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審計結果出來了,何複彩這次真是雷厲風行。抽調精兵強将,在最短的時間內,查出了一堆問題。
“這次審計主要圍繞兩大塊,一是查小金庫。二是查帳外帳。到目前為止,在建委系統共查到小金庫18個,查實資金八千二百四十萬,查出不在管理範圍內的帳號16個。公款私存有三千多萬,都是存在財務人員名下。其中建委財務科、建管站、質監站、造價所等科室都存在這個問題。收來的錢全存個人名下,開支不經任何審批,都由科室領導說了算。更滑稽的是,建委幾個副主任包括主任孟懷安都有自己的帳號,每月會有不同公司,不同建設項目往這些帳號上存錢。查到最近的一筆是金港地産公司今年五月份給每個帳號存入八十二萬元,存入孟懷安帳號上的錢是別人兩倍。”何複彩逐項跟朱天運彙報。
聽到金港地産公司,朱天運臉色一變,這家公司他了解,海州著名的金海岸花園就是該公司運作,當時為拿地,差點在海州引出一場軒然大波。默一會,朱天運問:“金海岸花園是不是去年四月動工的?”
“是。”
“開發商是不是叫司卓娅?”
“是這名字,三十六歲,女性,之前在省財政廳工作,後來下海經商。”劉大狀接過話彙報道。
“知道她丈夫是誰嗎?”朱天運又問。
“這個……我們沒查。”劉大狀說。
朱天運笑了一聲,道:“她丈夫叫黎中原,聽說過這人吧?”
“黎中原?”何複彩和劉大狀同時驚了一聲,何複彩說:“這人不是謝覺萍的丈夫麽,怎麽?”
朱天運掩起臉上表情說:“你們還是沒把工作做細,接着往下說。”
何複彩又接着前面話題,繼續彙報。這次審計還重點查了建委系統的開支情況,以及工程款項的截留等,就目前查到的證據還有各種資料,足可以證明,建委系統早就成了貪窩,原班子成員中,除劉大狀和不久前退下去的一位副主任外,幾乎全部陷了進去,更可怕的,建委機關一共十六名中層,有十一名就有經濟問題。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這就是你工作過的地方,要知道,你是建委紀檢組長啊。”朱天運盯着劉大狀,心情複雜地說。
劉大狀垂下頭去。面對如此沉重的現實,他真是不知道該怎麽為自己辯解。其實不用辯解,建委那幾年,他就像退休老幹部,雖然頭銜是紀檢組長,但相關紀檢的事,一件也沒幹,頂多就是組織機關幹部學一下文件,例行公事地按上級要求讓幹部們寫點學習心得思想彙報什麽的。你可以說是被孟懷安等人架空,但這決不是理由,根本問題還在于,你對自己肩上這份擔子,到底有沒有勇氣和信心擔下去?你的責任感還有使命感是不是早就沒了?
官場上的态有多種,但表現最突出的有兩種。一是強烈進取态,這是官場最旺盛最有激情的一種态,但凡抱有希望的人,都在争做這種态。朱天運柳長鋒包括趙銘森羅玉笑他們,都是這态。甚至下面的明澤秀高波,也是這态。這态充滿活力充滿搏殺,富有激情富有懸念,但常常是狼煙四起,戰火不斷,以至于硝煙能迷罩住多人的眼。另一種是垂頭喪氣态,這是官場最沒落最敗筆的一種态。有多少幹部,一旦權力旁落,就過起了睜一眼閉一眼的神仙日子,心裏早沒了什麽責任、使命,大家都認為那是空話、大話,遠沒有權力那樣實在。這也是體制性弊端,後果怕不在貪腐之下。因為貪官是做事的,不做貪不了。而這些官卻是說冷笑話看大熱鬧的,拿着高工資發着高級牢騷坐着高級小車怨聲載道地過完崗位上最後這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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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運收回遐思,這些問題還是留待以後去思考去解決吧,眼下重要的,是盡快想出下一步怎麽辦?
