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海州的天突然陰了下來,連着幾場透雨後,空氣變得黴黴的。似乎随手抓一把空氣,都能捏出水來。
于洋最近十分忙碌,連續一周沒睡過一個踏實覺了,坐在椅子上,眼一閉,就能生出夢來。但他不能生,這個時候,整個海東的目光是集中在他身上的,他成了漩渦中的漩渦。
一個月湖山莊,讓于洋獲得意外收獲,真是太意外了。本來還想,能在月湖山莊查到謝覺萍名下的別墅,再順着線索查下去,就能讓僵局松動,至少有理由對謝覺萍再次采取措施。于洋越來越堅信,外逃的駱建新是将關鍵證據交給了謝覺萍,這是他反複研究謝覺萍這個人後得出的結論。這個女人太不一般了,集中了所有的悲喜劇。女人的悲,女人的痛,女人的幸福還有不幸,都讓她一個人嘗受了。這段時間,于洋把兩千畝土地大案的案卷材料還有盛世歐景樓盤相關材料全調到了手邊,有空就看,看來看去,得出一個結論。海東所有的網,都集結在這裏。海東所有的荒唐事,也都集中在這裏。
現在就差一根釘子,釘進去,然後在心髒部位按上一部窺探儀,所有的線,經線緯線粗線細線就都能一一捋出來。
這根釘子在月湖山莊意外得到。
于洋怎麽也沒想到,湯永康會住在那裏,光明正大住在那裏。得知這一消息,他先是驚得合不攏嘴,怎麽會呢,不是說早逃往馬來西亞了嗎,跟他姐姐湯永麗一塊逃的,怎麽會在大上海出現呢?當辦案人員明确無誤告訴他,湯永康就住在月湖山莊,公開身份是上海谷奇集團董事長時,于洋拍案而起,當即命令辦案人員請求上海警方協助,将湯永康緝拿歸案。
辦案人員沒讓他失望,盡管緝拿過程中遇到了一些阻力,湯永康毫無畏懼地亮出了幾張牌,揚言誰敢動他,先回海東問問這幾個人去,看他們答不答應。辦案人員還是毫不客氣地将他帶回了海東。
于洋當即向趙銘森彙報,趙銘森聽了,只給于洋一句話:“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不要怕別人說情,也不要怕別人幹擾。如果別人施加壓力,你把壓力推我這兒,我頂着。”
奇怪的是,到現在為止,沒一個人說情,于洋也沒接到任何方面的威脅或恐吓。海東很平靜,怪怪的平靜。北京也沒電話打來,暗示也沒。這就奇怪了,難道湯永康後面的力量都閉了嘴,不可能啊?
不管怎麽,于洋還是很快開展了工作,緊急抽調工作人員,迅速對湯永康進行隔離,開始密集式的審訊。同時暗暗再派出一支力量,在上海展開調查。因為這次去居然沒在那個別墅區查到謝覺萍房子,這事不合理。他覺得謎團還在謝覺萍這個女人身上。
幾乎同時,朱天運這邊也開口了。朱天運開口就跟戲劇一樣,別人都以為他要把難堪給到底,讓林組長他們無從下手。林組長他們确實也被他難住了,畢竟不是雙規,畢竟還要注意到他的身份地位,不敢胡來。可他又堅決不配合,要麽裝傻,要麽就非常原則地說那些讓人無從下手的話。可是他突然開口了。
還是要感謝茹娟。怕是沒人想到,打開這個結的不是別人,是茹娟。
林組長他們所在的賓館是極其保密的,戒備更是森嚴,甭說朱天運身邊的人,怕是連趙銘森于洋他們,想在這種情況下接近朱天運,都不可能。中紀委三個字,還是很有震懾力的。遠不像省紀委市紀委那麽随便,那麽容易被人左右。但茹娟就能找進去,還能見到朱天運。
茹娟不是直接找朱天運,她找林組長。她跟北京那邊通了幾個電話,去賓館的路就為她暢開了。于是她打扮一鮮,非常時尚地站在了林組長面前。林組長看着她,不相信自己認得這個女人。可茹娟非說他們認識,在北京某家飯店還吃過一次飯呢。那家飯店林組長當然知道,離他家不遠,有親朋好友去,常在那家飯店招待。茹娟又說了兩個人,這兩個人的名都比林組長的名大,都是首長身邊的人,林組長确實也跟他們吃過飯。這下林組長就不敢懷疑了,認認真真跟她交談起來。兩人天南海北扯了一大通,扯得林組長雲裏霧裏,不知道茹娟找他什麽事,好像嘛事也沒,但又扯着不走。後來當着他面,打了一電話,說幾句後,将電話送他手中,就傳來一個讓林組長肅然起敬的聲音。林組長本能地站起,身子筆挺,對着電話大氣不敢出,只顧着嗯。連嗯幾聲,那邊壓了線。林組長再給茹娟還手機時,手就開始抖了,目光也在抖。
