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露疑
酒樓門外的馬車是倪潤之和高楚陽所乘,兩人今日剛進京,高楚陽想到就要跟雲娉婷見面了,心頭躁動不安,提出先到酒樓用膳,他想整理一下儀容精神抖擻再去見雲娉婷。
倪潤之自是無話,因不是正經主家,沒有主仆之忌,進酒樓吃飯他們帶了車夫一同進去了。
用膳至半,高楚陽離席,要去後院茅房整理衣飾,經過櫃臺時,練子超沖進來跟掌櫃打聽雲家的車夫。高楚陽一眼瞥去,只見練子超劍眉星眸,衣着華麗,高大英俊風姿極為飒爽,霎那間滿心不是滋味。
這人一副尋自家人的模樣找雲家車夫,難道和雲二小姐有淵源?
高楚陽起了作弄之心,接口道:“門外那輛馬車的車夫是吧?剛才我看到他往後院去了,但不知為何,有一個人扯住他,錯眼間,兩人就不見了,也不知是不是翻牆而去了。”
難道是給雲玉昭下藥之人搶先一步了?
練子超沒什麽成算,又兼情急,竟是信了,沖進後院,躍牆而出追蹤。
渾忘了要先出去通知雲娉婷一聲。
高楚陽捉弄完人,施施然進茅房。
心裏想着雲娉婷那麽美,家世又好,喜歡她的人不知凡幾,重梳了束發,整理了衣裳,又理腰帶,來回無數次,還只覺忐忑,總怕未能把雲娉婷身邊的登徒子比下去。
他這裏整弄姿容,雲娉婷心急撩開簾子,倪潤之不喜酒樓的嘩聲,出來透氣,恰好看到。
高楚陽從茅房出來後,倪潤之也沒說遇到過雲娉婷一事,一行人吃了飯出來,雲娉婷已讓簡秀幫忙駕着雲家的馬車走了。
“馬車不見了!”雲家的馬車夫吓得不輕。
“無事,應該是雲二小姐命人駕走了。”倪潤之道,朝高楚陽拱手道別:“我想起來家父在京城有一位故交,就不去雲家叨擾了,就此別過。”
先時講好要去雲家的,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高楚陽腦子裏打了個轉,暗暗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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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雲氏的馬車是被雲二小姐使人駕走的,想必方才和雲二小姐碰面敢,被輕視了,面子上拉不下,不便再去雲家。
高楚陽原來不打算上雲家的,這會兒偏要去了,昂然拱手,兩個背道而行。
倪潤之走得很慢,視線似是從路邊熱鬧的店面一家家掠過,其實什麽都沒看進眼裏,腦子裏反反複複都是與雲娉婷相遇時的片段。
若是不知雲娉婷暗裏悄悄贈與稀有的南海珍珠,他真的會以為雲娉婷極之讨厭自己。
她方才看到自己時很害怕,雖然強作鎮定,可臉頰肌肉緊繃洩露了她內心的惶恐,自己轉身時假意露了嫌惡之色,她在那瞬間抿了抿唇,似乎……傷心欲絕,随後,又是輕松。
路州城雲家藥店見面之前,自己并不認識她,這種種謎一樣的表現,真真讓人捉摸不透。
路邊有一家店鬧哄哄的吵嚷不休,倪潤之一眼瞟過擡步繼續往前,忽而又站住。
黑底店招大大書寫着雲氏兩字,店裏飄出來陣陣藥香味,一排深棕色藥櫃,這是一家藥店,雲氏旗下的藥店。
雲二小姐于倪家有大恩,若是雲氏藥店有麻煩,當想法為之解圍,倪潤之略停了停走了進去。
原來京城雲氏藥店跟路州不同,總商號不是店面,只在一處大庫房,餘之卻是零售店,吵架的兩個顧客一前一後進了雲氏這家藥店,都要買雪蓮果,店裏存貨不多,只有四個,掌櫃的提議一人先買兩個回去用着,明日店裏又到貨了再來買,先到那位顧客不同意,不肯相讓,後進的那位偏攔着要,相持不下。
倪潤之掃了買藥的兩個人一眼,兩人穿着華麗的錦袍,趾高氣揚,看來非富即貴,微一沉吟,湊近一邊一個雲氏夥計,附耳低低叮囑了幾句,繼而提高了聲音,問道:“掌櫃,我也要買雪蓮果,明日到貨的雪蓮果比之今日,價如何?”
