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弊案
? 春闱雖歇,但離放榜還有些時日。京郊的春日熱鬧更甚往年,結伴而游的士子不絕,昆明湖也不複往日寂靜。
今日禦書房當值的是張氏兄弟和江寒楓、關原便去楊家強拉了楊融出城踏青。一路上見到不少勳貴子弟并騎同游,也有不少乘車的淑女和家中親好踏青。兩人話語不多,往人少的方向走,不知不覺便到了昆明湖的南岸。
此處山石平庸,水面狹窄,岸邊塊壘辚轹,風景并不暢美,加上靠近後海,平日裏游人鮮有。何況初春時節,別的地方已然新綠,此處還是荒土遍野,野草都少見,竟是沒旁的游人。
楊融心思深沉,自那日夫子廟一別後,便埋頭在家苦讀,直到會試結束出了貢院,關原才找着他。但人多口雜,這些時日也無從商議。今日倒是放開心懷,但畢竟如此大事,關原下意識看了看四周,兩人面對湖水,關原低聲道:“去年雀尾樓開,我并未上得七層樓。但皇上他拿了第三,我總覺得那或許是謝先生知道他身份,對皇家的尊重。今日你老老實實告訴我,皇上他可是真才實學?”
楊融低頭道:“若是張大學士為樓主,皇上他必然是頭名。”關原文雖不如楊融多矣,但久在禦書房,自然知道謝衍寄情山水,是世外之人。張昌松久在朝堂,乃治世良臣。皇上要除荊黨,親政掌權,當然是世內人。他澀聲道:“咱們當日便知道皇上與皇後都是人中龍鳳,皇上雖從未因此尋過咱們,但咱們三個也從不敢多言。只是這些年皇上幾時在禦書房苦讀過?這心機……”
“禦書房想來不過是個幌子,”楊融一直低着頭,“荊黨勢大,皇上寒疾不過是這兩年才好些。不示敵以弱,一但亂将起來,只怕早無大昭國祚。”
一陣疾風襲來,楊融縮了縮脖子,見關原神色木然,解釋道:“翼國公離世,那人定然不會安生。此次慎郡王前往幽州,就是一道棋。”
關原志在疆場,自然明白幽雲軍對大昭的意義,道:“皇上不該讓慎郡王掌軍,哪怕慎郡王沒有二心,此舉都太過草率。只怕幽雲中人對慎郡王,唉。荊黨這招真狠。”
“釜底抽薪,不為所用便不讓有用。”楊融撿了塊還算平整的石頭坐下,“皇上這次親政,并沒有如荊黨所料,是個昏君。反而以雷霆手段肅清秦郡,荊黨只怕會防備更狠。一但幽雲軍無法為皇上所掌控,便是荊黨發難之際。關原,這般景況,你還要去幽雲麽?”
關原呵呵一笑,立在他身旁,“怎麽不去?為何不去?只要我通過武舉,我定要去的!”關原随手撿起塊石頭抛了出去,道:“楊融,我與你素來親厚。此番會試我有把握也多虧你這些年來一直趕着我讀書,平日裏不說,今後也不提。多謝。”
“那我也是,多謝。”楊融也扔了塊石頭出去,不過他是個文弱書生,只扔進湖邊,反而濺了半身水花,好不狼狽,兩人哈哈大笑,也不在乎衣衫半濕,這般玩鬧半晌,楊融才道:“皇上必然不是不學無術之人,蟄伏數年,這份心性便值得我追随。此番殿試,雖然拿不得前三,做個進士還是有的。今後入朝為官,只願對得起百姓,對得起大昭,便無愧于心。”
關原拍了拍楊融肩膀,也道:“我畢生所願,便是驅除匈奴,收複西蜀。但我更不願為荊黨所用。皇上是不是不學無術之人,老關我看不出來。只是皇上是個講義氣的皇上,老關我還是知道的。”
未來大昭的兩位重臣便在這人煙稀少的湖邊放下這些年的疑慮,決定敞開心扉做官做人。此時大昭還未收複西蜀,沿海偶有倭寇騷擾,北方面對的是綿延的草原,幽雲大捷後匈奴金帳正在舔舐傷口,小王子不甘的眼神時常南望。世人均知,大昭還不強大,世人并不知道,大昭今後是否強大。
光和十一年四月十日,天還未曾大亮,午門外已經候着百來位貢士,等着時辰到了,在流風引導下依次進入勤政殿。寧遠軒與馮大通等士子們都站立好,才進來宣讀了殿試的規矩。
天色大明,皇帝一身明黃色衮服,頭戴黑紗翼善冠,顯得英氣勃勃。他坐定後,看着那些或年輕或成熟的面孔,對着自己行九拜之禮,不由得略有緊張。
“啓禀皇上,時辰已到,請皇上出題。”馮大通乃此次主考官,寧遠軒雖是禮部尚書,也得在他身後等待。
“諸位考生賜座。”皇帝看着那些貢士還都站着,便道:“朕才疏學淺,然而也不得不出一題。前日與母後閑話家常,母後教導朕親政之後,要懂得知守之行。事後朕翻閱典籍,所思良多。今日便以知守為題吧。”
“謝皇上賜題。”考生們雖未起身,還是躬身行禮,然後便都開始思考,準備破題答卷了。很快墨香彌漫開來,皇帝伸手接過流風遞來的茶盞,低聲對他吩咐道:“昨日囑咐你送去的東西,辦妥了麽?”