不管啥人,總還是有怕的。不管你處在何種位置,總還有更強勢的位置制約着你。官場是這理,任何一個場也是這理。所謂任何時候都要保持低調,就是告誡你不要犯這種低級錯誤。
人可以栽在大事上,絕不能栽在雞毛蒜皮上。但太多的人就是毀在了雞毛蒜皮上,原因是他們沒把雞毛蒜皮當成個事。官場無小事,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能毀掉一大批人,是一大批,而不是一個人。當然,官場也無大事,大事是小事堆積成的,你把每件小事都消化了,哪來大事?所謂的大事,就是跟你不沾邊的事,你能聽見但永遠也摸不着的事,因為你還沒到摸着它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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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組長深吸一口氣,目光抖抖索索地重新擱到茹娟臉上,心裏此時已不只是敬畏了,很複雜。“慢待茹小姐了,做得不周的地方,請茹小姐多多包涵。”
“哪的話,林組長幹嘛跟我客氣呢,我也是聽說林組長在這邊,很辛苦,過來看看。反正我是閑上,想起誰就來看誰,林組長可不能怪罪哦,誰讓我們是朋友呢。”
“不敢,不敢,茹小姐說的對,我們是朋友,朋友。”林組長已經有點手足無措了,他真不記得自己有這樣這一個朋友,接完剛才那電話,更不敢冒失地拿茹娟當朋友。
茹娟莞爾一笑,露出一臉的妩媚來:“對了林組長,你們在這邊辦什麽案啊,我看挺神秘的,我這人好奇,林組長能否悄悄透露一下,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茹娟扮了個鬼臉,她的樣子有幾分俏皮,更帶着可愛。
“這個……”林組長顯出難為情來。
“不問啦,知道林哥哥是欽差大臣,不敢讓林哥哥犯錯誤的。好啦,小妹告辭,不敢造次啦。”說着,真裝出要走的樣子。林組長這下急了,忙堵在她面前說:“難得茹小姐這麽有心,再坐一會吧,其實也沒啥,最近海州有位領導惹了點事,我們過來調查一下。”
“了不得,上次我就說,我們林哥哥絕不是等閑之輩,看,讓小妹說準了吧,都能查海州領導了?對了,不是柳大市長吧?”
“不,不。”林組長連連搖頭,本不想說是誰,但茹娟眼巴巴地等答案,終還是拗不住地說:“不好意思,是天運書記出了點事。”
“真的啊?”茹娟做出非常吃驚的樣子,接着又問:“怎麽會呢,我可從沒聽說朱書記有什麽不良嗜好啊,還一直想認識他呢。”
“你不認識他?”林組長被茹娟弄糊塗了,臉上起滿狐疑。
“我算老幾,能認識這麽大人物?哎,能不能讓我去會會他,就看他一眼,我太好奇了,還從沒見過你們紀委收拾別人呢。”
“不是收拾,是調查。”林組長糾正道。
“都一樣,公安抓壞人也說是調查。”茹娟吃吃笑出了聲,見林組長面色不好,忙拿手掩住嘴,傻傻地等林組長回答。林組長不好拒絕,但又不敢随便答應,猶豫着問:“茹小姐真想認識他?”
“想啊,我是商人,哪有商人不想認識官的,快幫我認識一下吧,機會難得喲。”
“好吧。”林組長默了半天,終于道。其實他已知道茹娟今天來的目的了,可惜他權位太低,阻擋不了,于是裝傻道:“我們有規定的,見面不容許超過五分鐘,茹小姐千萬別見怪呀。”
“用不了五分鐘,又不是跟他談情說愛。”茹娟扮出鬼臉道。
看見茹娟的一瞬,朱天運楞住了神,不過很快,他就裝若無其事。林組長陪茹娟進去,沖值班人員示了個眼色,值班人員看了一眼茹娟,跟着林組長出來了。屋子裏只剩了茹娟跟朱天運。
“不錯嘛,挺享受的。”茹娟道。
“是啊,好享受,茹大老板怎麽來了,看熱鬧還是?”