何複彩又彙報了半小時,算是把這次審計出來的問題全彙報了。朱天運沉思良久,擡起頭道:“複彩,辛苦你了,真沒想到,你我管理下的建委,會是這個樣子。不好跟省委交待啊——”
這是朱天運第一次稱呼何複彩為複彩,之前雖說也稱過複彩,可後面必要綴上書記兩個字,這在官場也是習慣性稱謂,并沒有特殊的東西在裏面。此時這聲複彩,卻是不帶後綴的,而且叫得那麽自然。何複彩身子一熱,感覺這些天的疲勞一掃而盡。眼裏竟然濕潤了一下。都說官場中的女人是非常勢力非常實際的,何複彩自己也承認,她勢力過,實際過,不這樣她走不到今天。就在目前,她還保持着不該保持的關系,可那跟感情無關,這點她很清楚。說好聽點是她是報恩,畢竟上面那人有恩于她。說不好聽點,就是出賣。
女人是需要感情的。不管她是怎麽樣的女人,總歸還是女人。有人說現代女人是拿錢養的,官場女人是拿權養的,貧賤女人是拿淚水養的。其實這些都是錯,天下女人都是拿情養的。
何複彩不會荒唐到認為朱天運在給她傳情,絕不,可這聲複彩還是打動了她。可見她在情上,是多麽的荒涼。
“責任主要在我,是我這個助手沒當好,書記您太忙,哪能事無巨細操心過來呢。”何複彩說着也垂下頭,狀若做錯事的小女孩,令人心生憐憫。
“算了,不說這些了,責任怎麽也在我這裏,我不想推給你們。不過既然現在動手了,就一定要下決心把這些毒瘤解決掉,有決心沒?”
“當然有!”何複彩猛然擡頭,胸脯挺了幾挺,她就擔心朱天運聽到這麽嚴重的情況,會退縮,會猶豫。省裏銘森書記就忽爾硬忽爾軟,讓她覺得不過瘾。
“你呢,難道不該表個态?”朱天運佯裝生氣地瞪住劉大狀,最近劉大狀跟何複彩越來越能擰成一股繩,讓朱天運非常開心。其實用人之道,重在一個“觀”字。觀其态而知其心,知其心而知其力所在,然後力力相助,就能發揮到極致了。朱天運正是研究透了劉大狀,又按何複彩的性格,有意給他們制造出機會,讓這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走在了一起,結果,神奇效果就有了。
“我哪敢表态,我哪還有臉表态嘛。”劉大狀說着,忽然蹲下身,嗚嗚咽咽哭起來。這招倒新鮮,朱天運和何複彩都沒想到,何複彩想拉他起來,看了眼朱天運,朱天運黑着臉,沒敢拉,任劉大狀在那哭鼻子。
“長本事了啊,我們劉書記也會演戲了。”
劉大狀騰地站起,發誓一般說:“我絕不是演戲,我知道自己錯在哪了,以後兩位書記看着,我要是再給你們丢臉,我劉大狀自己搧自己嘴巴。”說着真就要掄起巴掌搧自己。
“亂說什麽呢,越說越沒原則!”朱天運斥了一句,把話題收回來,三個人繼續坐下研究。等下班時,初步方案就有了。
市裏連着開了三場會,朱天運像上發條似的,突然就把海州的發條擰緊了。三場會氣氛駭人,朱天運在會上痛斥了建委等系統的霸王行為,說這些部門仗着自己是行業老大,權力部門,為所欲為。利用手中權力公開踐踏一切。在三令五申的情況下,仍然視法律法規如兒戲。接着,他對相關單位私設濫設小金庫,公款私存,胡亂開支等問題做了通報。要求紀檢、反貪等部門繼續深查,絕不姑息。同時要求組織部門成立專門力量,對違紀違規嚴重的,按幹部管理條例,該免職的一律免職,該批評教育的進行批評教育,該換崗交流的,換崗交流。對觸犯國家法律法規的,交由司法部門處理。對問題較多的幾個大口,市裏專門抽調力量,進行詳查。要求人大、政協積極參與進來,發揮監督作用。朱天運還重申了幹部廉政建設的十三條規定,和省市關于加強黨員幹部先進性教育,推進幹部隊伍作風建設的補充規定等,要求縣級以上幹部對照條例開展自查自糾。他言辭激烈,語氣沉重,态度非常之強硬,就差沒公布違規違紀者名單了,或沒讓紀檢委當場帶人了。
三次會議柳長鋒都參加。柳長鋒最近感覺有點被朱天運甩開的滋味,很多事他都想掌控,但就是掌控不了。審計組進駐海州建委,孟懷安找過他,是跟妻子唐雪麗一塊來的。唐雪麗說了一大堆話,忽爾是她妹妹,忽爾又是他們兩口子,都是要求柳長鋒做這做那,聽得柳長鋒心裏很煩。胡亂支吾幾句,打發走了。柳長鋒能打發掉唐雪麗兩口子,卻打發不掉內心的焦慮與愁悶,朱天運到底要做什麽啊,難道真想撕破臉,徹底跟他翻牌?
