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3)
了她一眼,大手摸了把她的頭頂:“園子裏都是黃土泥路,不好走,你就在這兒等着吧。”
沈千秋見他伸手就來拿骨灰盒,連忙雙手壓住,仰起臉說:“都已經走到這兒了,叔叔,你就讓我跟着去吧。”
那大漢站在一邊,見沈千秋一雙眼睛清淩淩瞅着兩個人,雖然沒有哭,眼睛裏卻水光凜然,兩片薄薄的嘴唇沒有血色,卻抿得如同一條線,看樣子是決意要跟着去的。大漢撓了撓頭,去牆旮旯取了把雨傘來:“這麽着,咱們兩個動手,讓這丫頭跟在後頭。”
姓章的扭過臉瞪他,那大漢也挺起了胸膛坦然道:“你也說了,老沈就這一根獨苗,不讓她跟着,難道就咱老哥倆送他最後一程?”說着,他的語氣又低了下去,“姓章的,不是我說你,平日裏你渾不懔不講究我也就不說你了。人這一輩子生生死死是大事,老沈這最後一程,沒個有血緣的人跟着送行,真不是個正理!”
大漢和姓章的兩個人說話都有些外地口音,兩個人又似乎有意避着沈千秋,單獨講話的時候總是又快又囫囵,因此雖然離得并不遠,沈千秋卻聽不太真切。但看高個大漢的神情是向着自己的,沈千秋便急道:“章叔叔,我保證不給你們添麻煩。我還有東西要帶給爸爸呢,你們就讓我跟着去吧!”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左一句右一句地央求,姓章的堅持了沒多久便敗下陣來,甩開手道:“行了行了!我本意也是為了這丫頭好,今天天氣不好,園子裏陰氣又重,我還不是怕丫頭回去夜裏魇着!”他披上雨衣幾步走到門口,立在那兒回頭拿眼睛乜斜着兩人:“快點吧!”
聽姓章的這麽一說,那大漢一時也愣住了,明顯因為他的那兩句話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倒是沈千秋反應快,抓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骨灰盒,幾步走到門口,跟在姓章的身後出了門。
三個人一路走得并不快。進墓園又是上坡的路,而且不比上山的路都修了石頭臺階,這一段是實實在在的黃土泥道。兩個大男人走在前面開路,大概是平日裏走習慣了沒覺得怎樣,沈千秋穿着一身校服運動鞋,沒幾步就覺得鞋底子被黃土泥黏得邁不開腳。但她着實是個倔脾氣,饒是如此也一聲不吭,咬牙跟在後面一步不落。
走到事先為沈父選好的墓前,那大漢彎下腰,朝着沈千秋招了招手:“丫頭,你過來這裏。”
沈千秋走到近前,不用大漢多說,她便将傘朝着墓碑前的那塊空地傾斜過去,全然不顧自己整個人淋在雨裏。那大漢見此不禁微微一愣,與姓章的對視一眼,兩個人微微搖頭,一齊使力将兩片石板拉開。
姓章的扭頭瞅了眼墓碑上沈父的照片,咬着牙道:“丫頭,放吧。”
淋了一路的雨,沈千秋畢竟年紀小,又是個女孩子,此時已經凍得小臉發青,一雙手也微微哆嗦着,有些不聽使喚。饒是如此,聽了身邊長輩的吩咐,她仍舊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她打開懷裏的布包袱,卻沒拿骨灰盒,而是從裏面掏出一把鋼镚兒,十分鄭重地灑進了墓地裏。
姓章的一怔,站在他對面的大漢卻點點頭:“北方這邊是有這個習俗的,我都忘記提前告訴你們了。難為她一個小姑娘還知道這些。”
姓章的聞言便問:“沈丫頭,誰告訴你這些的?”