“少說話,他們不知道我認識你。”茹娟趕忙提醒朱天運。朱天運笑說:“我倆本來就不認識嘛,對了,茹大老板也調紀委了?”
“少奚落我,現在沒心情聽書記訓人,也沒時間。怎麽樣,手裏牌還不想打出去?”
“什麽牌?”
“什麽牌書記應該清楚,玩玩就行了,別把小戲當大戲唱,不值。”
“什麽意思?”
“一件小事玩這麽大,書記不覺得太浪費時間?書記的時間可是相當金貴的啊,別因小失大,讓外人鑽了不該鑽的空子。”
“你個小丫頭,雲山霧海說什麽呢,我朱天運聽不懂。”
“聽不懂最好,當我沒說。”茹娟扭過臉來,嘴上裝生氣,其實小丫頭三個字還是狠狠地撞擊了她,讓她覺得心的某個地方猛烈地那麽一動。
“呵呵,脾氣還不小嘛,好,我想想看,謝謝茹老板。”
“我叫茹娟。”
“小丫頭,還挺有個性的嘛,改天我請你喝茶。”
“真的?!”
“共産黨人從來不說假話。好,你回去,把手頭工作抓緊,改天我可要聽你彙報的。”
“謝謝您。”茹娟臉上驀就開了花。
朱天運很快就配合了。他說,他是經常收到一些禮品,什麽茶葉啊名煙名酒啦,能交的就都交了,可以到紀委去查。實在交不了的,就拿來享用了。“不能把啥也當腐敗,反腐敗不是反得讓人一點人情也沒有,大家互相送點小東西,表達表達心情,這跟腐敗沒關系吧?”他反問林組長。
“請回答我的問題,到底收沒收唐雪梅禮品。”
朱天運聳聳肩:“我真是想不起來了,要不你們去我家查,或者找我司機跟秘書,是不是他們代我收了?”
林組長沒回答,事實上在朱天運“隔離”第二天,有關方面就搜查了他的家,要不,蕭亞寧也不會鬧到這地方來。但他的家實在是太清白了,啥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找到。不過朱天運說司機跟秘書,還是讓林組長心裏一動。
“我這人粗心,有時人家送了我實物,我懶得理,順手扔給司機和秘書,讓他們代我處理,莫不是這兩個家夥發現是寶貝,私吞了?”他很認真地思考一會,又說:“不會,他們跟我這麽多年,最起碼的覺悟還是有的。對了,你們去門房看看,我咋把這忘了,有時候我會把一些沒用的東西送給門房老頭的,比如香煙啊酒啊還有土特産什麽的。不會是人家把古玩藏這裏面吧?”
他的表情真就讓人覺得,他是經常這樣做的一個人。林組長在筆錄紙上記了幾句,擡頭,征求同伴的意見。同伴點點頭,他們很感激,如果朱天運不說這些,他們真不敢四處去找線索的。
兩小時後,林組長帶着一幹人,驅車來到朱天運住的小區。司機和秘書孫曉偉也在車上。單獨問話的時候,兩人很緊張,近乎到了前言不搭後語的程度,不過兩人都說,朱書記确實有這個習慣,經常把一些不重要的禮品順手送給門房老頭。有時他們也送,反正是朱書記不喜歡的,與其扔了不如送給那些需要的人。
市紀委書記趙樸也在裏面,只要一牽扯到外調,市紀委就得出面配合。
一幹人進了門房,門房老頭躺在床上看電視,見這麽多人進來,不滿地問了句:“找誰啊?”
趙樸搶先一步說:“老人家,有件事想找你核實一下。”
“是調查低保吧,我沒吃,都讓有錢的吃了。”老頭氣哼哼說。
“不是低保,老人家,市委朱書記住這個小區吧?”
老頭警覺地瞅了眼趙樸,又看看四周的人,坐起身子,一本正經道:“又是跑官送禮的吧,告訴你,他不住這裏!”
