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争奪
? 勤政殿早朝的鬧劇已然過去月餘,盧屠王回到驿館跨馬而去已經被北關街上的商販們說成話本,在各個酒肆中演着。各地新征的兵士已經分次趕赴幽州城,防止議和不成,匈奴惱羞成怒。寧遠軒到底還是做着尚書,并沒有被治罪。劉光義歸家後,下了令不準任何人在劉幽面前提到此事。後宮中也是如此,有一個胡言亂語的小內監被劉太後杖刑八十,活活打死。過了十餘天劉太後懿旨接了劉幽入宮陪伴,一切仿佛煙消雲散。
如今已經入了冬,今年冬天皇帝身子倒還硬朗,連着上了十來日的朝,雖然只是聽着不太說話,但明顯比前幾年頑劣的樣子強許多。盧屠王回去後,匈奴真派了騎兵扣邊。但居庸關已然重新修好,幽雲軍嚴陣以待,加上突厥人通風報信,匈奴什麽好處都沒讨上。幽州城原先的護城河已經填了,那時候一把火燒去,待得火滅,戰士們的屍骨都融在一起。劉伯韬下令填了本來的護城河,在外圍重新開鑿新的河道。原先的河道先是長滿青草,後被積雪覆蓋。每日都有普通的士兵拿着一壺濁酒,澆在那雪面上,為不能歸家的同僚禱告。
劉伯韬換下了盔甲,穿着普通的棉袍,沒帶任何侍衛,自己去了北門。城門的守軍都認得他,低聲問候你句将軍,繼續堅守着自己的崗位。如今幽雲軍的将軍,再不是劉光義了。劉伯韬心中擔憂父親的傷勢,可父親走之前的安排,需要他一點一點完成。從懷中掏出帶着的烈酒,劉伯韬也如同普通士兵,将那烈酒撒下。當日大戰,他身邊的護衛身先士卒,以血肉之軀擋在北門外,活下來的僅僅三人,其餘人都戰死,劉伯韬親手将他們的屍骨埋在北門外的那段城河裏。
“大哥,節哀吧。”不知道何時,馬季河也跟了出來。他的右眼裹在黑布裏,面目顯得可怕。那是追擊小王子的時候被流矢傷了,破了相貌。
劉伯韬接過他遞來的酒,喝了口。辛辣的酒漿直沖心肺,劉伯韬放眼看去,雪天一線,不知道何年何月身後的将士們才能歸家。“季河,以前我不懂父親為何很少笑,好像也只有回到府中,跟瑾辰一道時候,父親才顯得高興點。如今我卻是懂了,父親心中壓了太多,如何能展顏吶!”
“戰場之上,生死由天。大哥,我記得父親剛剛收我入帳的時候,曾經說過,為将者需眼關全局,不能為一時得失而凄凄然欣欣然。可父親也說過,哪怕是一個人,也是咱們的兒郎兄弟。”馬季河淡笑道:“這些兒郎們埋骨于此正好,以後他們會看着我們征服那些外族,護我大昭江山,保我漢人平安。若季河有此一日,還請大哥同樣對待。”
兄弟兩人并肩而立,一起唱道:
“執刀兵兮,陣列前;
跨駿馬兮,刺敵心;
駕戰車兮,破山河;
賞罰信兮,明號令;
犯軍法兮,身不留;
萬衆一心兮,力拔山;
不為報君與封侯,殺盡胡虜衛山河!”
北門的守軍聽到兩位将軍所唱的軍歌,不由得淚濕滿襟,都低聲和着。不多時,整座幽州城都沉浸入這波瀾壯闊的歌聲中,将那多日來大戰後的愁雲消散。
平京城迎來了今冬第一場雪,只一夜,城貌就換了新顏。禦林軍中士兵将午門外的積雪掃開,掃出一條進入的路來。除了當值的大臣,上完午朝,大部分官員都匆匆上了自家馬車回去。只是各家與各家的馬車差別極大,普通四五品的官員只是普通的車廂普通的馬,一些極品大官的馬車自然豪華奢侈,但也有例外——張昌松的馬車就尋常的緊。今日最奢華的自然是嚴寬府來的馬車,馬是大宛良馬,車夫一身裘衣,帶着兔皮帽子,趾高氣昂。一路行去,絲毫不知避諱路上行人。
馬車雖快,當但車裏四平八穩。嚴寬坐在右首,正跟張廣低聲說着什麽。車中只有他們二人,張廣今日告病,并不曾上朝,顯然他是早早去了昌平侯府等着一同去的。
“看來那個純陽丹确實厲害,這麽些年居然也讓他撐了下來。”嚴寬低低說了一句,“咱們早些年就該動手,如今姓劉的在京,反而不好辦。”
“我今日已經吩咐,讓加分量。不過東西不多,派去滇南的人還沒回來,有點棘手。”張廣搖了搖頭,又道:“太後意思明年打算給皇帝選妃,你家阿嬌那邊如何?”
嚴寬理所當然道:“阿嬌自然願意,先撈皇妃,再做皇後,有何不可?”女子名節第一,也不知道嚴寬是怎麽教出來這樣的女兒。
“我派去的探子,沒回來一個。”張廣低聲道。
嚴寬咬了咬牙,“那便再派,不信打探不出來消息。”張廣卻道:“不必了,打探不出來,便是有問題。看來晃兒說得不錯,傷得不輕。他這麽怕消息外露,估計□□不離十,根本好不了!”
馬車拐了個彎,進了烏衣巷。兩個人都不在說什麽,車夫敲了敲門,問道:“侯爺,直接回府麽?”
嚴寬看了看張廣,回道:“不,先去看看國公爺,今日國公爺告病,本侯憂心不已,不去看看國公爺,怎能安心?”