沈千秋一直沒說話,把包裏裝的所有硬幣都放了進去,這才說道:“我問了街上花圈店的老板,他告訴我的。”
“你這丫頭,倒是蠻仔細,真個像你老子!”姓章的開口誇獎了句。說話間,也伸進自己褲子口袋摸了把,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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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摸了幾個鋼镚兒出來,也一起放了進去。一邊放一邊還說:“老沈,我今個兒沒帶幾個镚子,不過你放心,我和城子不會忘了你的,以後逢年過節,紙錢酒水,都不會少了你的。”
沈千秋沒有講話,把父親沈若海的骨灰盒穩穩放了進去,又從校服褲子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布袋,從裏面拿了一張父母年輕時的合照,以及一對磨得有些褪色的對戒,一起放在了裏面。
自始至終,她沒有說一句話,只把想說的都在心裏對父親默默念了一遍。硬幣來自她父親給她買的小豬存錢罐,父母合照是父親從前每天都要看上幾遍的,那對婚戒也是父親生前常常帶在身邊的。那天聽花圈店老板說,死者生前最喜歡的東西,放進去一些就行了。她把父親生前最珍愛的相片和戒指放進去,有母親陪着,他應該不會感到太寂寞吧。
墓地的石板合上,三個人都站起身來,姓章的問:“丫頭,沒什麽想跟你爹說的?”
沈千秋搖搖頭,該說的她都在心裏說過了。倘若父親真的能夠感知,那他應該知道自己此刻的所思所想。
大漢嘆了口氣,拍了拍沈千秋的肩膀,對姓章的道:“今天這天氣太糟糕,她一個女娃娃淋了不少雨,你趕緊把她送回家吧。”
下山的時候,沈千秋最後望了一眼山上的方向,父親的墓碑已經隐在松樹林的後頭,看不大真切。而這個時候,雨已經漸漸小了,天邊泛出淡淡的彩虹光彩……
下山進城,雨水漸歇。章叔叔一路上都有些沉默,直到車子開得離沈家所在的那片平房不遠了,他才開口問了句:“丫頭,長大了想做什麽?”
他說話又快又模糊,也不知是為什麽,沈千秋卻把這句話聽得極清晰,沉默了一會兒,她回答道:“我想考警校,當刑警。”
姓章的才點着一根煙,聽了這話手指驀然一抖,積了将近一公分的煙灰險些落在大腿上。剛好迎面一個人騎着自行車拐出胡同口,唬得他手忙腳亂,也顧不得別的,雙手一齊用力打轉方向盤。那行人也吓得不輕,好在雙方反應都快,最後自行車頭險險擦着車前鏡晃了過去。
車子就此停下來,沈千秋打開車門,一面道謝:“章叔叔,今天多謝你。”
姓章的打開車門,一條腿晃蕩在車外,眯眼看着沈千秋從車尾巴繞到近前,伸手在她頭頂惡狠狠地摸了一把。
那力氣着實有些大,沈千秋擡起眼睛,有些莫名地看着他。
那姓章的其實長得很不好看,蠟黃臉,耷拉眉,細看還有點大小眼。被沈千秋這麽一看,他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便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要是将來遇到什麽難處,你就打這個號碼。”說話間,他從口袋裏摸出支筆,又從車頭放雜物的小格子裏摸出一張半新不舊的卡片,寫了些數字在上面。
沈千秋接過卡片,見那些數字寫的歪七扭八,但好歹還能辨認清晰,便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姓章的撓撓頭,又說了聲:“找不到我的話,就去墓園找今天那大個子,你叫他大城叔叔就行。”
“我知道的,謝謝章叔叔。”
說完這句話,她朝姓章的深深鞠了一躬,轉過身朝着不遠處的一個岔路口走去。
姓章的坐在駕駛座,目送着沈千秋遠去的瘦小背影,擰着眉吐出個煙圈。不等他多想什麽,褲子口袋裏的傳呼機響了起來。他摸出傳呼機瞅了一眼,低聲罵了一句,關上車門啓動了車子。
沈千秋自小在這片平房區長大,可以說閉着眼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可這一天,她才拐進通往家門口的那條胡同,就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其中還夾雜着有些熟悉的說話聲。細細辨別,仿佛是什麽人在推搡争吵。
她從天還黑着就守在火葬場等排隊,到後來為父親送葬時又淋着雨爬山,折騰到現在大半天過去。沈千秋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此時已經分外疲憊。可她還是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種危險的意味。她循着聲音走去,最後即将走過胡同拐彎的時候,她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吵架的聲音,是從自家院子裏傳來的。
一瞬間,沈千秋的心髒提到了嗓子眼。她幾乎顧不得深想什麽,三步并作兩步跑向家的方向。不等跑進院子,她已經看清家門口的情形。一個穿紅裙的女人站在那兒,旁邊圍了一圈人,細一看,都是左右鄰居。而院子裏面傳來混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沈千秋幾步跑到跟前,聲音又沉靜又清晰:“你們在幹什麽?”