“老人家誤解了,我們不是跑官送禮的,我們是來調查一件事。”
老頭很頑固地說:“跑這裏的人沒一個是說送禮來的,可哪個也不空着手來,但也沒見這麽多人一起來送啊,你們不會是縣裏來的吧,縣裏出大事了?”
趙樸哭笑不得,只能求救似地望住林組長。林組長往前邁一步,問:“老人家,我是中央來的,想跟你了解一件事,你這裏有朱天運同志送的東西嗎?”
“沒有!”老頭硬梗梗丢過去一句,搗鼓他的電視機去了。電視機還是很早那種,也沒數字信號,吱吱亂響,突然不出圖像。擺弄半天,又出了。
“這電視就是他的,不是送,他送我幹什麽,是人家送他,他嫌多,順手扔給我的。”
林組長剛剛提緊的心又落下來,喜笑顏開地說了一個大約時間,問老頭在這個時間裏收沒收過朱天運送的東西。老頭不滿道:“說了不是送,你還非說是送。”又道:“我哪記得這麽多,随便找吧,這屋子裏除這張床,其他都是他送的。”
一幹人便迅速找起來,不大功夫,那古董就到了林組長手裏。古董擺放在很暗的一個角落,裏面插了一朵塑料花,跟它放一起的還有一古玩。林組長拿起兩件古玩,認真把玩一會,道:“老人家,這是朱天運同志送你的吧?”
“說了都是,這屋子裏除這張床,還有床上東西,其他都是他斷斷續續給的。對了,還有這兩個年輕人給的。”老頭突然盯住司機和秘書,很詫異地問:“你們咋也來了,朱書記呢,沒出什麽事吧?”
孫曉偉尴尬道:“沒,沒出事,謝謝老人家。”
“他是好人啊,這世上好事真不多,尤其當官的。”老頭說話一點不講究,讓所有人臉紅。
當林組長提出要帶走兩樣古董時,老頭不依了,說什麽也不讓,他要還給朱書記的。沒辦法,只好由趙樸出面,給老頭寫下一字據,才将兩件古董拿走。
出得門來,孫曉偉和司機臉都綠了,如同經歷一場大戰。孫曉偉嗓子都幹了,之前他根本沒得到一點暗示,真怕老頭這裏找不到東西,難以交差。現在他可以長長松一口氣了。
林組長馬上安排人,連夜将兩件古董送往北京,請專門部門鑒定。聽到這消息,趙銘森暗暗松下一口氣。心裏說了句,朱天運啊,你這嘴巴咋就這麽難撬!
北京那邊很快反饋來消息,經專家鑒定,兩件古董一件是假的,民間仿制,頂多值幾百塊錢。唐雪梅送的那件,絕對正宗,而且是稀世珍品,黑市價應該在八百萬以上。
林組長寫給中紀委的材料說,種種跡象表明,朱天運确實不知情,被唐雪梅蒙了。林組長做出這個判斷,跟秘書孫曉偉和司機的反應有關。那天林組長是認真觀察了二位的表情的,他怕朱天運跟手下合起手來,跟他演一出三簧,事實證明,他們沒。這點讓林組長非常欣慰。鑒定結果出來後,林組長去了趟北京,一同去的還有省紀委書記于洋。林組長跟中紀委領導做了長達三小時的彙報,就自己到海東這段時間看到的聽到的如實做了彙報,最後他說:“這件事是陰謀,有人故意陷害朱天運,想給海東制造混亂。通過這段時間的了解,我覺得海東的問題不在朱天運身上,而是另有其人。”紀委領導并沒就這話題深入,這話題目前還有點敏感,在沒有确鑿證據前,不能懷疑任何一位同志,更不能将矛頭亂指,這是紀委這種部門必須堅持的原則。畢竟紀委跟別的部門不同。官場上最怕進的門有兩道,一是紀委和反貪局,二是老幹部局。前者進去了,意味着你有問題,很可能會進一步到監獄去。後者進去了,表明你的政治生涯已經結束,只能為一張報紙沒及時送到春節慰問先去了別人家後去了你家而發發牢騷。與之相反,最愛進的門也有兩道,一是組織部,怕是沒有哪個官員不喜歡被組織部召喚,就跟女人沒一個不喜歡被時裝店召喚一樣。另一個,就是一把手的門了。