“那還用說,剛到的新鮮的當然貴了,貴上一倍,要不然,他們怎麽會搶着這擱了好幾天的存貨。”那夥計大聲道,邊說邊撇嘴,斜睨争搶買雪蓮果的那兩人,用眼神表達了鄙視。
那兩人一齊漲紅了臉,不願做貪圖便宜之人,不約而同道:“明日到的更新鮮更好麽?我明日再來。”轉身便走不再堅持。
“多謝!”掌櫃的抹一把汗,朝倪潤之行禮。
方才看到倪潤之和夥計附耳密談的,知是他的功勞。
“舉手之勞。”倪潤之淺笑,并不居功,拱了拱手即欲離開。
“公子且慢,聽公子不是京城口音,是外地來的吧?”掌櫃見過的人不少,頗有識人之明,見倪潤之談吐從容,舉止大方,有了攀交之意,“未知公子上京是尋親還是?”
“無親無故,在下準備在京城住下,與些同好探讨學問,明年參加科考。”倪潤之笑道。
能參加科考之人都是已過了鄉試有功名的,是個人才,掌櫃的忙招呼夥計上茶。
倪潤之觀他神色,心念一動,掏出路引遞了過去,道:“在下還想謀一份差事,未知掌櫃的能否舉薦一二。”
路州鄉試第一名!掌櫃看過路引,更加熱絡。
做生意重在人脈人才,雲建業白手起家,雲玉昭一個女兒家能在商場叱咤風雲,兩人都極重視人脈的構建,人才的拉攏,手下的掌櫃深領上心,也是時時刻刻注意施恩結緣。
雪裏送炭恩重,錦上添花無趣,與其攀結權貴,莫如在人家落魄時施恩,掌櫃聽說倪潤之要謀一差事,當即道:“公子高才,若不嫌棄,且先住下,待我禀過我家大小姐,為公子安排一個清雅的差事。”
倪潤之應下,那掌櫃在東家面前頗得臉,當下請倪潤之在藥行裏暫等着,自己到雲家大宅禀報雲玉昭。
雲娉婷在大門外打發走簡秀,招了府內丫環幫忙,把雲玉昭扶到淩宵樓,吩咐清音翠色服侍雲玉昭睡下,因擔心雲玉昭中了藥物有後遺症,待雲玉昭醒了,也得告知今日發生的事,提醒她以後當心,便沒離開,在樓下守着,忽然門上來報,路州藥行的車夫帶着一位名高楚陽的公子過來拜訪大小姐。
雲娉婷問得來的只有高楚陽一人,松了口氣,急喚請入府,想了想,又喝止住,自己親自迎了出去。
高門廣院,亭臺樓閣,只是在外面往裏看去,便覺富貴之極,偶爾經過一兩個侍婢,穿綢戴銀,翠-色招展,便是守門人身上的青衣,也是極嶄新潔淨,高楚陽低頭看看自己的灰布長袍,穿了許久,本來的顏色已淡,微泛灰黃,袍裾一角還縫補一塊藍色布,母親眼盲,他自己補的,針腳粗糙,不堪入目。
不該來的,要來,也是等金榜題名之時,高楚陽對陪伴的車夫草草拱了拱手,正打算往外走,府裏頭一人快步走來,遠遠喊道:“高公子,久等了。”
天色微陰,層雲低低,遠遠看去雲娉婷的眉眼不甚分明,只覺膚光瑩潤,身上雙纡绉裙子彎曲的鱗形紋如波浪起伏,身段婀娜,娉娉婷婷如雲中仙子走來。
“高公子。”雲娉婷笑道,莊重地行了稽首裣衽之禮。
“雲小姐多禮了。”高楚陽急忙還禮,低頭時,晶亮的水珠從眼角滑下,大門下光線模糊,無人知覺。
“高公子,請。”雲娉婷帶頭往裏走,背後急吼吼一聲響,練子超來了,“娉婷,你和你大姐沒事吧?”擡頭看到高楚陽,練子超氣得大罵:“無恥小人。”
他追出很遠沒追到人,回頭再去酒樓,掌櫃的不敢隐瞞,告訴他雲家的車夫和剛才指路的人一路來的。
知道上當了,練子超怒不可遏,又尋不到雲娉婷,急忙找到雲家來。
雲娉婷惱他大呼小叫喊自己閨名,不怨高楚陽壞事,反豎起眉,斥道:“人家說什麽你便聽什麽,不會思慮一番麽?”
“娉婷。”練子超委屈不已,虎目微濕,扁嘴看雲娉婷。
“我正忙着,不招待你了。”雲娉婷也知自己無理取鬧了,只是既無心,便不想和練子超有往來,冷着臉趕人,轉身對高楚陽時,又換了熱情的笑臉。
原來她閨名娉婷。
人如其名,娉婷袅娜!