左鄰右舍聽到她的聲音,都讓出一條通道,年紀最大的李奶奶嗓門洪亮:“沈家丫頭,這姑娘說你家的院子以後就歸她了,真是這麽回事嗎?”
沈千秋看向站在門口的紅裙女人。五月的平城,其實天氣并不太熱,尤其這一天才下過大雨,空氣裏彌漫着有些冰冷的水汽。這女人卻渾不畏冷,穿一條無袖的紅色連衣裙,方形的領口開得有些大,愈發顯得胸脯飽滿、腰肢纖細。她烏黑的頭發是燙過的,又編成一條粗粗的辮子,餘下兩绺頭發彎彎曲曲貼在臉頰。這樣的打扮在盛夏時節也是很時髦的,更何況是這樣有些冷的下雨天,更加抓人眼球。
那女人抱着手臂站在門口,有些玩味地打量了沈千秋好一會兒,笑了笑道:“你就是這房子的前房東吧?”
她特意突出那個“前”字,生怕大家聽不清楚。
沈千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我把房子賣給了唐虹女士。”
那女人一聽這句話就笑了:“我就是唐虹啊!”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得如同一朵花:“小妹妹,合同上寫的五月七日這院子得搬空,白紙黑字,你可不能不認賬啊。”
一聽這話,圍觀的人都炸了。李奶奶最先開口追問:“沈家丫頭,你真把這院子賣人了?這房子可是從你太爺爺時起就有了,你爸爸才剛走,你就給賣了?”
“千秋,咱們這片過幾年就拆遷了。你賣了多少錢?可別被騙了。”
“是啊,千秋,大家夥都是老鄰居了,又都是你的長輩,你怎麽不跟大家說一聲?大家也幫你參謀參謀。”
“千秋,你賣房子這事,家裏大人知道嗎?”
“她爸媽都沒了,哪還有什麽大人?”
衆人七嘴八舌說得熱鬧,沈千秋木着一張臉,穿過人群走進院子,徑直朝着最大那間主屋走了進去。
紅裙女人見狀也緊跟在後頭進了院子。她一邊走一邊朝着院子裏五六個年輕男人使了個眼色,那幾個大小夥子人高馬大,三下五除二就把擠在門口那些老鄰居搡了出去,又把門從裏頭別上。沈千秋動作也快,進屋第一件事就是關門落鎖。那紅裙女人慢了一步,被鎖在屋外,險些吃一鼻子灰。她也不生氣,似笑非笑地在院子裏找了把椅子坐下來。
跟着來的一個年輕男人見狀湊上前,朝着主屋那邊揚了揚下巴:“虹姐,要不要……”
紅裙女人搖搖頭:“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咱們只要看着這丫頭老老實實離開,不出什麽幺蛾子,就算成事兒了。何必為難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呢?”
那男人點頭稱是,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這錢也真好賺,跑這麽一趟就能得一萬塊錢,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什麽來頭……”
紅裙女人瞟了他一眼:“別在這兒自作聰明套我的話。再多嘴,下次有活兒我換別的人來。”
她似乎極有威信。這句話說話的聲音不高,但一出口,院子裏一片寂靜,幾個大小夥子一聲不吭,都垂下了頭。
五分鐘後,沈千秋從房間裏拖着一個行李箱走了出來。那行李箱約莫半人高,好在沈千秋個頭不算矮,拖着也并不吃力。她右手拿了一把傘,身後還背着一個雙肩包,依舊是之前那身灰溜溜的校服,除此之外再無多餘的東西。
紅裙女人挑了挑眉:“都收拾好了,小妹妹?”
