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金蟬脫殼
方少澤是整夜沒有睡。
一是因為這一夜超乎尋常地冷,武英殿的牆壁四處漏風,還因為禁火不能燒火盆,不能燒熱水,生活條件極其艱苦。方守不止一次地提過去外面找酒店居住,都被方少澤駁回了。
反正很快就要走了,熬過去就好。
正式啓運通知下來之後,方少澤的事情反而就不多了。火車專列都安排好了,專列一共挂有車廂二十一節。其中除了裝載國寶的車廂之外,還挂有上等車廂、二等車廂和三等車廂各一節,供押運負責人和故宮各館的工作人員乘坐。每節車廂的出口和頂棚上都安裝着機關槍,每節車廂的火力點都有數名士兵駐守,守衛輪崗制。
路線也定好了,直接走京津鐵路,在天津再轉津浦鐵路,直達南京的浦口車站。全程一千二百多公裏,不休息的話出發三十小時就能到達南京。但夜間的視野和路況不好,畢竟這一車都是國寶,不容有失,不比平時的客運火車,所以專列只能白天前行,晚上休息。一切順利的話,大概三天就能到達。
方少澤把沿路所要停靠的站點都挑選了出來,并且依次給火車站的站長打過電話,嚴格地安排好了戒備和補給,方守也把這些都一一記錄下來,以備之後使用。要知道他們不光運這一次國寶,之後還至少有四次呢。
天還沒亮的時候,不光故宮的工作人員開始忙碌起來,方少澤帶來的士兵們也都整裝待發。
不過,被傅同禮婉拒了幫忙裝卸箱子或者推板車的工作之後,方少澤也只能讓士兵們在沿路站崗戒嚴,每隔一百米就有一名士兵站崗,一直從神武門延續到前門火車站,保護沿途的運輸工作不會被幹擾。
方少澤作為總押運官,不可能去大街上站崗,在神武門這裏想要幫忙又不知從何幫起。每個故宮的工作人員都有禮而又戒備地拒絕了他的幫助,就連和他私下有來往的沈君顧,也都隐晦地朝他搖了搖頭。最後方少澤只能黑沉着一張臉,帶着兩手提着行李的方守,直接去了前門火車站。
前門火車站有兩個,分屬前門兩側。一個是東車站,一個是西車站,他們今天出發的車站是西車站,方少澤在半路上時,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就下了起來。因為怕不小心起火,前門火車站的煤油燈都沒有點燃,只有月臺上幽幽地點着幾盞電燈。
方守早就來火車站看過幾次了,輕車熟路地領着自家少爺找到了即将運載國寶的專列。方少澤在雪霧之中看到正在裝載的國寶,便走過去想要查看是否有需要幫忙的。
他往後面車廂走着,在車廂與車廂的縫隙間,隐約聽到隔壁月臺也有搬運的聲音。方少澤警覺地停下腳步,問身後的方守道:“那邊在做什麽?今天還有其他車這麽早就要出發的嗎?”
方守立刻上前半步,回答道:“我昨晚已經問過了,那輛列車是一個家具廠包下的,那個家具廠的老板舉家南遷,從上個月就定了火車。我已經了解了情況,那個家具廠确有其事,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
方少澤覺得未免有些太巧了,但方守都已經調查過,他也就放下了懷疑,只是忍不住還是偏頭多看了兩眼。
這時,一名年輕人迎了上來,憨态可掬地笑着打招呼道:“哎呦呵!方長官!您來得可真早啊!”