“回皇上,早送去了。也跟江心姑娘說過,今日便給郡主,給娘娘炖上。”流風昨日奉命把進貢的血燕給景陽宮送去,還被杏兒罵了一通,不過春夏交接,皇上料得不錯,劉幽是有些燥火。
“那就行。”皇帝放了心,又道:“旁人朕不理會,你若是敢……”
“皇上寬心,小的自小跟着您,這點差使不會有差錯。”流風苦笑道,心下也無奈,他當然知道皇帝對劉幽的心思,不說別的,便是兩人一同長大,一同随莊大家下江南,這情分便不會差。
皇帝放了心,重新端坐好,心下隐隐有些期待,看了看已經有些考生捉筆答題,寧遠軒與馮大通坐在禦座下,禮部一些官員在四周監考。門外的朝陽初升,朝霞明媚,皇帝放下嘈雜的心胸,想着明日是武舉的殿試,可不知道關原那家夥可否奪魁。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兩個時辰,大部分考生都已經落了筆。楊融與江寒楓張暄張晔四人均在東邊,除了江寒楓還在打腹稿,都已經動筆。然而此次春闱呼聲最高的玉恒,卻端坐在中間,愣神至今。
皇帝坐了許久,有些不耐煩,他站了起來,走下禦座,開始在考場裏巡視,一圈下來,他心下就知道,果然,有些人是有古怪的。殿試題目雖然是皇帝所說,但進場的人并非是皇帝所選。這其中自有貓膩,只是不知道埋下的棋子,可否管用。若是無用,那麽此人便不合他江北玉郎的名聲。
時間分秒而過,皇帝已經下場巡視了幾回。楊融已然擱筆,成竹在胸。張暄好像也快要寫完,原本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來。而剛開始答卷的便緊張兮兮,離結束時間,便剩下一個時辰了。
皇帝又看了眼正在埋筆書寫的玉恒,搖了搖頭,不再願意去看。馮大通放下茶杯,腹中有些饑餓,但想了想這次春闱後自己身為座師,名利雙收,便又忍耐下來。他對着巡視一圈回到座位的寧遠軒點頭致意,兩人唇角都有些若有若無的笑意。
便在此時,一聲脆響,不知道誰的硯臺跌落。玉恒忙站起來,道:“學生請罪,一時慌亂打翻了硯臺。”
皇帝頭都未擡:“無妨,繼續答題吧。”
勤政殿的掃灑太監已經走過去收拾了地上的碎硯,換上新的一方硯臺。玉恒四周的考生低低抱怨兩聲也不再說什麽,将精神都集中在自己的考卷上。玉恒謝了罪後重新坐下,卻再難執筆。
“啓禀皇上,學生望海玉恒,有科場舞弊一事,面奏吾皇!”玉恒突然站起來左行了一步跪下,臉色有些蒼白,卻堅定得緊。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着他,馮大通正要大罵,皇帝擡起頭,“哦,這就是江北玉郎?你污蔑朝廷命官,打斷殿試,你可知罪?”