沈千秋點點頭,拖上行李箱就走。
紅裙女人朝兩個男人一揚頭,示意他們去開門:“把沈小姐送到巷子口,再為她找個車。”
沈千秋扭頭看了她一眼,紅裙女人朝她笑了笑,伸手捋了捋垂在肩上的辮子:“是要去火車站吧?”
沈千秋沒說話。紅裙女人朝那兩人一使眼色:“找個有正規牌照的司機,把沈小姐送上車再回來。”
那兩個男人便如同保镖一般,打開門,一路夾着沈千秋往胡同外面走去。
左鄰右舍又恐懼又新奇,紛紛追過去瞧。其中一個男人突然轉身,朝着衆人惡狠狠瞪了一眼:“看什麽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那男人年紀極輕,臉上一條刀疤從眼角斜到嘴角,後脖頸
還有個蠍子刺青,一看就是個亡命之徒。簡簡單單一句恐吓,極有威懾力。圍追的人頓時少了一多半,只剩零星幾個人踟蹰着站在原地。
那李奶奶平時與沈家父母走得比較近,見狀忍不住又叫了聲:“沈家丫頭!”
沈千秋聞言轉過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向她:“李奶奶,他們說的是真的,以後這院子歸唐家人,不屬于我了。”
李奶奶見她眉目清楚,口齒利落,沒有半點要掉淚的意思,心裏不禁感嘆她年紀小小心腸卻比一般成年男子還要硬,不由得追問了句:“那,那你這是要往哪兒去?”
說話間,那紅裙女子也走到門邊,一雙美目含笑望向沈千秋。
沈千秋垂下眼睫,說:“我回學校。李奶奶你多保重身體,不用惦記我了。”
說完這話,她轉過身,不管身後再有什麽動靜,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有了先前那年輕男人的恫吓,當事人也就此離開,聚在原地的人便這麽散了。唯獨那紅裙女子站在門邊,望着沈千秋遠去的背影,直到人拐過彎看不見了,才悠然轉身。
天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奔跑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不多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巷子裏,那是一個比沈千秋還要瘦小的男孩子。
這一天從早晨就開始下雨,雖然中途雨水停歇,但外出的行人無不攜帶着雨具,他卻空着
手奔跑了一路。他剪裁合體的藏藍色牛仔褲濺上了無數泥點,制作精良的白襯衫被雨水全部打濕,漆黑的頭發也濕漉漉地擋在眼前,讓他看起來多了兩分同齡人少有的陰郁。
一直跑到沈千秋家門前,他才停下腳步,雙手撐腿,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身後黑色的書包邊角滴滴答答墜着水滴。
過了片刻,他在門口站定,舉起手“咚咚咚”地敲起了門。
門打開,裏面露出一張陌生而美麗的臉龐:“小弟弟,有什麽事兒嗎?”
小男孩擡起頭,露出粉雕玉琢的一張臉,白白的臉孔,精致的眉眼,如同日本漫畫裏走出的小小少年。那女人也看得一愣,語氣不禁更柔和了兩分:“小弟弟,下雨了,你不回家,上這裏來幹嗎?”
小男孩的目光越過她,透過門縫直直看向裏面:“我找人。”
那女人見狀不禁一笑,索性把門打開,方便他看清楚:“你要找的人叫什麽名字?”
“沈、沈千秋。我找沈千秋。”透過打開的門,他清晰地看到整個院子裏空蕩蕩的,早前開的那樹梨花落了一地。主屋的大門直敞,全然一副人去樓空的景象。
小少年不禁有些慌了,看向陌生女人的眼神也透着一絲防備:“這是沈家的院子,你是沈千秋什麽人?”
那女人撫了撫自己肩上的辮子,笑着道:“我是這個院子的新主人呀。小朋友,你要找那個姓沈的小姑娘?”
小少年搖了搖頭:“不可能。這裏是沈千秋的家,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家賣掉。”
女人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這我就不知道了。這院子是我丈夫買下來的,不過你說的那個小姑娘,我倒是見過一次。”
“她在哪裏?”
女人笑着用指尖點了點下巴,露出思索的神情:“我記得她那時說……好像是要去學校。”
小少年聽了這話,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學校?”
“嗯。我是這麽聽她說的。”
他明明才從學校跑過來,學校的那位老師說,沈千秋三天就已經辦理了退學手續。已經退學的人,怎麽可能又跑回學校?