前兩次會議,柳長鋒只聽,不急着發表意見。他想聽聽朱天運的真實用意,還有到底想出什麽牌,朱天運到底要跟他玩到啥程度。聽完,就去找蘇小運反饋。蘇小運開始不當回事,一個勁說:“急什麽啊大市長,有人想出風頭,就讓他只管出好了。反正又查不到你柳大市長頭上,你怕什麽?”說完,不懷好意地竊笑起來。柳長鋒現在害怕這種笑,最近蘇小運這邊也是神神秘秘,很多事讓他吃不準。他是一心想着要見見羅玉笑的,蘇小運老是推辭,不是說省長忙就說省長身體不好,不方便見下面。下面?柳長鋒這才意識到,羅玉笑和蘇小運一直拿他當下面人,一股悲涼生出,徹頭徹尾襲擊了他。好長時間,柳長鋒都把自己放到跟羅副省長一條線上了,以為只要那個了,就捆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上下之分,沒有你我之分。看來,他還是愚蠢。
愚蠢啊。
柳長鋒灰溜溜地回來,在另一處辦公室把自己關了一夜。這處辦公地點位于江邊黃金地段,賓館叫水雲天,五星級。是香港老板建的。當初這個香港人來海州投資,引薦他們認識的正是謝覺萍。香港人很痛快,柳長鋒也很痛快,沒怎麽周旋,協議就達成了。柳長鋒開始幫香港老板疏通,協調各個關系,打通各個環節。等賓館建起,又在江邊避出一塊地,讓香港人建了休閑度假村。這地是他直接批的,沒經任何程序,特事特批。如今這塊地已是黃金價,增值增得讓人咂舌。香港人也沒虧待柳長鋒,該算的都算給了他,直接幫他存在了外面。賓館運營後,又改造出一個大套房,供柳長鋒休息或處理公務。
柳長鋒給這處秘密地點起了個名:燕窩。這裏是他跟謝覺萍關系走向密切的地方,是他們第一次完成那項神聖之舉的地方。他們在這裏融為一體,把自己毫無遮掩地交給對方。柳長鋒這一生有過不少女人,就是現在,身邊女人還是不斷。但,最讓他銷魂最讓他瘋狂的,還是跟謝覺萍的第一次。那是怎樣的一次喲,柳長鋒至今想起來,還忍不住要痙攣,要顫栗,要渾身充血,整個身體要爆裂。
人跟人不同,女人跟女人尤其不同。柳長鋒不得不承認,這輩子,要說哪個女人讓他達到巅狂的程度,就一個謝覺萍。其他女人也給他享受,也給過他快感,但只多是快感,沒別的。而他又需要別的,尤其需要心跟心的交流。
心跟心的交融才是真正的交融啊。他們這些人,自己沒心,也不敢有心,心會是累贅,會是負擔,會是關鍵時候殺掉自己的武器。別人更不敢把心給他們。誰見過官場中人交心?沒,自上到下,要麽玩交易,要麽玩交換,就是不玩交心。包括妻子,也只是夥伴。
夥伴!
那個晚上,柳長鋒把自己關在燕窩裏,他跟謝覺萍有過第一次後,謝覺萍告訴他,小名叫燕子,柳長鋒靈機一動,就說以後這處就叫燕窩吧,讓燕子歸巢的地方。謝覺萍聽了,猛地撲過去,死死地抱住她,連哭帶笑說:“燕窩,燕窩,哦,我終于有窩了。”
也是一個孤獨的人兒。
他們在燕窩裏發生很多故事,留下過太多刻骨銘心的記憶。謝覺萍被收審進而被判坐牢,柳長鋒一度時間想把這裏退還給香港老板,後來又穩妥點,沒退,只是腳步很少到這裏來。他怕傷感,縱是再心硬的人,看到這裏的物,聞到這裏的味,都會想起一些事來。何況這裏還有他們其他一些秘密。
這些秘密跟羅玉笑駱建新以及省住建廳長、黨組書記劉志堅等人都有關系,有些,甚至是致命的。
這個晚上柳長鋒翻了兩樣東西,一是謝覺萍交給他的一本帳,詳細紀錄了盛世歐景樓盤以及兩千畝土地案和其他五項大工程中他們這些人的私下交易以及對錢財物的分割。另一樣東西跟謝覺萍無關,卻跟另一個女人有關,這女人叫秦海真!
