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火毒
? 已然春末夏初,宮中百花盛開,綠葉鱗比。勤政殿前的兩顆蒼松愈發青翠,映着天藍的琉璃瓦,煞是好看。
鳥鳴悅耳,殿外當值的幾個小宦官被聲音吸引,都有些出神。殿內考生們奮筆疾書,将時間的幹擾都充耳不聞。皇帝今日未穿龍袍,湖藍色的獵裝,罩着紗袍,頭戴青玉九龍冠,腰纏金玉帶,腳踏朝天靴,精神的很。他如今個頭漸長,人雖還是消瘦,卻不再會給人孱弱的感覺。他緩步走在考生之中,張昌松跟在他身後,遇着感興趣的也會停步看上一看。
皇帝走着走着,便走出了勤政殿,來到東首的那顆松樹下,“大學士,朕以前在禦書房多有調皮,不知道大學士心下可有怪罪?”
張昌松早在□□當年起兵,就已經是□□身邊謀士,如今已近古稀之年,皇帝在他看來,當真如孫輩一般。“皇上,臣雖說年紀大了,太後當年所顧慮的,臣也知道。需知太後未出閣時候,便是名滿平京的才女。皇上有着這樣的母親,臣不擔憂。不過好在那幾位侍讀倒是替皇上□□多年,還算有出息。這便不負臣這大學士的名頭,臣心甚慰。”
“母後這些年操勞過度,外憂內患,朕實在感激。”皇帝一笑,道:“朕前幾年若不多為些荒唐事,哪來今日被捧的機會?他既來捧朕,說不得,朕也得好好捧捧他。大學士是通達之人,也見多了市面。若有什麽不當的,還請大學士莫怪。”
“太後教導的好,臣從未真正憂心。”張昌松看了看日頭,又道:“皇上心中屬意的狀元,不知是哪位?”
皇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恐怕今次這狀元也是時勢造來的。”
三日之後,勤政殿開。禦案上擺放了些殿試的答卷,皇帝随手翻看,笑着說:“諸位愛卿,朕對這幾個人實在愛煞,不知該如何抉擇。朕該如何啊?”
今日金殿欽點狀元,張廣早有吩咐,捧之。是以歐冶安安靜靜站在殿中,并不多話。一番君來臣往,皇帝點了三個人的名字,召進殿中。
這三人一同入殿,躬身行禮。候在外面等考生心下清楚,前三名便是這三人了。但還是有幾個素得才名的人面露不服之色。倒是江寒楓含笑而立,不為別的,進去的有楊融!
“你們三人,兩位是朕禦書房的侍讀,”皇帝看了看楊融張暄,又道:“未免偏薄,朕想再問一題。”皇帝略一思量,道:“朕初親政,面對諸位臣工,常有慚愧之感。然而職責所在,非如此不可,也不得不頂着頭皮上了。朕來問問,君臣之道,若君不賢,臣如何?”
歐冶一皺眉,皇帝這題目淺顯異常,便是剛剛讀書的人都知道怎麽回答。張暄可是有才德拿下狀元的,這如何顯出本事服衆?
“當竭盡所能輔佐皇上,不求為己,死而後已。”張暄想起前些年皇上所作所為,想着自己祖父所圖之事,心下凄苦,“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既然認主,何須多慮。”
“張侍讀一片赤子之心,乃為臣之典範。”一衆大臣們贊嘆着,皇帝也頻頻點頭,又道:“楊融?玉恒?”
“君不賢,當引之賢。孔聖之名天下知,也曾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無人天生成聖,無人天生是聖君。”楊融這些年日漸成熟,思慮廣深,早已不拘泥于一家。便是今次會試殿試的答卷,張昌松也認為不輸于玉恒。
皇帝笑道:“看看,楊侍讀當年在後海便敢面陳朕的不是,到今日脾性不改,倒不辜負你楊石頭的名號。”
張昌松出言道:“楊融不負乃父之風,脾性耿直,可堪大用。”
“玉恒,你以為呢?”皇帝見玉恒一直默然,便開口問他。
玉恒道:“請皇上恕臣無罪。”
皇帝皺了皺眉,點頭:"無罪。"
“君不賢,思臣過。臣若無過,當引之賢。”玉恒對楊融行禮道:“楊侍讀所言不錯,但恒以為,若引而不果,非臣之罪,君之罪也。”
“百姓無辜,良臣心憂君,更憂百姓。君之罪,臣當指明。君不改,何臣罪之有?”玉恒乃天下知名翩翩公子,此時卻有殺伐之意,此話直言便是,皇帝若是屢教不改,那便換了你,臣便不是皇帝你的臣了。誅心之言,滿朝俱驚。皇帝面不改色,無人敢出言指責。
玉恒站在三人左首,躬身而立。挨着他的楊融心下佩服,卻也不知這話會不會毀了玉家九公子的姓名。而張暄面色淡然,知道無論皇帝怪罪玉恒與否,楊融已然優于自己。雀尾樓辯才自己輸卻一城,今次狀元之争也是輸了啊。如今勤政殿滿朝寂靜,于他卻無什麽區別。
過了片刻,皇帝大笑起來:“說的好!”他似乎真的很開懷,緊接着道:“玉恒,你不愧是聚賢閣主,聽笛公子溫文爾雅,卻有雷霆一面。如此之才,當為狀元。”皇帝一收一放,端的心機深沉,更在玉恒頂撞之後點其狀元,他也不等其他人開口,續道:“楊融張暄久有才名,楊榜眼與張探花,朕一共五位侍讀,倒個個比朕出息。文武皆有,看來各位大學士教的好,賞黃金百兩。”
幾位大學士拜謝過後,群臣紛紛恭賀皇帝得到良臣,當真君臣相和。皇帝又開金口,晚上賜宴于今次三甲進士。他又出殿,跟外面的考生們略說幾句,便回後宮歇息,等待晚宴開始了。
才躺在謹身殿的軟塌上歇下,門口傳來慌慌張張的聲音,皇帝聽出是流岚,開口喊了句:“進來吧,這般大了,還這樣不穩重。”
他擡頭看見流岚一進來便跪在自己跟前,臉色慌亂的很,不由得坐起來,道:“怎麽了?景陽宮中出了何事?”
