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江南
? 江南好,日出江邊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一路走水,莊簡帶着皇帝劉幽向江南訪夏而去。當年□□登基後費了許多銀錢疏通河運,甚至不惜耗費內庫,若不親自走上一遭,皇帝哪裏能明白此事要緊在哪裏?一開始行船,劉幽有些暈船。等胡宗鲲将暈船的藥給随行的人服下,便只管安安心心賞四處美景。劉幽生于北方長于北方,這一路南下,所見所思,不由贊起詩書中寫到的江南風光。
水路便捷,不一日到了杭州,正是盛夏時節。莊簡的蓄了個山羊胡,頭戴青色的綸巾,寬大的稠衫外罩着白紗袍,拿着柄折扇扇涼,十足富家翁出游的樣子。他邊走邊與兩邊的皇帝劉幽說着什麽,展守中帶着幾個侍衛和胡宗鲲跟在後面,便如同一家人出游一般。
閑閑逛着,便上了蘇提。湖中不時有烏篷船行過,就是盛夏,也能看出往來頻頻。皇帝不時四處打量,問道:“先生,東坡先生怎麽來了杭州,還要修蘇提呢?學生有些不明。”
莊簡點點頭:“學而思,思而問,倒是有長進。”他轉過身,指着山湖之色,解釋道:“元佑五年,東坡于杭州任知州。恰逢西湖淤泥堆積,水道阻塞。于是乃發民夫,疏浚水道,取湖泥和葑草,積累而成南北走向的堤岸。自此水道通暢,更成就蘇堤春曉的美景,傳為美談。”
皇帝若有所思,又想起什麽似的,問道:“始皇修建馳道,武帝鑿空西域,炀帝耗費國本修建京杭運河,可先生,若是時機恰當,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好事,對麽?”
莊簡見他思慮極廣,也是欣慰,一言一語慢慢解釋:“自古以來,北方行車南方走船。若想互通有無,交通便是關鍵。鑿空之旅乃是漢人不朽之業績,自武帝開始,卻延綿至前朝,從未斷絕。如今大昭若非強制在奉天施行馬政,供給軍馬,幽雲軍哪裏養得起騎兵。将來重啓絲路,和西域諸國再建邦交,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皇帝抿了抿唇,将這些話牢牢記在心上。他看了看劉幽,只見她額頭略有薄汗,便道:“先生,走了這許久,不如雇只船吧。學生有些走不動了。”莊簡知道他一向體弱,點點頭道:“這樣更好,來了此間若不泛舟,可是辜負好時光了。”
展守中喊來只畫舫,又叫了幾只烏篷船,自己跟胡宗鲲上了畫舫陪着莊簡四人,其餘的侍衛乘坐烏篷船分散開護衛。畫舫巨大,還備着些水果點心,皇帝見東西極精致,就随意要了些,又讓他們都坐下,“咱們這是出來玩,哪來這麽許多規矩。母親說了,都得聽先生的,你們可不必看我。”
莊簡本就是不講架子的人,已經拿了酒壺喝着了。展守中告了聲罪,只好坐下和胡宗鲲對飲。這些點心杏兒愛極了,她也餓的快,便大快朵頤,吃得香甜。一身紅衣襯得她綠眸如同翡翠,一路行來引得多少人回頭,看她這異域風情。
“我一輩子長在塞外,頭一次見到這般秀麗的水鄉,真是美極了。”胡宗鲲喝了兩口酒便有些迷糊,對皇帝說:“如今可知道為啥幾個師兄都喜歡來關內來江南,只是若論雄壯,當以昆侖天下第一。”他的身份來歷向來神秘,這時候無意說了些,莊簡便好奇起來,問道:“聽胡先生言語,你是去過昆侖的?莊某年輕時候曾西出關外,想谒見這天下龍脈之祖。可惜道阻且長,莊某還沒出西域就已經病倒,無緣得見,引為此生憾事。但看胡先生這般文弱,卻去過昆侖,佩服佩服啊!”
“大家哪裏話?我本是個棄嬰,幸得長輩救助,便自小在山中長大。如今這番際遇,卻是生平所不敢想,比起家中兄弟常年行走江湖,見識實在淺薄,讓大家見笑了。”好在胡宗鲲人雖憨厚,卻不愚笨,這番話真真假假好歹糊弄過去,他因聽着船頭唱曲兒的姑娘們軟語綿綿,卻不懂地方言語,不知唱些什麽,便問道:“大家見多識廣,不知這些姑娘們唱了些什麽?”