正是重溫了這個叫秦海真的女人,以及她後面的幾個男人,柳長鋒已經降到零點的信心才猛然間又升起來,升到極高處。感覺一切都不在話下,誰能将他怎麽樣呢,難道他們不想平安,不想度過這場危機?
是的,這是一場危機,對他們中間每個人來說,都是致命危機,不管這些人是在上面還是在下面。
說翻大家一起翻!
天亮時分,柳長鋒恨恨地吐出這幾個字,然後精神抖擻地回到了市政府。
到了第三次會議,柳長鋒基本上就把朱天運心思吃透了,包括朱天運要下的幾步棋,也都在他腹中。當然,通過幾次會議,還有這段時間的觀察與思考,柳長鋒重新認識了朱天運。以前對這個人,真是有點小瞧,重視不夠,把他樹成了對手,但沒樹成最強大的對手。這怕是他最大的失誤,太過僥幸,太把圈子的力量當回事。以為圈子是鋼鐵铠甲,鑽在裏面就刀槍不入,坦然一生。現在才發現,圈子不過是烏龜殼,看似很堅硬,別人有可能攻不破你上面,但可以輕輕一翻,将你肚皮朝天,這時候你敢說你硬,敢說你有保護嗎?
沒有!
柳長鋒終于知道,必須把朱天運擺到很高的位置,認真對待。
得認真對待啊。
等朱天運要求完,他抓過話筒,慢條斯理發表了一篇長論,中心思想都是圍着朱天運的話講的,下面人一聽,是高度站在市委立場上的,堅決支持市委這一重大決定。但裏面他打了兩個埋伏,第一,要把這次審計跟當前中央強調的治理裸官聯系起來,不能搞成孤立行動。這埋伏打得很有意思,聽着像是要跟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其實是暗示,不能以裸治裸。朱天運老婆不是又出去了麽,出去幹什麽,跟組織彙報沒?第二,他補充了一點,不能把這次反腐當成報複手段,不能讓個別人鑽空子。這個別人講得極暧昧,極模糊,但朱天運聽了,馬上明白過是在指劉大狀。
朱天運笑了笑,沒多說。他早料想到柳長鋒會拿這兩件事做文章,暫且先讓他做吧。
随後,朱天運就去了北京。說是最近感覺身體不舒服,要去查一查,還煞有介事讓秘書處提前跟北京幾家醫院聯系了一下,完了叫上唐國樞,帶上秘書孫曉偉,一塊走了。一到北京,馬上跟唐國樞和孫曉偉分開,讓他們在北京盡情玩,不用管他。這兩人當然不敢管他,也不敢真的去玩,整天縮在賓館裏,大眼瞪小眼。瞪到第二天,唐國樞說,孫秘書你去轉轉吧,北京你來的少,不要浪費機會。孫曉偉就去了,結果在賓館後面花園裏坐了一天。腦子裏始終想着一件事,這次博弈,朱天運會勝麽?
任何博弈,勝負各占一半,沒有哪場博奕你保證能贏。勝是在敗之後,凡事必須先想到敗,要想到敗了後怎麽辦,還有沒有可能反撲?做事只有先把後路想好,才能義無反顧往前撲。進退自如,攻防得當,出拳時想到收拳,揍人時想到被人揍,是做任何事的基本道理。
朱天運這次來京,就是給自己找退路,或者,給自己堵退路。
堵比找更重要,置死地而後生,這才是人生大境界,也是官場大境界。只有把後退徹底堵死,你才能利用百分之一的機會,創造出百分之一百零一的成功。
朱天運需要這種成功,他這次來,是去見老首長!