“是,侯爺。”車夫應了聲,鞭花一甩,馬兒聽話往前奔去。
不知不覺間,廣平巷小院書房中的書讀完了一大半。皇帝完成的課業堆滿了一面牆,整間房中彌漫着墨香,皇帝将今日莊簡批改完的課業放好,出了房間閉好門。
莊簡站在案旁,一手執筆,一手拎酒,筆走龍蛇,正在揮墨。皇帝走近一看,原來是前朝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皇帝等他寫完了,才打趣道:“先生,您這話沒說完,就已經飲上了。”
莊簡擲開筆,一屁股坐在石塌上,絲毫不顧忌上面落住的雪。“白樂天堪稱多産,可我獨愛這一首。其他的都是胡扯!”
“先生喝多了。”這位莊大家雖然喜歡酒,可惜酒量實在差勁。皇帝走過去扶着他,就知道莊簡已經喝醉了。
“人生難得一場醉,成彥,你可知道為何你母後要我做你老師?”莊簡借着酒意,根本不理會皇帝有沒有回答,自顧自說了下去。
“你母後知道,我這一生從不踏進官場,在士林中除了張丞相再沒人比我名氣更大。可張丞相輔助□□先帝,更是先帝的老師,如今教你也順理成章。”
“我自己知道,當時不來平京,太後恐怕也會在別的地方找到我。一開始,我根本不想教你,你不如瑾辰的悟性,你可知道?”這話有點大不敬了,皇帝沒在意,示意流岚過來幫着把莊簡扶進房子。
“我知道的,瑾辰自小聰慧好學,我那時候字都不認得幾個,先生不樂意教我,那也很正常啊。”皇帝一腳踢開門,嘴巴裏還說着話。
“可我如今除了覺得我自己教的不錯,還是覺得瑾辰可比你學得多多了。”想起那個女學生,莊簡不由得笑逐顏開,“只是那孩子心思太深,這兩年不像個孩子了。”
說着說着,莊簡的聲音低了下去,皇帝替他拉好被角,又讓流岚去吩咐院子的下人拿醒酒茶來,流岚帶了門出去,房中就剩他們二人。
“我知道的,瑾辰妹妹如今,經常躲着我,”皇帝深深嘆口氣,他這時候還不太明白這種夾雜着憧憬與失望的情緒是什麽,但劉幽日複一日的躲避,還是讓他心下憋悶,“先生,我……”皇帝聲音不由得低沉下去,終究沒再多說什麽,等流岚端着醒酒湯進來,莊簡已經睡沉了。
馬車剛剛走出廣平巷,正要往西走,皇帝對外面駕車的人喊了聲,“去烏衣巷國公府。”
“主子,時辰不早了,宮禁快到了。”今日陪着的侍衛是童瑞,他勸了一句,卻聽皇帝不容置疑說:“無礙,去國公府。”
童瑞無法,應了一聲,手輕輕打個手勢,自有暗衛先行回宮禀報劉太後。
劉光義顯然也沒想到這個時辰皇帝會來,更沒料到皇帝是跟着管家直接進的內院,來到他書房。
“國公爺不必行禮,朕只是私訪,尋個能痛快待會兒的地方。”皇帝進門便這般說道,劉光義不多推辭,對管家說:"去請小姐來書房吧。"
“不,”皇帝開了口,“不必打擾瑾辰了,朕略坐會兒就走。”
管家應了聲,不敢多待,倒退出去關了門。他剛剛走出書房的院子,就看到劉幽正往過來。管家忙上前道:“小姐可是去尋老爺?這會兒可別去,皇上在裏面呢,專門吩咐不準打擾您,怕是有什麽事跟國公爺商量。”
“我知道了,你忙去吧,我不去書房。”劉幽心下納悶,但還是轉了方向,往自己閣樓去了。但過了片刻,又遠遠蹑步回來,瞧見管家已經走遠,才輕手輕腳進了院子。
房間裏似乎并沒有人,劉幽有些好奇,屏息的同時慶幸今日杏兒那個小丫頭沒跟在身邊,不然肯定早就讓發覺了。
突然間聽到皇帝的聲音,離得遠了點斷斷續續聽不太清,劉幽又走近了兩步,躲在書房門口的老樹邊上。
“國公爺這是什麽意思,朕難道會虧待她麽?”皇帝聲音大了起來,居然有點氣急敗壞。
又聽到劉光義淡然道:“臣不是這個意思,皇上既然不用皇帝的身份來問臣,臣當然以一個爺爺的身份回答。”
莫非在說自己?劉幽心下納罕,聽到劉光義續道:“瑾辰自小沒了母親,性子內斂。可臣知道,她心在山野,并非是個執迷于虛榮富貴的。皇上當日堂前一句話,瑾辰嫁不嫁都已經不重要了。”
“朕,朕正是想來問問國公,她自己是不是不願意?”皇帝似有極大苦惱,這句話幾乎是嘆息着說出來。
“她不願意,皇上能收回那句話麽?”劉光義也嘆息道:“臣一生戎馬,從不想介入朝廷紛争,只想做個保家衛國的将軍。沒想到連自己最想護持的孫女都護不住。皇宮雖好,卻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
“國公放心,朕今日答應你,斷不會委屈她分毫。”皇帝過了很久才再次開口,“朕,母後說過,明年會為朕選妃大婚。瑾辰這一年就安安心心留在國公府,朕不會帶她進宮。國公多注意身子,您不想看不到瑾辰大婚的,對吧?”
“張院首的話不足全信,胡太醫的話皇上不信麽?”劉光義這句話沒頭沒尾,有點不明白什麽意思。
“大昭會記住國公爺的。”皇帝的聲音冷冷傳來,劉幽卻不敢再聽,匆匆離開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