但一把手的門太難進,就算進去了,後果也有多種可能,不見得進去後都能拿到喜報。可紀委這道門,只要進來,一準沒啥喜報。所以紀委工作久了,不管是領導還是工作人員,都很謹慎,輕易不敢在心裏裝上誰。有個段子就講,有天下班時候,紀委工作人員給組織部打電話,讓通知電子局長、交通局長、能源局長還有好幾個局長第二天一早到紀委。因為快要下班,組織部小幹事也草草應付,只将電話打給這些部門的辦公室人員。沒想第二天慘劇發生了。電力局長觸電身亡,把身體獻給了電力事業。交通局長連夜出逃,結果出了車禍,也算是死在崗位上。能源局長打開煤氣,被老婆發現,沒毒死,緊着往醫院送,不幸出租車沒油了,耽誤致死,讓能源給害了。其他幾個局長倒是沒想到死,但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第二天去了,紀委只是開一個短會,例行教育,組織各局長看一個警示片。
朱天運很快回到了工作崗位上,這是于洋和林組長共同努力的結果。于洋按照趙銘森的指示,再三講明,海州離不開朱天運,既然證明他是被陷害,就應該讓他立即回到崗位上。高層一時還有些猶豫,畢竟別人還扯出了朱天運其他問題。這個時候有人出面為朱天運講話了,是老首長,他說:“如果有人一告我們就去查,誰還幹得了工作?”紀委領導剛要解釋,老首長發火了:“我覺得現在你們要查的不是朱天運,而是那些設法往朱天運身上潑髒水的人!”
就這麽一句話,改變了朱天運的命運。大家都沒想到老首長這個時候會站出來,更沒想到他以自己的人格還有一輩子對黨的忠誠為朱天運做擔保,弄得大家都很被動。
林組長也再次回到了海州,不過這次他又有了新使命。鑒于目前情況,高層命令他,全力介入駱建新一案,結合海東目前政治鬥争新動向,盡快幫海東查清查實駱建新案,在海東率先掀起一場打擊裸官外逃的鬥争。
八月的海州驕陽似火,桑拿天讓海州架在了蒸籠上,就連樹葉也在冒汗,空氣更是随便捏一把就能捏出水來。市委大院裏有點異常,這異常已經持續了一段日子,到今天還沒完全消除掉。辦公大樓靜得出奇,不是靜,而是一種特殊的氣氛,似乎誰也不敢發出聲音,大家都在使勁憋着氣。樓內沒有哪個女幹部敢穿高跟鞋,更不敢走路時發出那種咯噔咯噔的聲音。腳步着地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提醒自己,輕點,再輕點。幾乎每張臉上,都寫着膽小謹慎,就算是笑,也是很輕很輕的那種,生怕臉上笑得重了,會有聲音發出。大家見了面,只是匆匆望一眼,以前還習慣性地要問一句:“忙不?”最近什麽也不敢問,就那麽一望,快速收回目光,鑽自己辦公室去了。
高層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會讓整幢裏的人駭然失色,何況這次整出這麽大動靜。
朱天運的車子開進市委大院時,很多目光是看到了的,其實那些目光一直藏在玻璃後面,就看局勢怎麽變,有人擔心朱天運會長住在那裏,也有人擔心很快會換到更可怕的地方去。當然,也有一大批人,天天盼着他的腳步不再走進來。可是,他還是回來了。
朱天運并沒上樓,步态熟練地繞過兩個花園,往西院去了。他的身子被幾株高大的香樟樹遮住時,藏在窗戶後面的那些目光才一一隐去。這些目光神态各異,心思也各異。
朱天運徑直來到西院那幢小洋樓。整個西院這天倒是呈現出一派寧靜,甚至還帶着祥和。秘書長唐國樞像一位忠實的老管家一樣弓腰跟在他身後,沒話,所有的話都在臉上,就那麽跟着,腳步踩着朱天運的腳步,他能踩得一點不差,如果海州這地方有雪,讓他們在雪地裏玩一個游戲,朱天運走前面,唐國樞走後面,不讓他們刻意,就那麽随心所欲地走,等走過去時,你不會看到兩串腳印,只能看到一串,而且只是朱天運一個人的,根本看不出唐國樞的腳印在哪。
什麽叫秘書長,怕是只有當到這份上,你才能讓人明白,秘書長三個字的真正含義。
秘書孫曉偉老早就候在西院小洋樓下,他是沒資格跟在後面的,只能提前去站在那裏,像門僮一樣恭候他的主人。西院顯然是剛剛清掃過的,地上一片樹葉也沒,水灑得很均勻,地面升騰起來的熱流被綠樹吞吸着,感覺特別飽滿,特別有生氣。花草一個勁地往直裏升腰,這樣就顯得站在樹下小徑旁的孫曉偉腰弓得有些過了,不過沒關系,他的雙腿特別直,特別有力量,朱天運一眼就注意到了。友好地笑笑,說了句:“不錯嘛,陽光足,草的味也足。”