老首長早就做好準備在等朱天運,他料定這小子要來。
所以看到朱天運,老首長一點也不驚訝,只是淡淡地問:“你還知道來北京逛逛啊?”
朱天運灰了一下臉,旋即又振作,認真道:“一直想來呢,就怕幹擾首長您。”
“幹擾我?你這話說得太邪乎了吧,你怕幹擾我?還以為你現在事業做大了,眼裏沒我這個老家夥了。”老首長爽朗地笑道,一點看不出他在生氣。可朱天運吓得面色皆無,老首長從不在他面前說這種話啊。他結了好長一會舌,最後紅臉道:“首長批評得對,我向首長檢讨。”
“檢讨什麽,沒犯錯誤你檢讨什麽?”老首長裝出生氣的樣子,批評道:“這種虛話官話要不得,你朱天運不該是這樣的人。”又道:“天運,這種話我聽了一輩子,實在聽煩聽膩了,現在就想聽些真話,哪怕是刺耳的真話。坐吧,知道你是無事不登門,登門必有事,坐下談,我讓阿姨給你泡茶,我這裏可有世上最好的茶啊。”說着,就要叫保姆。朱天運忙說:“我自己來,我就喜歡蹭老首長的茶。”
老首長老家就是茶鄉,他九十歲的母親至今還在老家,怎麽也不肯跟着兒子到京城享清福。弄得老首長每年都要花時間去老家陪母親,他的茶,是母親專門為他采撷的,當然是世上最好。
朱天運支走保姆,親手泡了茶,捧給老首長,一老一中坐茶桌前,談起了工作。朱天運開門見山,把最近發生在海東的諸多事一并講了,其中就涉及到省長郭仲旭走與不走的傳聞。老首長聽了,呵呵笑道:“這個郭仲旭,也學會玩這套了,以前感覺還像個做事的人,現在感覺真不咋,越來越糟。”朱天運沒敢接話,這種話亂接不得的。等老首長發完感慨,又接着将自己的打算還有一系列計劃一并講了出來。
老首長聽完,忽然就不作聲,表情非常凝重。
朱天運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很緊張地等老首長開口。朱天運此趟來,重在求兩個字:方向。雖然他已決定要那麽做,要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價将海州還有海東這頂壓了幾年的蓋子掀開,将井中之人一個個拉出來曬太陽。但此舉風險過大,甚至說太大了,稍有不慎,他會成炮灰,還會連及到一大批人。因此讓老首長把把關號號脈就顯得十分重要。
老首長又沉吟一會,慢悠悠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朱天運想了想道:“一半為民,一半是為自己。”
“真這麽想的?”老首長有點興奮。如果朱天運冠冕堂皇說出一大堆堂而皇之的理由,怕是,他就什麽态也不亮了。幸虧朱天運說了一半為自己。是啊,天下之人,哪個不為自己?縱是再亮堂的理由,後面藏的還是自己。這不是人不為已,天誅地滅。這叫什麽來着,老首長想了想,忽然在心裏給出一句: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朱天運再次點頭,又給老首長添了茶。老首長品了一口,起身說:“跟我來,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老首長帶着朱天運進了書房,書房真大,裏面擺了不少書,最為顯眼的居然是《毛澤東選集》,厚厚四本紅寶書,還有一本白皮的,第五卷。文革年代的。再下來就是馬恩列斯著作還有黨和國家領導人著作。老首長盯着書櫃望半天,沖朱天運說:“上面第三排,有一本書,就那包了皮的,你拿下來。”朱天運按他的指示,小心翼翼取下那本書來。老首長接過,翻了翻,從書中拿出一張照片來。然後對着照片,跟朱天運講了一段年代久遠的故事。
那故事裏掩埋着一段歲月,掩埋着好幾個人,掩埋着一場驚心動魄的政治鬥争。
鬥争的結果,照片上這個人自殺了,老首長從最危險最被動的處境中沖突出來,随後有了他光彩奪目的一生。