玉恒心下掙紮多日,一番清明,再無懼怕,朗聲答道:“啓禀皇上,學生于三月二十日,在自家院中拾到一個包裹。學生想要尋得失主,便冒昧打開一瞧。這一瞧,學生失魂落魄,不知如何處之。混混沌沌挨過會試,僥幸考中得見天顏。今日殿試,見我主天資風流,年少英武,學生更是糾結不安。方才破題答卷,想到知守之意,又豁然開朗,自慚形愧間心魂失措,打翻了硯臺,驚擾聖顏。學生撿到的包裹中,全是此次春闱舞弊物證,尤其主考官文華殿大學士馮大通,禮部尚書寧遠軒。學生思之多日,想是有江湖俠士見此不平,看得起學生家世清白,便是因此不得再考,也是無妨。學生能為刀劍,實是榮幸。鬥膽敢情皇上徹查此案,還我大昭科舉朗朗乾坤!”
玉恒在天下士子心中聲望極高,科舉舞弊本就是次次都有,寒門士子因此耽擱多年的比比皆是。便是今日殿試中,也有參考多年的老翁,聽罷已然老淚縱橫。玉恒此番話講自己無意中得到的物證隐去來處,又點名自己乃玉家九公子,便是此番得罪多人,大不了回家當富家翁,免去無端報複,倒是心機深沉。
“皇上,此子胡言亂語混淆聖聽,請皇上準禦前侍衛将其拿下,以免……”馮大通大聲疾呼,寧遠軒則冷靜得多,他注意的是玉恒所說的物證。
皇上今年才親政,這春闱會試透露考題給考生卻是張廣把持朝政安插人員的不二手段。若說沒有證據留下恐怕荊國公也不會相信,看來這事不是表面那麽簡單。
“皇上,玉恒所言真假還需調查,臣以為所謂物證來歷不明,不能聽信一面之詞。臣為此次春闱副考官,臣問心無愧。”寧遠軒倒比馮大通圓滑的多,直言證據不足信,但不得罪玉家,果然是荊黨得力人物。
這時候滿場考生們都已經放下了筆,有人驚訝于玉恒的膽色,有人城府不夠已經面露驚惶,有人快意于終于有人将這個沒人敢說的事情公諸于衆,但大多數人是震驚的。楊融江寒楓互相看了眼,心知此次殿試必然作廢,便放下了筆,靜待事情發展。
玉恒跪在殿中,他聽說過皇帝登基以來荒唐的名聲,也知道他不學無術,禦書房講學幾乎不去。年年流連後海,不願回宮。更知道皇帝如今獨寵蓮妃,是因為雀尾樓主是當今皇後,卻私出皇宮見了自己的緣故。但玉恒終究還是選擇站出來,不為別的,便是為了出口氣罷了。
“朕知道你們都在想什麽,”皇帝眯了眼睛,微諷道:“聚賢閣主?朕等你許久你可知道?”這話直到後來,玉恒才明白究竟是什麽意思,他根本不敢接話,皇帝也沒給他接話的機會,把茶盞丢給流風,道:“宣佟良佐,江淮,公孫計安,宣李仲江。流風,随玉恒去取了物證來。禦馬監着人将此次會試考卷封存到養心殿去。所有考生一律抗壓到貢院,到查清楚後自可離去。”
如此宣旨的宣旨,取證的取證,禦馬監表現出對皇帝極大的忠誠和強健的執行力,滿場考生噤若寒蟬,不敢多言,跪拜後離開。
“皇上,只聽一言便如此三司會審,只怕不妥吧。”寧遠軒見方才離開的一個禮部官員給自己了個顏色,知道消息會最快傳給張廣,有了底氣,便開口勸谏。
“玉恒是望海首富玉家的九公子,有人借了他的嘴,朕若不理會,豈不是怯懦得緊。”皇帝揉了揉眉心,“寧愛卿,馮愛卿放心,朕也不會因為個江湖人的話就輕信。污蔑朝廷命官,證據确鑿,朕便是剮了他,玉家也不敢多言。”
寧遠軒與馮大通互看一眼,都想起來平京城中的留言,頓時輕松不少,一齊道:“皇上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