孫曉偉趕忙往前邁半步,接過他手裏小包,側身站邊上,等朱天運和唐國樞過去,才步子謹慎地跟在後面。這陣你再看,孫曉偉的步子就怎麽也踏不到他們的節拍上,不是慢一秒就是快半秒,盡管他很想踩到那個點上。
有人告訴過孫曉偉,說官場一切學問是從走路開始的,先學走路後學說話,再學斟茶倒水提包打車門什麽的,因為你路走不像,其他自然做不像。人大畢業的孫曉偉一開始認為這是笑談,很是不屑一顧,但是跟了朱天運一段時間後,猛然發現這是真理。因為他看到朱天運在各種場合邁的步子是不一樣的,同是一個人,卻能走出無數種步伐來。去省委是一種步子,去基層是另一種步子,在家裏是這麽走,在辦公大樓立馬又換成別的走法。再注意唐國樞,就越發堅信這是真理了。孫曉偉這才開始學步子,說來可悲,都大學畢業到單位了,才學走路。但官場就是這麽一個神奇的地方,讓你覺得一走進這個場,你什麽也不會,不會說話不會走路不會寫文章,甚至不會幫人倒一杯茶。有次朱天運辦公室來了客人,叫孫曉偉過去斟茶。孫曉偉就當平日跟別人沏茶一樣,泡好直接就把杯子捧給了別人。那天正好唐國樞也在,見他如此不懂規範,默無聲音走過來,将客人已經接過去的杯子重新讨要到自己手裏,只說:“這水怕是沒開,我重新給領導換一杯。”然後,從櫃子裏拿出水杯,用心洗了三遍,從朱天運後面的櫃子裏拿出茶葉,取一小勺,放入水杯,用開水燙過,倒掉,然後才正式沖茶。這些都不是關鍵,這些孫曉偉都學會了,也是按這個步驟去做的。關鍵在于唐國樞給客人捧杯的姿勢,盡管都是雙手捧給客人的,但唐國樞的腰是弓着的,看不明顯,但的确是弓着的,而孫曉偉給客人遞茶時,腰是直的。腰一直,你的茶就變了味,這茶,客人或許會喝,但喝下去後感受決不一樣。
一切皆在事物之外,這才是官場的核心,可惜孫曉偉到現在還沒悟透。總以為是自己沒學會走唐國樞那種步子,其實不,是他沒唐國樞那份心。心不到,萬事皆不到。
一走進自己辦公室,朱天運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其實剛才在小院,他就感覺到些微的異常,疑惑哪兒不對勁,但就是一下判斷不出來。這陣,他心裏清楚了。朱天運的辦公室平常不是由專門的清潔工打掃的,為了落實下崗職工再就業政策,也為了更好地安排“40”“50”人員,市委大院帶頭,将一些下崗職工或者低保職工吸收進來,安排各種“閑活”,其中打掃衛生就是一項。但朱天運的辦公室包括整個西院,都不是這些人打掃的。不是朱天運嫌他們地位低,不具備這身份,關鍵是這些人做事沒章法,打掃衛生也是一樣。而朱天運又是一個十分講究章法的人,辦公室怎麽擺,花是向陽還是背陽,迎着窗戶還是稍稍背對窗戶,辦公桌上簽字筆往哪放,資料夾該放在什麽地方,都十分的講究,稍一動,他就找不到感覺了。好像他不是市委書記,而是一詩人或作家。朱天運有個作家朋友,這些年寫官場小說,就這毛病。屋子裏看似亂七八糟,但什麽東西放在什麽位置,他順手就能拿起,要是有人懷着好意幫他整理一下,他一下就亂得找不到了,而且面對電腦,再也敲不出一個字,說是整個氣場被破壞了。朱天運雖然沒這麽嚴重,但也不喜歡別人不按他的喜好亂給他整出新的“規矩”來。于是打掃辦公室這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就落在了唐國樞和秘書孫曉偉身上。聽上去真是殘酷,讓秘書長給他當清潔員,可唐國樞當這個清潔員,竟然當得津津有味,實在抽不出時間時,才輪到孫曉偉。
今天這辦公室顯然不是他們兩人打掃的,對一個十分注重自己生活或工作習慣的人來說,任何細微的變動都能引起他的警覺。朱天運蹙着眉頭掃了一圈,又用鼻子嗅了嗅,知道異味從哪來了。這房間包括樓道包括下面的小院,絕對是老婆蕭亞寧打掃過的!妻子的味道留在哪,哪就是家,而不是辦公室!
