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婚
? 大婚當日,皇帝倒也露面,可也只是露面。病弱的身子歪在主位,目光清冷看着一對新人禮畢,一聲不吭離開。張廣倒是大方,送來無數儀程,還親自道賀:“委屈成乾了,将來外公定為你選位更好的王妃。”
李成乾含笑道:“外公費心,不過如今卻大可不必。”
張廣看着他的笑臉,不由暗自嘆息,張暄雖天資極高,秉性确忠直。張晔雖有才華,卻驕縱得緊。三個兒子只有小兒子有些氣度。這個外孫,外柔內剛,能忍能順,若是張氏族人,他也不愁後繼無人。但如今看來這孩子已經和皇家離心,倒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李成乾的洞房自然沒多少人敢鬧。賓客們适可而止,張廣先行離開後,也都拱手告辭。婚房中安寧端坐在婚床邊上,喜娘笑聲中等來此間的男主人。待到所有禮節完成,喜娘帶着丫鬟們離開,李成乾才放松下來,對着新娘笑道:“寧兒,今日辛苦你了。”
兩人除了繁重的喜服換作常服一同坐在桌前,李成乾親自為安寧倒酒布菜,竟是說不出的恩愛,兩人饑腸辘辘一天,此時确實餓了。邊聊邊吃,不曾想到傳來敲門聲。
“王爺王妃,是奴才。”來人甚為謹慎,說罷便不做聲。李成乾握了握妻子的手示意她安心,走過去開了門。
“奴才恭喜王爺得償所願!”門外的人一臉喜色,打了個揖,從懷裏掏出個蜀錦的荷包雙手奉上:“王爺,主子說自己不便前來,特名奴才給您把東西送來。”
“你小子,不跟着主子這會兒亂跑,小心回不去。”李成乾笑着接過來,又随手給他了打賞:“這幾個裸子拿着吧,可不能讓你辛苦白跑一趟。”
“奴才謝王爺王妃恩典!”他喜笑顏開,又說了兩句吉祥話,趁着夜色匆匆去了。
“誰啊?”安寧出身并非權貴,與宮中人不相識。李成乾拆開荷包,裏面是一對玉佩,其中一塊上似有血沁,想來已經是陳年之玉。另有書信一封,李成乾拆開後,和安寧就着燭火一起讀罷,長嘆道:“寧兒,嬸母甘冒大險成全我們二人,我本以為也有圖謀。原來竟是如此。”
王妃見他神色凄涼中透着欣慰,想着信中所言,也不禁流下熱淚。兩人便在這紅燭旁相依偎,靜靜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溫存。
“吾兒見信如面:自聞噩耗,夜徘徊東宮,唯追随二字在心。虧敏兒多勸,性命猶存。然氣血雙散,命不久矣。夫君棺回,尤不敢視。
新皇純厚,非流言所語,吾兒勿輕信。唯父野心甚重,恐成大禍。吾兒若為女子,當許尋常人家,平安度日;若是男兒,當效乃父,抗匈保國,死而後已。
夢見昔年退之縱馬之英姿,日夜不能辨,似夢非夢恍若隔世。敏兒将嫁新皇,托付吾兒于此伉俪,心安。”
這紙張已經泛黃,被小心翼翼收藏着。幼時居住宮中,李成乾經常翻閱母親留下的書齋,對母親的筆跡極為熟悉。還另有一張字條,卻是劉太後手書:
“玉佩乃太子妃親手相托。代為保管多年,終于不負重托。成乾,先帝去時曾經說過,定要護着你,不能要你為皇家而犧牲自身幸福。如今幸不辱命,甚慰。”
第二日按照禮節,李成乾帶着新娶的王妃進宮。午時剛過,兩人在內官的帶領下來到景和宮。皇室人脈稀薄,今日竟是都齊了。皇帝劉太後并兩位公主都在景和宮中,安寧只比安陽長公主安和公主年長三歲,雖非大富大貴人家,卻是真正書香門第。此次頭回進宮,落落大方,舉止得體,劉太後不住點頭稱贊。
“安陽若有寧兒三分舉止哀家就知足了!”劉太後拉過安寧,福雙遞上早就準備好的玉如意,“有這般人物照顧成乾,哀家可放心不少。他是個悶性子,若有什麽不如意盡管告訴哀家,自會為你做主。”
“母後,您偏心的也太快了吧。”皇帝坐在一旁打趣道:“看來以後慎郡王得巴結好王妃,不然哪兒來得好日子過?”