他年紀小小,卻已經做到不露聲色,最後又朝院子裏望了一眼,他問:“請問你怎麽稱呼?”
那女人笑着答道:“你叫我虹姐就行了。”
虹姐……小少年蹙着眉頭,把這名字深深記在腦海,轉身離開了。
離去的步伐,與來時全然不同。他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卻走得如同成年人一般沉重。
雨漸漸下得大了,走出巷口時,他擡起頭望向頭頂那片天空,雨水無聲地敲打在他的臉龐,幾乎令人睜不開眼,雨水混合着他眼角的液體,一齊無聲滑落。
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把書包從肩膀拽下,拉開拉鎖從裏面拿出一盤嶄新的光碟。光碟的外包裝上印着年輕女子甜美的笑容。他拿着光碟看了又看,最後在越來越大的雨聲裏,用盡全身力氣一把将光碟掼在地上。
雨聲那麽大,湮沒了光碟外殼在地上碎裂開來的聲音。仿佛那人的不告而別,也是這樣湮沒在這場大雨裏,四分五裂,悄然無聲。
Special 02 為時太晚
從樓上墜落的那十幾秒,大概是駱杉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刻。
那一刻裏,他看到了得知父母死訊時,沉默站在大雨裏的自己;看到因為怕黑把自己藏在被子裏的小竹;看到因為一次又一次順利破案被上級授予榮譽勳章的自己;看到在倉庫裏扶着倒地的李隊朝自己怒目而視的千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味道,好像突然拐上了人生的另一條軌道,而這條軌道通向的盡頭是——不歸路。
是從那個叫梁燕的女孩開始吧。他依稀記得她似乎是小竹的同學,他沒有去留意兩個人初次見面是什麽時候,只記得那個西餐廳共同用餐的夜晚。他一偏頭,看到的是她柔美之中帶着點孩子氣的側臉。
那麽像,那麽像……那麽像他從小看到大的那張側臉,那麽像他始終深埋在心底的那團戀慕。
從和她在一起的那個晚上,一切就都錯了吧。
入警隊的第一天是李隊接的他,李隊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着?警察也是人,是人就有私欲,要想當好警察,就要克制欲望。想賺錢,想出風頭,想要這個想要那個,就幹脆別幹警察這一行。
可他确實是熱愛刑警這個職業的。因為梁燕,他不小心着了張山子的道,卻從來沒有過一秒鐘想過妥協的念頭,如果不是非要跟張山子對着幹,如果不是反過來給張山子設局抓了全部毒販繳了那箱毒品,如果不是為了掩埋梁燕案的真相一步錯步步錯……可能後來這些都不會發生了吧?
他故意讓那個叫黃嫣兒的女警代替千秋去會所,是因為真心把千秋當作自己人對待,可終究還是錯了。沈千秋幸免于難,那個叫黃嫣兒的女孩大概一輩子都被毀了。所以報應才來得這麽快,直接報應在了小竹身上。
都說人死之前能夠看到人生的全部過往,樁樁件件,靈臺清明,所以老人們才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就在他偷偷潛進醫院時,他依舊覺得自己沒有錯。他想當個好警察,從沒想過貪污一分錢,從沒有一天偷懶,沒有在任何案件上得過且過。大家都說他是“神探”,但沒有人知道他走到後來的位子上,背後付出了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和多少個奔波在外的白天。他身上有兩處彈孔、一處骨折、十三處刀傷。有一次小竹看到了他後背的傷,吓得直接哭出來。他一方面心疼,一方面又隐隐的自豪和欣喜。沒有人,除了小竹之外沒有任何人,真正了解他為了刑警這個職業付出的一切。
可當他躺在地上,後腦勺濕乎乎的,全身不能自控地抽搐、顫抖,腦子反而愈發清楚了。他想起大概半年前李隊單獨找他談話時說的那些話:“你能連破兩件大案,真的很了不起。但駱杉啊,有時候走太快沖太猛不全是好事。案子破了,給自己點時間好好歇一歇,想一想。”他記得當時李隊用手指的地方是自己的心髒,“想想,你當警察是為了什麽。”
他想起那天他去找李隊商量用未銷毀的真毒品解救小竹時,李隊皺着眉把煙頭碾在煙灰缸裏,看着他的眼睛說:“駱杉,我希望我看人的眼光沒有錯。這次順利救出小竹,拿回毒品,咱們兩個也都得向上級寫檢讨,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如實交代清楚。”他答應了,躊躇滿志走出那間辦公室時,似乎聽到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
