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
連日勞頓,身體很倦,腦袋裏那根弦卻繃得更緊,洗漱用膳後,雲娉婷沒有睡意,歪倒軟榻上冥思苦想。
阻止大姐和倪潤之相遇已經成功,這只是邁出最小的一步,怎麽将大姐盡速嫁人還要嫁個如意郎君可不容易。
千頭百緒如亂麻紛擾,煩惱間,想到倪潤之近在咫尺,自己卻只能避着他,雲娉婷心口像堵塞了棉花,軟軟的無法排解的酸脹。
為了自己,他放棄了報複雲家!
為了有取之不盡的銀子購買貴重藥材養着自己的命,他放棄了他一直堅持的清廉原則,與豺狼一般的邵長海合作。
大姐那一刀紮下去時就把自己弄死了該多好,他就沒有想盼,就不會走上貪贓枉法的不歸路。
他的前世究竟造了什麽孽要愛上自己,賠上萬種柔情千般呵護,最終卻什麽也沒留住。
氣苦在胸腹間翻湧,雲娉婷難受得整個身體縮成一團。
聽到掌櫃禀報說倪潤之到來,要向她致歉并道謝時,雲娉婷霎地坐直身體。
驚擾了自己馬車的小姑娘是倪潤之的妹妹,怎麽那麽巧?
隔着大紅撒花軟簾看不真切,仍可感覺到掌櫃旁邊高挑挺拔的男人如天邊皓月般優雅無邊。
“舍妹莽撞令雲小姐受傷,蒙雲小姐寬宏大量不追究,潤之感激不盡。”倪潤之長揖到地。
睡裏夢裏思念的人就在眼前,姿态翩然迷人,聲音低沉悅耳,充滿悸動人心的力量。
雲娉婷心跳不受控制地急劇跳動起來。
她想起他溫淡的嘴唇親吻自己時的柔情,他不懂風月,溫存起來卻帶給人毀天滅地的沉淪。
心頭千百種愛戀思慕湧動,為了讓前世的悲劇不再發生,讓倪潤之讨厭自己,雲娉婷出口的話卻甚是尖銳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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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說了不追究了,倪公子何必登門道謝,多此一舉,唐掌櫃,送客。”
唐掌櫃瞠目,大張着口失語。
“是潤之唐突了。”倪潤之比他平靜得多,微笑着朝雲娉婷拱了拱手,轉身對唐掌櫃道:“筆墨備好了嗎?要寫什麽字?”
寫字?自己讓唐掌櫃找人寫字,唐掌櫃找的就是他。
不行,雖說計劃十之八-九能成功,鄭爽不會怪罪雲氏藥材行,可也不能讓倪潤之幫忙題字,不能讓他有得罪府尊的隐患。
“找人題字自當找字體氣勢逼人的,唐掌櫃,你怎麽找他?”雲娉婷冷笑。
“二小姐。”唐掌櫃一頭汗水,嗫嚅着解釋,“倪公子的字路州城裏無人能及。”
“是嗎?”雲娉婷傲然反問,拿過面紗系上緩步走了出去。
外面櫃臺上夥計早在倪潤之進來時已備好筆墨鋪開白紙,雲娉婷提起毛筆懸腕揮動,随後啪一下扔了毛筆,眼角瞟倪潤之,輕鄙之色甚明。
雲娉婷在紙上寫下的字秀逸生動疏朗通透,風神潇灑華采超絕,赫然便是倪潤之的字跡。
上輩子因心脈受損不能多走動,又不肯和倪潤之見面,她無事可做便臨摹倪潤之的字,五年下來,幾可以假亂真。
唐掌櫃眼睛瞪圓一句話說不出來,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真不敢相信那幾個字不是倪潤之寫的。
“雲小姐好功力。”倪潤之淺笑,半開玩笑的語氣,話裏沒有半絲不悅,聲音清透,姿态從容。
雲娉婷沒搭他的話,轉身往裏走,一面說:“深閨女子都寫得出來的字,沒什麽稀奇,唐掌櫃,送客。”
唐掌櫃尴尬地送倪潤之出去,回來後忍不住埋怨。
“二小姐,你便是看不中倪公子寫的字,也不該那麽無禮。”
正是要無禮,越無禮倪潤之越讨厭她,繼而,對雲家人反感,避之如蛇蠍。
道理很明白,心口卻疼得抽搐,像沙礫在柔嫩的心瓣上磨擦,一圈圈滾着,直至疼痛擴散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還不肯罷休。
唐掌櫃見雲娉婷久久地沉默,也不敢再埋怨,問道:“小姐,這字由你自己來寫?”