“皇上說笑了。”安寧趕緊推辭,這是她頭回如此近距離面聖,但見他眉清目秀,輪廓間與丈夫有三分神似,一雙狹長的雙目黝黑透亮。只是身量不足,面色蒼白,已然盛夏,身上仍舊多罩着一層團龍的紗袍。看來坊間流言不虛,皇帝的寒疾雖然有胡宗鲲妙手,仍舊只是拖延。
很快便開了家宴,劉太後并非奢華之人,都圍着一張圓桌坐下,一頓飯簡單至極。席間劉太後囑咐了李成乾幾句日後回門的事兒,安寧只覺得跟平日裏在家用膳并無不同,席罷後跟安和在一旁議論詩書,倒也自在。
用過午膳,皇帝請了個安就離開了,确實是十足纨绔模樣,安寧行禮居然也不回頭。
李成乾大婚後,仍舊在崇文館編書,并無一官半職。百官推測怕是皇帝猜疑,才會對李成乾如此冷落。但謠言還未滔天,皇帝親下中旨,建立平京四營,自封平京大将軍,每日不顧勸阻,竟然在禁中騎馬為樂。建營的旨意傳到兵部,恰好兵部給事中王華在職,一溜煙去張廣府上遞了帖子,竟然得到張廣親自接見。他戰戰兢兢說完旨意,本以為張廣會想法子不允,未曾想到張廣只是摸了摸胡子,道:“一切如皇上所言去做,撥款直接找戶部褚侍郎。”
王華趕緊答道:“下官知道。”
新的大營,建在安遠門郊外。皇帝異想天開,還選了壽齡侯世子季常為大将軍。季常拿了令牌後無可奈何,只好走馬上任。這兵源便讓他為難到家,也不知道最後用了什麽辦法,生拉硬扯了八千人,在營地正式樹起旗幟。有一日張廣路過安遠門心血來潮打馬去看,縱然他知道這些人是濫竽充數之輩,也實在低于他想象太多。張廣從此再不成踏足平京四營,但仍舊派了家将留神探查。
五月中旬,皇帝的禦駕來到後海,這回劉太後沒有同去,而是去了平京東郊的七苦庵持齋。劉太後似乎已經認命皇帝不學無術,不再管教他是否聽學,聽庵裏師太說太後只是祈求皇帝長大成人留下血脈。但許是後海的涼爽讓皇帝龍心大悅,每日都會到講學的文淵閣晃悠一圈。
如今張晔已經十歲,此次後海避暑,便也帶着他作為侍讀。張暄已經考過了鄉試,明年便可以參加會試了。其餘幾位侍讀也都考過了童生,關原雖然不愛讀書,可連皇帝都開了進口,不參加武舉不可參軍,只好拼上老命讀書。幸而有楊融這位死心眼的好友眼睛盯着他,也只得了個靠後的名次。這後面的鄉試會試,還未參加,關原已經犯愁。
今日講學的是武英殿大學士孫廷玉,此人善于詩文,一本《昭明文選》念來抑揚頓挫,張暄江寒楓楊融三人如癡如醉,可關原支着腦袋直打瞌睡。
皇帝便悄悄從側門進來,比起其他科目,他倒還樂意聽聽孫廷玉講的詩詞之類。學堂之上先生最大,孫廷玉看到皇帝,也不行禮,自顧自講下去。念完一段,放下書冊,卻又背誦起蘇轼的《赤壁賦》。
皇帝聽得有些滋味,但等他又換成秦觀秦少游,臉現不耐之色,甚為無禮直接離開。再過半晌,孫廷玉講完了東西,布下課業,略說兩句閑話,也匆匆走了。
文淵閣側廊的幾間廂房便是幾位侍讀暫住之地。張氏兄弟住東邊的兩間廂房,關原、江寒楓和楊融住在西首。用罷晚膳,關原非拉了楊融在後海轉悠。楊融不肯,關原笑罵:“怕啥,咱們不到麟德殿,瞧你那點膽子。”
架不住關原臂力,楊融被他拉到後海邊上的小亭裏,兩人對坐看着湖光,晚風襲來,吹起一陣荷香。楊融放下心思,良久後嘆道:“今日方知,荷香是何物。”
關原愣了愣,“我只知道蓮子不去心,那可極苦,吃不得。”話音方落,便聽到附近傳來極為放縱的笑聲,似乎極力忍耐,卻忍耐不住的樣子。