“皇上,不好了。娘娘昨日晚上發了熱,說是可能體熱,沒傳太醫。今日早上卻愈發不好,奴才着急要去請,娘娘不讓。可到了中午便厥過去,杜公公過去一看,說,說,說……”他心下怕極,皇帝怒道:“說什麽?”
“說,怕是出痘了!”流岚哭喪着臉,他自小在宮中,當然知道這事有多大,“杜公公下了死令誰也不準胡說,也不敢請太醫,讓奴才來回禀皇上。因為奴才昨日不住景陽宮,并未進去。”
皇帝深深呼吸一口,道:“做得對,流風,去太醫院請胡太醫進宮,便說朕身體不适。再給張大學士傳朕口谕,今日勤政殿賜宴,便有張大學士主持,朕寒疾突發,請張學士暫代朝政。”
“是!”流風不敢耽擱,一流風跑了出去。皇帝站起身脫衣服,“流岚,給朕拿身便裝,朕要去景陽宮。”
“皇上!這萬萬不可,娘娘出痘,這……”流岚抱住皇帝雙腿,勸道:“奴才知道皇上心中在意娘娘,可這不能啊!”
“滾開!朕不去,誰去!朕若沒了她,還要這江山作甚!”皇帝一腳踢開他,喝道:“吳然,帶了人守住謹身殿,誰也不準踏進一步,尤其蓮妃。”
吳然在屋外聽道,還不知原因,但仍舊答道:“臣遵旨!”
胡宗鲲趕到景陽宮的時候,還不知道究竟出了何事。流風一路上不敢多言,只怕給人聽去。待得進入景陽宮,才低聲更胡宗鲲說了緣由。胡宗鲲一撩袍子便奔了進去,連見禮都顧不上了。
皇帝站起身讓開位置,憂心忡忡:“胡太醫,朕方才看了看,瑾辰她後背确實有了紅疹,莫非真是……”他來到景陽宮時候,劉幽醒了片刻,只說了句蓮子羹,便又昏厥過去。
胡宗鲲道:“瞧着像,但先診脈吧!”
病不諱醫,胡宗鲲把了左手,又把過右手,半晌他一聲未吭,從随身針囊中取出一枚金針,道:“皇上,請刺破娘娘後背紅疹,取疹液于金針上。”皇帝點點頭,胡宗鲲轉過身,走開幾步等候着。
伸手抱起劉幽,皇帝發覺這可人簡直燙手,他忍耐住心下憐惜與不安,将劉幽靠在自己懷裏,拉開小衣,小心翼翼刺破了顆較大的紅疹,去了疹液。再輕手放下劉幽,把金針遞給胡宗鲲。
胡宗鲲取過來,拿過燭臺看了看,待烤幹後用舌尖一嘗,品了品後,長長出了口氣,道:“不是出痘。不過手段太歹毒了!”
皇帝問道:"這話如何?"
“這是土蕃一種極厲害的火毒,下于人飲食之中,端的無味無色,讓人無處堤防。此毒極為難得,是以整個武林知曉的僅有幾人,何況天下。中毒者只需幾日,便會高燒出疹,如同天花。但好在并不傳染,害死也只是一人罷了。”胡宗鲲不解釋,皇帝也知道,一但皇後“身染天花”的消息傳出,此生哪裏還有機會留在宮中。但當下顧不得問罪,他只問道:“可有的治?”