這名年輕人長得有些富态,是在這個年代比較少見的特征,尤其在吃不飽穿不暖的故宮體系之中,方少澤沒有費多少時間,就想起了這個年輕人的資料。王景初,故宮圖書館的員工,看來這次也是随隊南下的成員。
Advertisement
方長官,這開始下雪了,您也不用在這裏盯着,太冷太累!車上的炊事員準備好了早餐和熱騰騰的豆漿,您可以先上去等,沒多久就可以啓程啦!"王景初熱絡地建議道。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就算方少澤心中不爽對方對他的戒備,但這年輕人态度讓人舒服,說話很有藝術,方少澤也只能矜持地點了點頭。
王景初也沒站在原地繼續搬箱子上火車,而是主動送着方少澤,一直把他送到上等車廂的門口,還體貼地跟了上去,找來車廂的乘務人員安排早餐。等方少澤找了一間包廂坐了下來,方守剛把行李放好,乘務人員就送上了豆漿油條面包火腿的早餐,中西餐混搭,兩人份的。
“也不知道是真重視,還是假逢迎。”方少澤拿起一片烤得香脆的面包,自嘲地勾起唇角,“這是怕我在旁邊指手畫腳,打發我呢吧。”
方守則站在他身邊,并沒有說話。這些天來的相處,讓方守摸清楚了自家少爺的脾性。這方家大少爺的性格堅毅,認定的事情很難有回旋餘地,而且凡事都有定論,身邊所需要的并不是可以出謀劃策的謀士,而是完美執行他命令的士兵。
“先坐下,吃早餐。之後就去替我看着點。”方少澤指了指對面的座位,示意方守坐下來,“那些故宮的人雖然排外,但倒是不必擔心他們會做搞砸南遷的事情。只是好歹去盯着點,省得那些士兵偷懶。”
“是,長官。"方守應道,坐下開始吃早餐。
這早餐的味道自然不能和方家的主廚相比,但火車上的條件有限,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是很不錯了。兩人飛快地吃完早餐,方守便收拾了一下拿走餐盤,下了車盯着士兵站崗去了。
方少澤坐在車廂裏無所事事,只能從行李裏翻出幾本書看看。
車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車窗裏面都因為冷熱空氣對流,開始結起窗花來,方少澤時不時還需要拿起手絹,把窗戶上結的霧氣擦掉,這樣才能不影響往外看的視線。他看到一趟趟的板車運着箱子而來,然後箱子被一一被搬上火車,而因為雪越下越大,往對面月臺看去,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些許人影,也都是在搬運箱子,倒是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
天空漸漸亮了起來,故宮的工作人員也陸續上了車,透過玻璃車廂門看到了這個包廂裏面坐着的是方少澤之後,也沒有人進來打擾,都自去與相熟的人坐在一起了。方少澤倒是不以為意,覺得清靜反而很好。
不過車廂都是不隔音的,唠唠叨叨的聲音和吃早餐的聲音混雜着傳來,還有天大亮了之後,傅同禮上了火車之後的點名聲。點完名好像缺了沈君顧和夏葵兩人,傅同禮壓抑的怒吼聲也随之傳來。
方少澤笑着搖了搖頭,擡起手腕看了眼手表。
他們今天都很順利,所以離專列啓程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本來預留出來給突發事件的時間都沒有用上。
這算是個很好的開頭方少澤心情愉悅地想着。
方守也收了隊回來了,帶領着士兵去各個車廂的火力點站崗就位,剩餘的士兵就去三等車廂坐着,安排人發放早餐。
方少澤看似放松,但實際上一直在觀察着火車站的情況。他讓方守專門安排了吃過早餐的士兵去火車站附近巡邏,一旦有異常情況速來彙報。
所以,當方守神色凝重地敲門而入時,方少澤已經察覺到了事态有變。他放下手中的書,沉聲問道:“出了什麽事?”
“長官,據士兵回報,有大批學生群衆朝火車站湧來。”方守的臉色都有些發白,顯然也沒有料到情況居然會急轉直下。
方少澤拿起手絹把車窗上的霧氣擦淨,在鵝毛般紛飛的大雪之中,看到黑壓壓的人群已經進了火車站。那數量足有幾百人,而且齊刷刷地喊着口號,不用猜也知道是沖着他們這趟國寶專列來的。
包廂外,章武慌慌張張的喊叫聲傳來:“院長!院長!現在可怎麽辦?那些學生們究竟是怎麽知道我們今天離京的,而且看起來人數比往常堵在故宮門口游行的人都多!一會兒要是鬧出什麽事來可怎麽辦?萬一走不掉了可怎麽辦!”