兩人回頭去看,果見皇帝帶着個人正往亭子走來。兩人忙站起來,卻聽皇帝輕快的聲音:“不用行禮了,朕睡不下,跟瑾辰走走。”楊融擡眼看去,果然是常在皇帝身邊的那個小太監,他見過好幾回,卻都不知道這小太監到底是誰。但今日劉幽穿着一身藕色的薄衫,明顯是個極漂亮的小姑娘。
“皇上,郡主。”關原見楊融不明所以,便解釋道:“這是翼國公嫡親的孫女景陽郡主,太後懿旨宣進宮中陪伴兩位公主殿下。”楊融這才明白為何每次禦書房見到她都打扮成小太監的模樣,但流風流岚卻總行在她後面。
“你們在這做什麽?”皇帝自坐在石凳上,擺手道:“都坐着吧,不然朕跟你們說話難受。”劉幽自然坐在他身邊,關原是個愣頭青,也不推辭,就坐在對面,還是楊融一個人立在亭中,低着頭不知道想些什麽。
“楊侍讀,有話就說。”皇帝似乎也知道自己這位侍讀與衆不同的性子,索性不去管他。
“皇上,”他言辭中有點猶豫,但還是鼓起勇氣道:“前年冬天家母重病,幸得皇上與胡太醫救助,臣感激不盡。”
“朕還以為你又要唠叨什麽大道理。”皇帝再次擺手:“坐着吧,又沒外人。”
楊融這次倒是老實坐了下來,“皇上,臣以為皇上還是應當在讀書上多下功夫,将來皇上終究要親政,怎可一點準備都沒。”
這話就太直接,連關原這般粗人都聽得一身冷汗,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怎麽幫這個傻兄弟。皇帝轉過頭看着後海的池水,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楊侍讀以為,朕應該怎麽讀書,怎麽親政?”他的問話聽不出一點情緒,劉幽看了看他,怕楊融真說了犯忌諱的話,打岔道:“皇帝哥哥,你這樣吓到楊侍讀,他若是答錯了可無罪哦。”
楊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收收心緒,慨然答道:“皇上,臣以為皇上應誦讀經典,修身煉心性……”
“然後懲治亂黨,任用賢者,體察民情,還朝野清靜,造一個朗朗乾坤?”皇帝接口道:“再立下溫厚仁慈的儲君,期盼我大昭永世太平?呵。”
楊融看他口氣略有憤慨,不由得嗫嚅道:“這……明君皆是如此……”
“那看來朕還不是明君,”皇帝站起來,對楊關二人道:“朕非明君,兩位也非是名臣。但朕想看看百年後兩位會否是名臣,哪怕兩位的明君并非朕。”
“皇上,楊侍讀并不是那個意思,請皇上恕罪。”關原拉着楊融跪下,“請皇上念在楊侍讀一片赤誠,莫要降罪。”
楊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何等大逆不道的話,但他卻犯了倔,直直跪着大聲道:“臣之罪,臣一力承擔!”
兩人跪在地上,垂首等着皇帝裁決。良久之後,皇帝和劉幽轉身離開,飄來蕩蕩言語:“朕此時并非明君,楊侍讀無罪。若朕百年後楊侍讀還在,朕的祭文便由楊侍讀手書。”
清風拂來,兩人癱倒在地。多年後回憶起來今日,楊融仍心有餘悸。那是楊融第一次在皇帝面前感到畏懼,這種畏懼與日俱增,但內心對皇帝的親近終究不曾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