唐國樞敏銳地捕捉到了朱天運的變化,但他沒敢解釋,蕭亞寧再三叮囑,絕不能告訴朱天運,衛生是她清掃的,花是她買的,包括噴的空氣清新劑,也是她到超市挑選的。如果容許,蕭亞寧可能會把這套辦公室所有的家具換掉,裝修砸掉,請人重新弄一次。蕭亞寧在自己的事上從來不信邪,但事情只要關乎到朱天運,立馬就信起邪來。朱天運被“隔離審查”那些天,她偷偷跑到南山,抽簽算卦,可惜抽了下下簽,又是兇卦。心裏那個不安喲,夜夜睡不着,眼一閉朱天運就離開了她們母子。她聽指點迷津者說了一堆話,馬上就着手落實,借清掃衛生的空,在朱天運辦公室設了“機關”。在櫃子裏貼了幾張符,又在花盆裏栽了長青樹,還暗暗在他椅子下藏了一個算命先生叫“穩若泰山”的小石雕,預示着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會被人掀翻。
“不錯嘛,啊,感覺就跟沒離開一樣。”朱天運看夠了,故意沖唐國樞笑說一句。
唐國樞漲紅着臉道:“書記不批評就行,最近忙,過來的少。”
唐國樞不說這句朱天運或許不會多想,說了這句,朱天運就明白,在他“離開”大院這些日子,唐國樞的步子肯定是天天邁到這邊的,說不定來了,還要固執地在這間辦公室坐上那麽一兩個鐘頭。這也是個性情中人啊,朱天運太了解他了。
好的秘書長有兩種,一種是腳踏實地型,他或許給你參謀不了什麽,但對你的生活細節、個人嗜好、飲食習慣、包括睡覺解乏等等了解得一清二楚,凡事根本不用你張口,動動眼神或者眼神都不用動,他就能馬上意識到,而且做得十分到位。他是你的生活秘書兼保姆兼保健醫兼保镖兼……第二種是高瞻遠矚型,這種人可能對細節不在乎,或者做不到位,但他能幫你看清一切分析透一切,能準确把握你的未來并幫你掃清障礙,一步步地扶攜你到夢想的那個位子上去。這種人不愛誇誇其談,但總是在你将要邁錯步子的一瞬把你的腳步扭回來。在你心不狠的時候逼迫你狠,在你下不了手的時候強迫你下手。這種人把凡事都能看清看透,自己可能做不了,但總能讓自己的主人去做到。這種人往往被人稱作高參。就仕途而言,大多數官員都想找到第二種人,可就安全性而言,第二種遠不如第一種。因為官場充滿變數,第一種人就算将來有了啥變數,自己也不至于太慘。第二種則不,很多對手會把所有仇恨記他頭上,會第一時間找他算賬。因此,在官場,只要你是第二種類型的秘書長,你的結局一定很慘。
唐國樞顯然不是第二種,他達不到第二種的境界,但他做第一種綽綽有餘。
朱天運盯着唐國樞看了好長一會,眼睛差點濕潤,也許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感覺到一個人對他的忠誠來。
“一切都還正常吧?”他貌似随意地問了一句。唐國樞馬上答:“請書記放心,還沒到跑偏的時候,也沒人敢。”
“那就好。”朱天運欣慰地看了看這個跟了自己多年的部下,話頭一轉,說了句肺腑之言:“你費心了,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