傅同禮直接打斷了他的語無倫次:“莫慌,之前這些學生們還為了那些官員們要拍賣故宮古董而支持我們游行,他們一定是被人蒙蔽的,等我下去跟他們說明白就好了。”
說話聲越來越遠去,應是傅同禮下了火車。方少澤的表情卻并沒有因此放松,他可不會天真地以為,策劃這起陰謀的主使者,目的只是讓傅同禮出面解釋一下就能滿意的。
“先讓火車司機預熱鍋爐,準備可以随時啓程。再去提醒士兵們,随時準備保護傅院長,警惕有人趁亂行刺。”方少澤沉聲吩咐着,随後開始穿上大衣,面沉如水地把桌子上的軍帽和手套一一戴好。
他倒是不着急出去,因為既然傅同禮覺得他可以掌控好局面,那麽他又何必多添亂呢。
而這時站在大雪之中的傅同禮,整個人都懵了。入目所及的一張張年輕而憤怒的臉,耳畔震耳欲聾的喝罵與口號聲,都像是一根根刺一般紮入他的心。他拼命地想要說些什麽,但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到,更不知道該如何讓學生們聽清楚了。
有個年輕的學生慷慨激昂地站在高處,舉着一面旗幟正大聲地演講着,煽動着大家的情緒,愈演愈烈。學生們把整列火車圍得是水洩不通,舉着拳頭怒罵着,斥責他們這些人打算把國寶遷走,甚至有可能打算直接把這些國寶賣到外國人手中。
各節車廂的門依次打開,一個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魚貫而出,那帶着的煞氣讓學生們陡然一驚,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不過在震驚之後,就是更大的鼓噪聲。學生們都是熱血上頭凡事不考慮後果的年紀,就算是乍然間近距離看到士兵們會覺得有些畏懼,但左右看看發現自己的同學們就在身邊,人數上占絕對優勢,頓時又是底氣十足,而且吶喊聲比起方才越發響亮起來。
方少澤慢慢地走下火車,環視了一圈周圍的情況,一雙劍眉深深地擰了起來。
“長官,情況有些不妙啊。”方守見自家少爺下來,連忙走過來彙報。他也就比方少澤早下來幾分鐘,身上就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積雪,“人比想象中的還要多,而且我還發現了學生之中,有混入一些形跡鬼祟之人,但沒辦法去抓捕,因為肯定會引起學生的激憤。”
方少澤握了握雙拳,最終嘆了口氣道:“是我失誤了,不知道暗中究竟是哪路神仙做的局,真是把我們給陷在這裏了。”
“情況有這麽嚴重嗎?”方守忍不住問道,“我可以立刻去電話給警察局,調憲兵來維持秩序。
“你以為對方不會想到這點?他們肯定會有安排,就算去請求支援,估計也是會姍姍來遲,或者幹脆托詞借口不來。”方少澤緩緩說道,“這如下棋一般,你下一子,對方就會有應對。一子輸,全盤皆輸。
“那該如何是好?”方守跟在方父身邊,見過的都是商場或者政壇上的爾虞我詐,這種直接成百上千人的大場面,還真是頭一次遇上。
“你傳令下去,無論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能動武,更不能動槍。”方少澤徐徐吩咐道。他的聲音不緊不慢,倒是讓有些焦躁的方守安定了下來。
“是,長官。”
“一定記住此點,那些人恐怕就等着我們舉止失措。到時萬一鬧出什麽人命來,第二天報紙的頭條肯定就是我們了。”方少澤冷笑了一聲,“說不定他們早就把報道寫好了。”
“我會讓人盯着那些形跡可疑的人。”方守只能這樣承諾,再多的他也做不到。
“嘗試着找學生團體的負責人談話。最好能查到是哪個學校的,請老師來。”方少澤冷着俊臉,雪花飄落在他的濃眉之上,更給他增添了一絲冷峻,話語都帶着冰珠,“學生都不懼怕士兵的,但他們肯定怕老師。至于老師肯定都是明事理的,給他們講清楚事态,讓他們管好自己的學生。”
“這個好。”方守雙目一亮,又問清楚自家少爺暫時沒有其他吩咐了,立刻去安排人手做事。
方少澤看着方守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緊繃着的俊顏卻并沒有半分輕松。因為他知道這并不是快速解決事端的辦法,已經棋入死局,就只能茍延殘喘,嘗試着用一些手段來延緩崩盤的時間。
聽着耳畔的吶喊和呼喝聲,方少澤竭盡所能地分析着。
不能用武力鎮壓,否則結果就是前門火車站慘案,造成全國乃至整個世界範圍內的惡劣影響,之後故宮的國寶就将永久地陷在北平,再也運不出去了。
可是他們又拖不起,學生都是一群沒什麽事情做又責任心很強極其容易被煽動的團體,火車今天走不了,明天一樣也走不了。這樣拖下去,就像陷入了泥沼,不能動彈,卻也在慢慢下沉,直至被淹沒。
他簡直不敢想象,這些價值連城的國寶,沒有了宮牆的保護,萬一有心之人組織暴民哄搶,他就算身邊有多少士兵,都守不住。然後結果就是還會發生慘案,而且性質更加惡劣。
方少澤知道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因為他自從回國之後,所遇的事情都一帆風順,也就讓他放松了警戒心。故宮國寶南遷的提案提了兩年了,都沒有移出北平一步,為何他來了之後就如此順利?