莊簡笑道:“她們這是唱那白蛇傳呢。”說罷,見胡宗鲲還不甚明白,便對劉幽道:“你一向喜歡這些,給胡先生說道說道罷。”劉幽溫婉一笑,道:“胡先生長于塞外,不知江南舊聞不足為怪。這白蛇傳說的是一山中修煉的白蛇,一日被山鷹所捕獲,将将要丢姓名時,被一男子救了下來。白蛇自此刻苦修煉,終有所成。她不忘恩德,于千年後尋得當年恩公轉世之人許仙,并嫁給許仙。婚後白蛇與相公開設醫館救治百姓,行善積德,造福一方。但白蛇身份被金山寺和尚法海識破,被使了計謀壓在雷峰塔下。雷峰塔倒西湖水幹,她才能夠出來,回複自由。這曲子正唱到白娘娘和許仙恩愛之情吧,我也不懂這些軟語,只是曲調柔美,當不是後面的。”
劉幽講得簡單,杏兒還聽不太明白,只好又細細講了遍,只把杏兒聽得大怒:”這許仙忒不是東西,連自己妻子都護不得!“
皇帝哈哈笑了起來,”杏兒說的對,這般男子該拿出來問罪,不論白蛇是否是精怪,對他的心思真誠,又助他良多,這般無作為,真對不起白蛇千年報恩的情義。“
諸人便在這湖中觀荷飲酒,聽着歌姬們唱着軟語輕歌,當真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等到上了岸,已經是落幕時分。展守中尋着一處院子,租了下來,帶了侍衛安置妥當,這會兒正好引着諸人前往。飯菜倒是從杭州有名的泰和樓處訂來的,還有一壺正宗的龍井茶。平京地處北方,口味偏重,杭州菜卻以清淡為主。大昭皇室向來節儉,如前朝快馬加鞭運來荔枝的事情是斷斷沒有的,是以皇帝很少吃如此鮮美的河蝦,今日竟是大飽口福了。
飯畢,胡宗鲲為皇帝請好脈,笑道:“如若師父在此,怕是又要說我天資魯頓,便是入門武功也學了個七零八落。公子卻僅花費數年便登堂入室了。”
皇帝搖搖頭:“那不一樣的。”他語氣清冷,自然而然帶了與生具來的威嚴,已經不像當年那個病痛纏身的孩子。只是寒毒逼在一處,眉心間還是郁結着一點青紫。但也正是這樣,才瞞得住太醫院那些探子。
幾個人坐在院子中,莊簡搖着折扇,開始今日的授課。只是或許游湖之興未減,他先是說了東坡的一些舊事,又開始講歷史上諸多水利的修築。末了,又道:“漢人自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士農工商漸成體系。仿佛只有讀書,才是第一等人,其餘的便都是末流。工匠們有苦難言。便如現在,黃河之災,工部的大人們根本不知如何疏通河道,卻指手畫腳。年年修壩,年年燒了多少銀子,可年年泛濫,卻毫無辦法。”
“先生,學生不太明白。”皇帝聽得雲裏霧裏,實在不明白,不得已打斷問道。
“便如兩軍對決,我們的兩位主将一位善守,一位善進攻。敵軍兇猛,以一敵百莫不可擋。你是要對攻還是防守?”莊大家喝着茶,觑着皇帝若有所思,不由又道:“譬如本先生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可如今大家都餓着肚子,你是讓本先生去廚房做飯,還是讓胡先生去做飯?”這一路下江南,胡宗鲲精于烹饪衆所周知,尤其在飲食中加入新鮮藥材,渾然天成,将宮中禦廚都比了下去。這般問題,皇帝自然不用多想,回答道:“自然請胡先生了。”
“這便對了,”莊大家晃着腦袋,對皇帝說:“你是不是忘記所謂'術業有專攻'?看來書本沒吃透,今日的課業便是将《師說》抄寫五遍,明日早晨背給我。”
“是,”皇帝站起來執禮道:“那先生寬坐,學生進屋做課業了。”
“大家,您這般的帝師,自古以來怕是僅有您一人吧。”胡宗鲲不無感慨,一路而來,莊大家對皇帝課業的教授與禦書房中的大學士完全不同。便在一路中将各地風土人情融會貫通,真是潤物細無聲。莊簡不理會胡宗鲲,徑自對侍立在一旁的杏兒道:“去取了琴來,小丫頭。”杏兒撅撅嘴,跑進屋內取來張琴,放在自家郡主跟前。劉幽寧了寧神,緩緩奏起。
一時間都寂靜下來,連平日裏最鬧騰的杏兒,也一臉沉思想着心事。劉幽的琴藝雖然還顯得生澀,但曲調中渾然天成的風流已顯。
屋內皇帝靜靜抄着書,流岚研墨的手不自覺停了下來,似乎是怕打擾到那仙樂般的琴聲。
離了杭州,離了望海郡,從舟行至江蘇郡的一個小港口,名叫昆山。等下船,在海邊的一處小店中歇腳的時候,皇帝才開口問道:“先生,不是早就禁海了麽,怎麽我看這裏熱鬧得緊?”