“還好,今日該是發病頭一日,杜公公警醒不是當作發熱,都來得及。只是得皇上你來。”胡宗鲲看了看皇帝,解釋道:“皇上您修煉冰淩訣,可将真氣順入皇後體內,将火毒引出。臣再以湯藥固本,便可痊愈。只是如此一來,恐怕皇上的功法大減,那冰蠶蛹的毒氣恐怕會溢出。”
皇帝擺擺手,道:“無妨。”他讓胡宗鲲下去準備,又命展守中請了太後懿旨,皇帝寒疾發作,于謹身殿養病,任何人不得來擾。皇後奉命前往七苦庵,抄經為皇帝祈福。
一切備好,皇帝親自背着劉幽,避開侍衛,回到謹身殿,安置在床上。江心則留在宮中,杏兒江月随着馬車一路招搖着出宮往七苦庵而去。
十多日衣不解帶,皇帝憔悴不堪,模樣便和當年孱弱之姿無二。但他還支撐着,坐在劉幽身後,雙手抵住她後心,将那幾乎已經沒有的火毒納入自己體內,用真氣壓制劉幽身上燥熱之态。
胡宗鲲從外面進來,先給劉幽診了脈,點點頭,道:“皇上,皇後體內火毒已經清了,待臣熬幾個方子,靜養些時日,就會痊愈。”
皇帝臉上露出松弛的神色,當下緩緩收了真氣,将劉幽扶在自己身前,又把胡宗鲲送上的湯藥喂她喝完。“這些時日辛苦師兄了,”皇帝疲倦至極,連站起來似乎都沒了氣力,他自嘲笑了笑,“朕知道,瑾辰在宮中這麽多年,一直謹小慎微,偏偏朕不能回護于她,讓她吃了那麽多陰虧。”
胡宗鲲在皇帝身邊多年,這時候也不拘泥禮數,嘆道:“小師弟不要嗟嘆,以前六師弟常說,人生在世步步算計最是無趣。我知道你本性不願這般,但時局如此,不得已為之。好在弟妹吉人天相,有驚無險。小師弟現在當好好歇歇,我看你印堂青紫,當是虛耗過損。可這些日子外面出了不少事,雖有太後出面,但也得拿出個章程了。”
“爾虞我詐,師兄也知道些了。”皇帝試了試劉幽額頭,見體溫平穩,放下心,“過幾日瑾辰醒了,萬不可告訴她。”
“這我理會的,宮中多年,耳濡目染,再木頭腦子也知道人心叵測。師兄還不至于癡傻。”胡宗鲲扶着他慢慢下地,将備好的藥丸給他服下,道:“好了,快去歇着。”
到了傍晚,皇帝乘着小轎去了景和宮。蓮妃帶人強行闖入景陽宮,非說皇後在宮中,并未奉命前去七苦庵抄經。尋人無果後,竟然分毫不給杜信長面子,大鬧景陽宮,被劉太後遣人來訓斥一番,着令在承乾宮中閉門思過。這些時日天天派宮人前往謹身殿問安訴冤,沒個消停。
宮外,更有昌平侯府的人跑去七苦庵禮佛,卻非得見見抄經的皇後,後來竟然派家奴闖院。好在安陽長公主也在庵中,令人攔住之後,直接抓了人送去京兆尹,随後與皇後在一院□□同禮佛抄經,此事才算罷休。
“母後,兒臣……”皇帝話還未完,劉太後就擺擺手,讓福雙帶了人下去,“怎的消瘦成這般?瑾辰出了什麽事,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皇帝不再多禮,由着母親拉他坐下,閉上眼歇息片刻,才道:“有人在瑾辰所用的蓮子羹中下了毒,這毒發作後,形同出痘。好在五師兄認得此毒,杜信長為人老練,沒耽擱用藥。這些時日瑾辰一直在兒子寝宮中醫治。如今火毒已經拔去,将養些時日便好,請母後寬心。”
劉太後略略思量,就知道這事之中的曲折,“看來昌平侯起了別的心思,不然不會這般。也虧得胡先生在,他已經救了咱們多次,今後可得多加感謝。”
“這個兒子心裏知道,當日事發突然,還好母後替兒子将事情抹平,才不至于露出太大破綻。兒子明日說不得,去次午朝露個面。”皇帝撫了撫額頭,“母後,今後飲食定須注意。這些年咱們韬光,這宮中瑣事難免疏忽。朕原以為杜公公坐鎮,無人動得了景陽宮。看來還是存了破綻。”
“哀家問過,當日第一個覺察出瑾辰發熱的是江月,杜信長封宮時候,江心卻想出去。哀家已經查妥,将那江心尋了由頭直接仗斃了。”劉太後嘆口氣,皇帝問道:“承乾宮的?”
劉太後道:“是誰的并不重要,可難為此人平日隐藏極好。好在皇上平日裏謹慎,才沒露出破綻。”皇帝想了想,也暗自慶幸,這些年他去景陽宮時候,都只有杏兒流岚,也好在他去的不多,才沒亂了計劃。
母子二人又說了些話,劉太後才道:“你如今長大了,行事愈發沉穩,這是好事。科場弊案做的很好,哀家真替先帝覺得欣慰。只是凡事不要思慮太深,也該放開心懷。你跟瑾辰自小一起長大,瑾辰那孩子不是擔當不得的。”
皇帝打斷她的話,道:“母後,兒子知道了。”
劉太後不好再說什麽,“那便回去,好生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