高楚陽半垂着頭,視線裏,只見雲娉婷碧青色裙搖曳起伏,擡腳時,裙裾下淡米分荷花绫面繡鞋若隐若現。
“高公子請坐。”雲娉婷把高楚陽引進雲玉昭素常待客的寶晉堂,命婢子上了茶,歉然道:“商號中諸事俱是我大姐拿主意,她今日微有不适在歇息,請高公子稍等,我大姐起身後,我替你引見。”
又命丫環去淩宵樓候着,大小姐若是醒了,請到廳中與客人見面。
何須致歉,自己不過一個非親非故尋上門來打秋風的,高楚陽壓下翻湧的思緒,微笑着道謝。
雲娉婷見他為五鬥米折腰仍不卑不亢,既不覺得羞慚,亦沒有難堪,坦坦蕩蕩,愈覺欣喜,轉念想到帽子胡同的暗窯,大姐若是和那些人不清不白,只怕與高楚陽難有良緣,又有些黯然。
便是不成良緣,只當提前結善緣罷,恩科之後,高楚陽可是炙手可熱的探花郎。
只是如此一來,大姐的婚事上頭可如何是好,倪潤之提前來了京城,随時會和大姐碰面。
重生了,改變了雲玉昭在路州和倪潤之相遇,必定也有別的辦法改變,大姐這邊若是無法促使她盡早成親,那就想辦法使他們在恩科前不要碰面。
恩科之後,倪潤之高中榜首,大姐便是看中他亦無可奈何,亦未能肆意強迫。
心頭千回百轉,眼中憂傷如水,半睑睫,倔強又脆弱,落在高楚陽眼裏,如狂濤駭浪沖擊,再不得停歇。
茶上了三巡,小半個時辰過去,雲玉昭還沒醒來,雲娉婷正打算去淩宵樓看一看,門上來報,東大街藥行的掌櫃過來,有事禀報,大小姐昏睡着,老爺不在家,如何處理。
往常這些事雲娉婷不過問的,下人也不會向她禀報,她走了路州一趟,差事辦得極好,家下人都知道了,不自覺的,不需雲建業吩咐,便來請示她。
“把掌櫃請進來吧。”大姐的事兒真不少,自己替為分擔一些也行,雲娉婷吩咐請到寶晉堂來。
亦不需避着高楚陽,雲家生意正大光明,沒有肮髒的見不得人之處。
聽掌櫃大誇機智解圍的年輕人氣度高華,姿态從容時,雲娉婷怔了怔,後面聽到倪潤之的名字,不由得暗暗叫苦。
千算萬算,兜來轉去,怎麽倪潤之總和雲家撞到一塊兒。
杯裏的茶翠碧誘人,清香幽雅,喝一口,卻比黃蓮還苦。
“二小姐,這位倪公子定非池中之物,如今初到京城,無親無故,雲氏不若……”掌櫃見雲娉婷神色變幻莫測,有高楚陽在場,不便明言,只隐約提示了一下。
商號裏一應事務均是雲玉昭安排,自己若是讓掌櫃打發走倪潤之,只怕掌櫃不服回頭又找雲玉昭,雲娉婷盤算了一番,朝高楚陽致歉,起身前往藥行。
不是要去尋世交叔伯麽?為何又到雲氏商行求引薦,口是心非的無恥小人。
高楚陽看着雲娉婷遠去的背影,心中對倪潤之厭憎更甚。
已近黃昏,藥行裏面有些沉暗,倪潤之閑适地坐在小幾邊,淡淡的紫蘇桔梗山參等中藥材的味道萦繞,一片淡香裏,越發顯得清雅。
雲娉婷呼吸不能,一再深吸氣,方壓下翻湧的情緒。
店裏人太多,話兒說得太刻薄忒傷倪潤之面子,雲娉婷綻出一抹客套的的笑容,道:“倪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長街拐角,背後青磚牆面斑駁布滿風霜侵蝕的印記,雲娉婷一雙手在廣袖裏掐緊,吊梢高眉頭,驕傲輕鄙的姿态睨視倪潤之。
“倪公子,商人重利,雲家不喜迂腐之輩,掌櫃的不能代表雲家主子,請倪公子另謀高就。”
這種話,對倪潤之如厮高潔之人不谛于打臉,雲娉婷一再狠下心腸,仍禁不住自傷,語畢,側過身,故作輕視,不敢與他對望。
“商人重利麽!有趣。”倪潤之低低笑,雲娉婷肩膀一沉,他的一只手扣了上來,“雲二小姐,請問你此時敢否轉過頭來直視我?”
薄薄的春衫擋不住溫熱的掌心傳來的體溫,清淡的接觸,帶來的卻是烈火焚燒的熱度。
前世,低垂的芙蓉帳裏,他也曾這般按着她的肩膀,溫柔地親吻她抑或用手指輕輕梳理她的頭發。
他的手指幹淨溫暖,如素綢緞,惹眼的亮麗高貴,指腹柔滑,強撚慢摸時,不一樣的觸覺,一樣的火一般的熱情。
雲娉婷緊咬唇,強壓下哭泣,卻未能控制住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