還有後來和李隊、沈千秋一起坐在車裏時,他說出那幾句話鄭重許諾的話,每一句每一個字都是發自真心。可走進那間倉庫看到被捆綁着卧在桌子上的小竹,看清楚抽屜裏藏的那把槍,他腦子裏“轟”的一聲,好像有什麽東西突然點燃,又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
當時他不懂,也不想去懂,這個時候想明白了,可惜晚了。
他丢的東西叫作良知,他沒有去控制和束縛的,是自己的私欲。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好警察,他為了追蹤一個罪犯能潛伏三天三夜,他為了查卷宗能一宿不合眼,他為了熟知整個城市幾個大毒販的最新消息,能自己掏錢給那些線人補貼生活,可他早不是一個好警察了。
好警察不會為了掩蓋自己的錯誤去犯更多的錯,哪怕他當時的理由那麽正大光明——掩蓋梁燕案,只是想要繼續當警察繼續查案。好警察也不會像他那樣眼看着自己的同事羊入虎口,也不會用槍口對準自己曾經的恩師和最親的小師妹。
他終于明白李隊那句話的真正意思,可惜太晚了。
“想想,你當警察是為了什麽。”
“為公平,為正義,也為守住自己的心。”
Special 03 一生太短
1.
從小到大,我都是親戚、鄰居口中那個別人家的小孩。
上小學時,我是第一批戴上紅領巾的人,是全年級第一名大隊長;上初中時,無論大小考試,我都能穩拿前三名,課餘時間還拿下了鋼琴十級證書;高考時我穩定發揮,再加上當班幹部的二十分加分,順利考入理想的第一專業——臨安大學中文系。
新生報到那天,在校園裏我遇到了那個改變我一生命運的人。當時我跟在幾個中文系的學長後面,拉着行李箱,戴着太陽帽。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傻乎乎的,可他不一樣。那天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警服,警帽拿在手上,另一手拖着一只大大的粉色行李箱,肩上還背着一只珍珠白的小書包,手肘上挎着另一個女孩的兩條細細的胳膊……
那女孩皮膚很白,一雙眼睛又大又亮,五官柔美,梳着一個高高的馬尾,穿一件白色T恤搭配牛仔熱褲,走在他身邊的樣子別提多驕傲了。
也不知為什麽那麽巧,他們兩個走近時,他突然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的眼睛有點近視,剛好那個距離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五官。他的眉毛又黑又長,眉峰很硬,一雙眼睛掃過來的樣子很冷,卻意外的好看。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世界上真有男人長得像言情小說男主角的模樣,劍眉星目,氣質冷然。
後來我才知道,和他走在一起的那個女孩也是我們這個專業的,就在隔壁班。她的名字很好聽,叫駱小竹。她長得好看,氣質也好,真像詩句裏寫的“雨洗娟娟淨,風吹細細香”。我知道,年級裏許多男孩子都喜歡她。
他是駱小竹的哥哥,名叫駱杉,聽說是一名刑警。他們的父母真會取名字,不像我,梁燕,姓不好聽,名字更俗。上大學之後,每次老師或者同學叫我的名字,更讓我覺得不耐煩。
也有男孩子喜歡我,但我從不覺得他們有什麽好。
我發現駱小竹每天下了課,駱杉都會在校門口等着接他。他本人不來的時候,駱小竹就會自己打車回家。
有兩次,我背着書包,假裝去校門外的超市買東西,經過他們的時候,駱小竹沒有絲毫覺察。當然,我們不是一個班的,她又不在學校留宿,對我沒有什麽印象很正常。可一次兩次,駱杉都會在我經過的時候,朝着我的方向看上一眼。
哪怕只是輕輕一瞥,也足以讓我心跳得如同飛了起來。我只能按照事先想好的那樣,裝作沒看到一樣,加快腳步往超市的方向走去。
有一天下了大課,我看到駱小竹快步跑出了教室,就跟在她後頭一起走了出去。我以為她又跟從前一樣,會直接去大門口和駱杉一起回家,卻沒想到她出了教室,拼命朝着兩個男生招手,緊跟着就沖過去,和他們有說有笑地走在了一起。
那天我稀裏糊塗的,不知道怎麽的,就又沿着從前的路線走到了學校門口。
沒想到,駱杉已經等在了那兒。
見到我出來,他看了眼手上的腕表,就在我又要經過他的時候,他伸手攔下了我:“請問,你認識駱小竹吧?”