朱天運捧着照片,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老首長要過照片,原又放回原處,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地道:“天運啊,人這一輩子是要做些事的,不然,到我這年齡,什麽回憶也沒。”
“老首長,天運明白了。”
朱天運還沒回到海州,海州這邊已經地震了。紀委接連出手,連着帶走建委系統五個人,第三天,市建委又有一名副主任,三名中層被雙規。緊跟着,三家地産公司老板被叫走。朱天運回海州這天,一直被人們私下議論來議論去的海天國際旅游公司現任總經理、柳長鋒老婆賈麗原來的頂頭上司溫欣如被帶走。
海州一時進入緊急狀态,有人稱,醞釀半年的朱氏風暴終于卷起。
機場往市區的路上,紀委書記趙樸口若懸河地向朱天運彙報工作,聽到溫欣如被雙規的消息,朱天運心裏一動,帶着贊賞的口吻道:“動作蠻迅速的嘛,這次有點全面撒網啊。”
趙樸面帶激動道:“不這樣不行啊,這張網布得太嚴了,逐個擊破很難湊效,必須全面開花。”
“那就全面開花吧。”說完,朱天運阖上眼睛,腦子裏又浮出北京見另一位領導時的場景來。朱天運這次到北京,除老首長外,還見了三位領導,這三位都是對他抱有殷切希望的,在他的仕途生涯中,都起過相當重要的作用,而且目前都在重要位置上。朱天運并沒跟三位領導談海州馬上要發生的事,覺得給三位領導添加壓力很沒必要,倒是婉轉地提出一個請求,說自己想動動,去哪裏也行,就是不想在目前這位子上困着了。他用了困這個字,把目前尴尬或無奈的心理都含在了裏面。三位中的一位,就是此刻他想起的這位一本正經跟他說:“這個字用得不好吧,怎麽能是困呢?你是一把手,如果你被困住,那就是你的問題了。”朱天運趕忙說:“是我自身的問題,不怪別人。”
“是自己的問題就改,逃避不是策略。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工作還怎麽開展?”
朱天運老實道:“不是逃避,就是想換個環境。”
一聽換環境,這位領導不說話了,沉吟良久,目光對住朱天運說:“怎麽都想換環境,仲旭同志想換,你也想換,難道你們對海東就如此沒感情?”感情兩個字重重撞了一下朱天運的心,朱天運有點亡羊補牢說:“怕是感情太深了,所以才……”
領導似乎懂了他的意思,猶豫片刻,突然扔給他一句話:“要換也行,不過不能離開海東。”大約覺得這話太過明顯,又婉轉道:“你也知道,海東班子中央一直在醞釀,各種可能性都有。對你來說,這是一個機會,我希望你不要錯過。”
朱天運嘴上認真說着是,心裏卻已在暗喜。其實他說這些,無非就是拐彎抹角探探路,因為郭仲旭到底離不離開,離開後海東會出現怎樣的變局,一直是壓在他心裏一塊沉重的石頭。
這陣,朱天運心裏似乎輕松許多。要換可以,不過不能離開海東。他又暗自重複一遍領導說過的話。趙樸還在彙報,朱天運卻什麽也沒聽進去。不是他不想聽,而是他對趙樸,已經很有想法了。這次去北京,一個很意外的機會,他聽到了別人對趙樸的議論,雖是在酒桌上,說話者也是無意,但那些話對朱天運,卻震動非常之大。
一個想兩面得好,兩面都不想放手都要抓緊抓牢的人,不知是該算愚蠢還是該算作聰明?朱天運現在一面都不想抓,抓不到的,真的抓不到。還是老首長說得對,凡事靠自己,自己的前程要自己來争取,障礙要自己掃,石頭要自己搬,別人充其量,就是替你吆喝幾聲。
凡事都怕動真,說這個有難度那個有阻撓,這個抱着僥幸那個負隅頑抗,其實是我們沒動真。一動真,所有的抵抗還有僥幸都顯得脆弱,顯得無力。很多進去的人不講話,那是有人不想讓他們講話,做做樣子,時間一到風聲一過就放他們出來。真要讓他們講話,嘴巴是閉不住的。
誰也沒想到,首先開口的居然是湯永康。