分明其他人也都等得不耐煩了,索性借他這個變量,換另一種方式打開這僵持的局面。
就在此時,火車的汽笛聲忽然毫無預警地響起,火車頭上的煙囪沖天而起白色煙霧,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方少澤看了眼手表,發現竟已是到了出發的時間,火車司機師傅應該是想要強行開車。但他的這個舉措反而讓學生們越發情緒激動,攔在車軌前面的人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之前還在月臺上的學生們都一個個跳到了這條鐵軌之中,恨不得用人海戰術把這輛火車永遠地留在這裏。
月臺上的學生數量減少,方少澤便很容易地就走到了傅同禮旁邊,發現對方的表情有點不自然。
這個視故宮國寶比自己生命還要重要的傅院長,居然在這種情況之下并沒有焦躁不安,甚至只是有一點點緊張而已,更多的是期待。而且細看,對方的視線并不是落在被圍的國寶專列上,而是頻頻往對面的月臺看去。
方少澤一邊與傅同禮說着現今的情況,一邊順着後者的視線也朝對面的月臺看去,正好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那是……沈君顧?
傅同禮是在等沈君顧?這個沈君顧就算再厲害,也絕對解決不了現今的危局。
方少澤懷疑地繼續看着,在沈君顧身後緊跟着的就是夏葵,兩人顯然也是震驚于這裏的混亂,卻并沒有往他們這個月臺走來,而是沿着那個月臺往前走,然後……竟然是上了那個月臺停靠的那輛火車!
方少澤雙目圓睜,覺得好像是抓住了什麽關鍵的東西,但卻又不敢确定。
對面月臺停靠的火車也鳴了汽笛,卻并沒有引起什麽波瀾。有好奇的學生想要過去查看,但也有人早就做過了調查,知道這輛火車是家具廠搬遷,啓程時間和國寶專列差不多,他們曾特意留心不能弄錯了列車。月臺沒錯,而且故宮的院長、押運官和所有士兵都在被圍的這輛列車上,肯定沒有弄錯。
反正他們的任務是不能讓眼皮子底下的這輛國寶專列離開北平,總不可能把前門火車站的所有火車都封鎖掉不許離開吧?那樣就激起民憤了,反而正義的理由會變成被人攻擊的借口。
這一番番說辭打消了好奇學生的念頭,去除了雜念,專心地繼續喊口號。
那輛火車就在衆學生的忽視中,鳴着笛緩緩向前開出了車站。
方少澤卻無法不在意這個不管出現時機和啓程時間都無比巧妙的火車,而像是回應他的懷疑,就在他的視線之中,本來都關得嚴嚴實實的車窗忽然有一扇被向上推開,岳霆那張笑吟吟的臉容就出現在那扇開啓的車窗之後,微笑地朝他揮了揮手。
都到這份上了,方少澤又怎麽可能想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傅同禮身邊的故宮工作人員可是半數以上都不見人影了!
用盡全身的意志力,方少澤才忍住沒有拔槍朝那張臉上開一槍。
啧,居然敢朝他擺擺手說:“再見。”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