我點點頭,跟他說話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着頭,盯着他的手指看:“嗯,認識。”
“你們已經下課了嗎?”
“嗯。”
“那你看到她了嗎?”
“她好像有點事,跟兩個男生在說話。”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鼓足勇氣擡起眼,看着他的眼睛說,“你是小竹的哥哥吧?你好,我叫梁燕。”
短短一句話,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仿佛要虛脫了。
我看到他的表情微微凝住,接着,又綻出一抹淺笑:“我是她哥哥,你好。”
2.
再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過他。
大概是他工作太忙了吧。那段時間,我偷偷觀察駱小竹,發現基本都是上次跟她聊天那兩個男生,輪流送她回家。
有一天,我在學校外的超市買東西時,有個人找上了我。
那是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燙着一頭栗色的大波浪,身穿一件玫紅色羊絨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方小小的絲巾,腳踩一雙黑色漆皮過膝靴。她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感覺到遠遠近近好多人都朝着這邊看過來。
本來,學校附近的超市,常來的人除了我們這些學生,就是小區的
一些大爺大媽。像她這樣打扮精致漂亮的年輕女人出現在這個超市,實在有些格格不入。
我偷偷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看我。
當我轉過臉繼續挑選東西的時候,她突然湊近,低聲說了一句話。
我到現在都記得,就是那麽一句話,如同魔鬼的呢喃,引領我走上了一條想都沒想過的路。
人生是不能有第二次選擇機會的。
這是過了很久之後我才明白的道理。可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想,那個時候的我,大概還會做出與當時一模一樣的選擇。
我跟着她走了,魔怔一般。
她帶我去了一家特別的場所。據她說,那裏是有錢人的樂園,同時,也是年輕漂亮女人的天堂。
她自稱“滟姐”。跟着她,我學會鑒別各式各樣的名牌,品嘗不同牌子的紅酒和各類美食,也知道怎麽樣能讓自己成為一個一舉一動都風情十足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最後一天,她請我在一家高檔西餐廳吃飯時,我對她道出了心中的疑問。
她對我說:“傻姑娘,這世界上哪有人會對你無緣無故的好?路是你自己選的,你用了人家的東西,該償還的,一樣都不能少。”
滟姐走了,換來培訓我的是一個男人。我不知道他的全名,聽滟姐和其他人都叫他“山子哥”,我也就跟着這麽叫。
他聽到我這麽稱呼他,顯得非常高興,對滟姐說:“不錯啊,才一個來月,就調教得這麽乖巧。”
“我只是按照山子哥的吩咐來教。”滟姐在他面前沒有半點平時的趾高氣揚,相反,她顯得非常謙卑,謙卑得讓我有些怕這個看起來笑眯眯的男人。
我還在畏懼對我來說愈發模糊的未來,山子哥開口說話了:“丫頭,你喜歡駱杉?”
我沒想到他會當着滟姐和其他人的面,直截了當地問這個問題,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想我當時的樣子大概很傻,但也格外真實。
山子哥的反應是大笑出聲,然後說:“駱杉這小子好福氣啊!我有多少年沒見到聽到個名字就會臉紅的妞兒了!”
我更加局促不安,就聽到山子哥說:“丫頭,我給你錢,給你想要的一切,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擡起頭,看到他笑得眯成一條縫的眼睛。他明明是笑的,可我卻覺得他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東西,讓人不寒而栗:“想辦法留在他身邊!讓他喜歡上你最好,再不濟,也得讓他上你的床!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