他這話剛落,店小二便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咱們這地兒不靠海,那可活不下去。”這店小二是土生土長的昆山人,見他們衣着打扮,知道是有錢人家子弟,便有巴結的意思,他續道:“朝廷雖然禁海,但是咱這兒種不得莊稼,再不下海,老百姓吃什麽?”
“那,知府不管麽?”皇帝問道:“我看還有些許人并非漢人,是東瀛那邊的麽?”
“縣太爺只管收賦,哪會理會窮苦人的難處?”店小二将茶水倒好,看他們頗有談性,便接着道:“大戶人家以前都是靠出海做海商發家的,禁海之後,大部分都搬走了。後面的沒辦法,只有私下做些買賣,養家糊口。咱們不做買賣了,那些外族人也不知怎麽尋來,出價倒比之前要高,有些膽大的也就答應下來。”
他正說得高興,卻見那個小公子冷了臉,不由得有些懼意,便住了口,去給旁的人倒茶了。但沒過多久,他又聽到那個小公子出聲喚他,只得哈着腰過去,“公子爺,您有啥吩咐?”
皇帝将他有點緊張,放緩了語調,輕聲問道:“我聽別人說前幾年荊國公在望海郡清倭,曾一路打到蘇州城,這可是真的?”
那店小二一聽是這話,不由得挺直腰板:“那還能造假?公子爺您看,這便是小的當年逃出來時候,烙下的疤。”他撩開短衫,腹部果然有道紅褐色的長疤,可見當時受傷多重。皇帝一看便知是刀傷,又聽他道:“那年倭寇從咱們這裏靠岸,許多人來不及跑回城裏,被困在外面。小的也不走運,是被困在外面的。縣太爺堅決不開城門,咱們這些人沒處可去,倭人可不管哩,殺得那叫個兇狠。”他似乎陷進自己回憶,面色有些發白。周圍的人都靜靜聽他訴說,有些經歷過的人戚戚然,甚至有暗自拭淚的。
“大夥沒辦法,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只好跟倭人拼了。可咱們這些男人拼了命無非就是個死,女人孩子就遭了殃啊!那些倭人,根本不是人。做出的哪裏是人事。我媳婦兒怕被抓到毀了清白,在我眼皮子底下撞了柱子。我那才五歲的兒子……”他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小店老板過來拍着他肩膀,跟皇帝他們低聲道:“進財一家老小除了他都沒了,旁的地兒不知道,但咱們昆山那年沒來得及進城的百姓,活下來的沒幾個。周圍村子幾乎都沒了。縣太爺怕倭人進了城毀去家財,寧肯看着倭人欺淩百姓也不開門。後來倭人繞過咱們縣,直奔蘇州,但被荊國公追着跑,一直跑到嶺南郡。聽說一路上被欺辱的百姓……唉。”
老板話沒說完,但其中隐藏的意思太過明顯,諸人都沉默下來,那店小二也被相熟之人扶下去歇息。莊簡臨走時候多留了幾兩銀子,老板卻怎麽都不肯多要。只說如今的日子都是老天爺多加恩賜,小本生意,不能貪戀不義之財。皇帝在一旁聽得清楚,也佩服那人氣節,莊簡也不再勉強,帶着諸人離開進城。只皇帝低聲吩咐展守中去查查當年的事到底如何,查查那昆山知縣平日裏是什麽德性。
這夜已然深沉,展守中排出去的侍衛回來,被帶進皇帝的房間。那侍衛正要行禮,皇帝低聲道:“不必了,說說都打聽到什麽了?”