粗算起來,湯永康被于洋他們帶來也有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的湯永康就像世外高人,面對一次接一次的審訊與問話,要麽裝老大,口氣非常之兇。要麽耍賴,不是嚷胃不舒服就是喊心髒有問題,要去醫院。稍稍對他不好,馬上揚言要找律師,說辦案人員虐待他,刑訊逼供。辦案人員又都知道他的背景,當太了解別人背景時,你的動作就會收斂,會情不自禁地想到“萬一”兩個字。迫于無奈,于洋臨時做出決定,将葉眉調到了這一組。
湯永康開口并不是因為葉眉,這段時間的葉眉狀态低迷得很,她陷在那場車禍裏出不來。那場車禍噩夢一樣籠罩了她,讓她內心充滿恐怖充滿焦慮,還有很深的怕。她已不止一次夢見,她們的車子被撞得粉碎,她掉下去了,朱天運也掉下去了,他們在水中掙紮,江邊沒有人,那個開越野車的男人站在遠處,獰笑着看着他們,直等他們被江水徹底吞沒……
有段時間,葉眉天天到江邊去,忍不住,那雙腳很自覺地就把她帶到了那裏。去了就站在車子掉下去的地方,死死地望住江面。江水濤濤,惡浪滾滾。
葉眉動用了不少關系,都是背着朱天運。她想搞清真相,想查到開越野車的男人,那男人下巴上有一撮黑毛,瘦臉,一雙眼睛小小的,一只還斜着。這是那天緊急狀況下看到的,葉眉相信這些記憶不會有錯。人在萬分危機的情況下,記憶力格外的真實。只是很可惜,到現在葉眉也沒查到那個人。
葉眉聽說朱天運背後也在暗暗調查,通過公安局騰雲骥副局長。這振奮着葉眉,不過葉眉還是很困惑,他不是不讓查麽,怎麽?
葉眉最近忽然得到一條線索,那輛車子的新主人根本不是鋼材商,而是半年前才從監獄走出的原黑社會老大,海州海風夜總會老板高鐵風。高鐵風五年前因組織黑社會、聚衆鬥毆致死人命等多項罪名被判十二年,僅僅四年多,就從裏面出來了。而且一出來,馬上就重操舊業,目前已是……
高鐵風後面還藏着一個人,這人也是葉眉剛剛才知道的,她把自己吓了一大跳,莫非?
太可怕了!
葉眉對湯永康的案子其實是沒多少信心的,公檢法口工作了這麽些年,葉眉經見過的怪事奇事實在是太多,經得她都不敢對這一行再抱希望。鏟除黑幕的地方其實就是制造黑幕的地方,主張正義的地方往往不張揚正義,或者将正義兩個字扭曲。葉眉內心裏,陰暗的東西越來越多,這不能怪她,只能怪她比別人更容易接近陰暗。
潮濕的地方住久了,你會患濕寒症。黑暗的籠子裏關久了,你的雙眼根本适應不了光明。
葉眉這次只能算是碰巧,她和另兩位同志跟湯永康磨了三天,根本沒指望磨出什麽,但到第四天,湯永康突然出人意料地供出了全部事實。
是全部,而不是部分!
于洋大吃一驚,接到報告的一瞬,他驚訝地看住葉眉:“不可能吧,他真能把全部秘密說出來?”
葉眉鄭重點頭道:“是全部,我們連續記錄了三十六小時,我參加工作以來,這麽痛快地做記錄還是第一次。”
“痛快?”于洋盯着葉眉,神情中滿是懷疑。
“是痛快,他講得太流暢太激動,就跟做報告一樣。”
“做報告?”于洋有點不滿,葉眉用這樣的口氣,不像是一個專案組成員。“小葉你沒發燒吧,這些話怎麽聽上去怪怪的?”
站在葉眉邊上的專案組副組長接過話頭說:“于書記多慮了,小葉說的是實情,湯永康這次是徹底崩潰。”
“徹底崩潰,我看你們就愛樂觀。”
嘴上雖這麽批評,內心裏于洋還是很興奮。是的,湯永康說出的太多了,看着筆錄,于洋心驚肉跳,他真是什麽都往外說啊。一個湯氏集團,居然裹進去這麽多領導,而且大都是重量級人物!
僅在盛世歐景這一項目,湯氏集團就向省、市二十多位領導行過賄,最高額達到一千萬元。于洋越發糊塗,一個樓盤,利潤到底有多大,值得湯氏姐弟如此不惜血本?再看後面交待材料,于洋漸漸明白,湯氏姐弟根本就沒打算在盛世歐景這一項目上賺取什麽利潤,他們是利用這一項目公關,拿下所有領導,為以後項目做“貢獻”。
貢獻?于洋冷冷一笑,以前看到這個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