡着兩只鴛鴦,歪歪扭扭的,倒像是麻雀,黎漠彎了彎眼眸,輕輕笑了笑,他捏了捏荷包,手感不太對勁,黎漠手一頓,擡手将荷包拆開,一條紅線安靜地躺在荷包裏。
刺目的紅一直暖到了他心底,恍若茫茫雪原上吹過一縷春風,霎時間破冰消融,草長莺飛。
黎漠低頭,輕輕吻了吻那枚荷包,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