“回公子話,當年倭寇成災,是大昭立國以來之最。共有兩萬餘人是真正的倭人,其餘的大都是沿海的海盜,還有些禁海之後活不下去的大昭百姓,統共有八萬餘人。但這些倭寇大都分散,主要是七股。先是從望海郡登岸,杭州城首遭其擾。當時朝廷還未成下旨抗倭,形勢糟糕。但杭州知府向福章與望海郡将軍金先果斷出兵,才沒讓倭人攻入杭州城。”
皇帝打斷他問道:“那向福章與金先現在在何處任職?我記得在杭州時,知府并非向福章。”
“回公子,荊國公清倭之時,金将軍奉命鎮守寧波,守軍僅兩千。倭人集結兩萬餘人,寧波城破,金将軍保護百姓撤離之時被殺。”那侍衛說罷,看皇帝并沒多問,便接着續道:“寧波城破後,倭寇長驅直入,荊國公命各城不得開城,自率兵馬追趕。倭寇流竄入東南各郡,為非作歹,流民四起,趁火打劫。江南各個村鎮幾近無存。荊國公堅壁清野,将倭人逼入嶺南郡,大部分人不适應當地氣候,病死頗多。其中真正的倭人早在蘇州一戰後便逃脫,剩下的大多為大昭百姓。此次劫掠,倭人收獲豐盛,所以近些年未曾太多滋擾。向福章後來被以清倭不利之罪,貶到滇南郡,但途中生了病,一直在将養,聽說是因着抗倭時候,斷了手臂,傷口潰爛。被蘇州的玉家所救,沒再現身。”
那個侍衛說完,瞧皇帝臉色蒼白,手中捏着的茶碗幾乎要裂了。“原來這便是清倭大捷!”皇帝低聲道,“你打探得很好,以後就跟着展護衛。”
“臣遵旨。”那侍衛大喜,跪下謝恩後退出房子。但皇帝的臉色陰沉,直到莊簡開解,才緩和了神色。“世人多變,本性使然,無可厚非。然而張廣竟然如此屠戮百姓,半點仁心不存。想當年□□起兵,張廣乃軍中大将,卻嗜好屠城。若非後來軍令嚴謹,只怕此人殺伐更重。”莊簡親泡了茶水,擺在皇帝面前,“你可知為何當世名将,唯翼國公讓莊某折腰麽?”
皇帝搖搖頭,搖散那些亂七八糟的憤怒,答道:“翼國公運籌帷幄,忠心不二,是武将典範?”
莊簡笑了:“可當初翼國公主動來降,天下皆知。”
皇帝不知該如何作答,劉幽卻知道莊簡想要的答案,輕聲道:“爺爺這次卸甲,曾跟我說這一生刀下亡魂兩千一百四十六人,皆乃戰場敵兵或罪不可赦之人。”
皇帝一凜,心中默不作聲,若有所悟。莊簡放下茶杯,凜然道:“戰場殺伐果斷是為将所必備的,若非如此怎保己方士兵和身後百姓?然而為将者若成修羅,嗜殺成性,非國家之福。”
“成彥,孟子有雲仁者無敵,不但在軍中,便是治理天下,即使手段嚴苛,也不能忘了這四個字。只有心懷慈悲,才是真正的強者。”
這番話道理太深,皇帝還不能深刻體會。好在他記性甚好,将莊簡所言謹記于心,留待日後再加領悟。
不一日,終于來到雍州郡首府晉陽城,城中酷熱,已然是夏末人。一行人在汾河邊尋了個雅致的酒家駐足論景,品了當地名酒杏花村酒,莊簡嘆道:“十八年前來此地,意氣風發無人敵。而今人老鬓邊白,濁酒一杯家萬裏。”
“先生四海為家,怎麽感慨這個?”劉幽重新為他注滿酒杯,笑問道。莊簡搖搖頭,沒有接話。面對着河水浩蕩,一時間大家都有些沉默。過了許久,莊簡才對皇帝道:“匈奴使臣來京,以議和之名要求和親。朝中大部分人,是贊同的。畢竟一個公主,比不過江山要緊。但太後以皇帝寒疾不得打擾為名,想請皇帝回京後再做定奪。”
皇帝吃了一驚,站了起來轉頭問展守中:“此事當真?!”展守中點點頭,皇帝重新坐下一拍桌子:“先生,學生想盡快回京。”
莊簡見他雖然驚極,卻轉瞬鎮定下來,還算把得主分寸,轉身對展守中道:“去拾掇拾掇,待會兒咱們就出發。”
“這一路趕回去還有個七八天。不知道當今聖上是要将姐姐嫁出去,還是打算如何應對?”
皇帝默默看着汾河流水,漆黑的眸子裏狀若星辰:“朕只得着兩位姐姐,若是姐姐喜歡上了任何人,朕都可以不論出身賜婚。但是若有人想逼迫她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那是休想。”
“朕不要姐姐她過着那位江大嬸的日子。”他低聲道,不再多言。
江大嬸是泉州城的一位老乞婆,本是個舉人老爺的獨生女兒,與鄰家的公子兩情相悅,卻被父親許給個秀才。結果那秀才卻是個道貌岸然的渣人,不但敗光家財,還将妻女賣給妓院。江大嬸的女兒生生被害死不說,自己撞破了臉面毀去容貌,流落街頭。那秀才卻另娶妻,奪了舉人老爺的家財,完全不理會發妻如今的慘狀。
皇帝正低頭沉思着,恍然間發覺自己的左手被人輕輕握住。劉幽溫和的聲音響在耳邊:“安奴哥哥莫急,總會有辦法的。”
只這一句,那聒噪的心,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