當然不能由自己寫,雲娉婷想着倪潤之,心中煩亂不堪,随口道:“你自己拿主意,除了倪潤之,別的人不拘是誰均可。”
唐掌櫃走了,雲娉婷呆坐許久,忽想起倪潤之的娘這時病着,自己重生了,除了改變雲家的命運,也許還可以想辦法悄悄幫幫倪潤之。
雲娉婷招了一個夥計進後院,假裝問路州城的情況,慢慢地把話題轉到倪家。
“倪家給倪夫人的病拖垮了,聽說,倪夫人再這麽病下去,倪公子就得賣宅子了。”
倪潤之為母親治病傾家蕩産,在路州城不是秘密。
“什麽病這等費銀子?”雲娉婷問道。
“據說是受驚過度,銀子扔了不少,卻如沉進大海裏似的,總不見效,大夫說若得南海出産的鴿子蛋大小的珍珠研磨成米分吃下,許能好,可南海珍珠稀貴難求,鴿子蛋大小的更加難得了,有銀子也買不到。”
鴿子蛋大小的珍珠,她身上恰巧有。
她小時多病多災養不活的樣子,五歲時有一回更是因受驚夜夜啼哭,求醫問診沒有治好,雲建業到處托人,花了一萬兩銀子購得十顆南海珍珠,她吃了三顆就好了,剩下了七顆雲傅氏親自縫了個荷包裝了讓她随身當保命救生符帶着。
雲娉婷把手按到腰間荷包上。
怎麽着想個法子,把這幾顆珍珠送到倪家。
讓莫問假裝陌生人送去?不行,這珍珠爹娘看成是她的保命護身符,寶貝的很,咐咐過莫問好生看着,莫問知道自己要送人,不只不會答應,還要百般阻撓。
找個陌生人許以銀子幫忙送到倪府?也不行,這珍珠千金難求,不親眼看着,焉知送的人會不會悄悄昧下。
雲娉婷苦思無計,既要施恩,還得讓人讨厭她,委實不易辦。
***
倪潤之回家後,記挂着母親的病情直往上房而來,倪若楓在母親床前侍候着,歡喜地迎了上來,問道:“哥,雲小姐和你說些什麽了?”
雲娉婷說的那些刺耳的話告訴她徒增傷懷,倪潤之笑道:“雲小姐很忙,我也只和她說了兩句話便離開了。”說得這一句他便岔開話題,問道:“娘怎麽樣了?有沒有醒過來?”
“沒,娘好像暈迷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倪若楓眼眶一下子紅了。
娘這一病,家財如流水散去,婢仆都遣走了,貼身服侍娘的活兒全落到原本嬌生慣養的妹妹身上,她受了不少苦,倪潤之心疼不已,把倪若楓往外推,道:“你去歇着,娘這邊我來看着。”
倪若楓走後,倪潤之臉上溫淡的笑容驀地消失,眼睑低垂,長長的睫毛留下一排寥落的陰影。
在床沿坐下,倪潤之伸出手,手指一筆一劃在空中寫字。
“深閨女子都寫得出來的字,沒什麽稀奇!”倪潤之喃喃自問,“好生奇怪,寫得出好字尋常,寫出來與我一模一樣的字,卻是為何?”
端了茶過來給兄長喝的倪若楓在門外聽到兄長的喃喃自語,再看兄長失意寂寥的眼神,猜是雲娉婷鄙薄了自己兄長,當即惱了。
兄長在她心中是神仙似的人物,怎容人輕侮,倪若楓也不端茶進去了,擱了茶盎一刻不停往雲氏藥材行而來。
她要找雲娉婷問個明白。
雲娉婷正發愁怎麽把珍珠送到倪家,聽外面藥行夥計禀說倪若楓來了,不由得暗喜,把莫問支去檢點衣裳,緩悠悠走了出去。
“有事嗎?”她半昂着頭,居高臨下睥睨的眼神看倪若楓。
“你……你摘掉面紗給我看看。”倪若楓無法相信眼前的人是初見時那個寬容溫和的女子。
“本小姐是你想看就看的人嗎?”雲娉婷冷哼,鄙薄地瞥了倪若楓一眼,故作恍然大悟之色,道:“我知道了,你聽說我身上有可以治你娘病症的南海珍珠,早上沒訛成,如今後悔了,趕過來敲詐勒索是吧?不過幾顆珠子,我雲家還不看在眼裏,何必說那麽多廢話。”
探手進腰帶裏面,從裙腰裏面拉出荷包解下,用力朝倪若楓砸去,“拿去便是,快滾,以後不要再來煩擾本小姐。”
荷包掉到地上,珍珠滴溜溜滾了出來,倪若楓沒去撿,滿臉通紅手指哆哆嗦嗦指着雲娉婷說不出話。
“怎地?不想要?”雲娉婷嗤聲笑。
“不要。”倪若楓高聲道,朝雲娉婷狠啐,她怒極,是真的啐口水,那口水像箭簇,不偏不倚射到雲娉婷臉頰面紗上,她也不道歉,轉身就往外奔。
“慢着。”雲娉婷大喝,在倪若楓轉身要和自己對罵時,一腳輕踮住一粒珍珠朝倪若楓踢過去,哼道:“你費了那麽多心思,末了卻不要這能救你娘命的珍珠嗎?”
要不要忍下屈辱拾珍珠回去救娘的命?倪若楓狠咬唇,半晌,慢慢地蹲了一下,一粒一粒撿拾。
珍珠散落各處,她一行撿一行哭,顆顆晶瑩的淚水砸在地面上。
雲娉婷心如錐刺,呼吸澀滞,面上卻忍着一絲不露,只漠然道:“一共七顆,可別撿漏了,若不夠,本小姐也沒有了。”
“等我哥科舉得中,這珠子我家加倍償還。”狠狠地抛下這句話,倪若楓轉身沖了出去。
“二小姐,你看倪家人不順眼,也用不着這樣吧?”唐掌櫃恰好回來,在門外候着不便出聲,等倪若楓走了忍不住埋怨。
“聽幾句刺耳的話能得到七顆南海珍珠,這買賣忒劃算,放在楚陽身上,楚陽求之不得。”跟在唐掌櫃身邊的男人笑呵呵道。
男人應該是唐掌櫃找來題字的,雲娉婷心煩意亂不想說話,微颔首致意,轉身便往後院走。
雲娉婷走得兩步,忽而腦子裏雷霆一震,霎地轉頭看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