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海州的天黑天亮其實跟首都北京一樣,跟新加坡也一樣,都屬東八區,沒有時差。但朱天運總認為,海州要黑得晚一些。因為每次妻子蕭亞寧打來電話,說她已經下班,跟誰誰在哪裏吃飯,問他今天有沒有宴請,胃口好不好時,他這邊還在辦公室,一大堆事還沒處理完呢。時間久了,朱天運就認為海州跟新加坡存在時差,至少兩個小時以上。上次在電話裏他還跟兒子朱愛國争論,朱愛國說都是東八區,哪有什麽時差,老爸你一定是忙糊塗了。朱天運說什麽東八區西八區,你媽天天在飯桌上享受美味的時候,你老爸還為革命辛苦呢,不是時差是什麽?兒子朱愛國說,老爸新加坡你又不是沒來過,那邊天亮這邊天也亮,那邊吃晚飯這邊也吃晚飯,你不按時下班是因為你是大書記,日理萬機,替全海州操心,跟我和媽沒關系。
“小兔崽子,好好念你的書,少跟你爸耍貧嘴。”朱天運對兒子朱愛國是百依百順的,甭說打罵,就連重一點的話也舍不得說。對老婆蕭亞寧也是恩愛倍至,都五十二歲的人了,叫起老婆來還左一聲寶貝右一聲心肝,那個肉麻勁,跟他在主席臺上的那份威嚴還有莊重簡直是天上地下。說話的口氣還有酸勁,讓人誤以為他背着老婆偷偷跟小蜜玩忘年戀。其實不,海州市委和市政府的人都知道,市委書記朱天運不但溺愛兒子,更溺愛老婆。這怪不得他,32歲那年,朱天運的前妻袁梅和寶貝女兒洋洋在一次車禍中喪生,朱天運經歷了人生最大的一場災難,差點就一蹶不振,爬不起來。那時他是霧山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妻子袁梅是縣檔案館的檔案管理員,洋洋所在的城關一小幼兒園組織家長跟學生春游,他本來要去,縣裏臨時召集會議,他讓政府辦秘書唐國樞從學校雇的面包車上請了下來,結果面包車在雙龍山半山腰處出事,包括他老婆和女兒在內的三十六名家長和孩子全部罹難。
朱天運在痛苦和絕望中過了兩年非常撕心的日子,34歲那年,他被提拔為霧山縣副縣長,同時也認識了唐國樞的中學同學、南寧電視臺記者蕭亞寧,這才開始了新的生活。
兒子朱愛國是他36歲那年出生的,朱天運認為小他十二歲的蕭亞寧和兒子愛國是上帝對他的補償,這輩子只有疼愛和呵護的份,絕不能讓母子倆受半點傷害,也不能讓他們有一點點不開心。所以兒子初中畢業,不想在國內上高中,提出要到國外去讀書,他毫不猶豫就将兒子弄到了新加坡德明政府中學。為照顧兒子,去年又把妻子蕭亞寧也弄了出去,暫時是以陪讀的名義。
這事最近有點麻煩。
麻煩不是來自他自己,而是來自“裸官”兩個字。
上午九點,省委突然召開緊急會議,剛到遠東集團海州工業基地的朱天運跟市長柳長鋒一道,被通知去省委開會。朱天運以為省委又有什麽經濟方面的重要部署,今年海東經濟不景氣,重點企業效益持續下滑,受金融危機影響,進出口貿易波動較大,第一季度統計資料表明,經濟增長指數較去年同期下降1.2個百分點,這可不得了,照此下去,今年保九争十的目标就很難完成。作為省委常委,朱天運也正在為這事發急,上周六在天華園,省委銘森書記跟他有過一次深談,銘森書記希望他能認清形勢,迎難而上,抓住海州新經濟區設立這一大好機遇,率先在海州掀起一場科技領跑、項目争先、效益至上、四輪騰飛的新浪潮,進而帶動全省,将海東沉悶的空氣掃一掃,給全省經濟注入一股新活力。朱天運當場表态,一定要殚精竭慮,帶領全市人民,積極響應省委號召,打一場經濟轉型與超常規、突破式發展的攻堅戰。
去了才知道,會議議題不是這個,省委常委包括四大班子領導全在會議室,省紀委、政法委、高檢、高法的主要領導也在場,主席臺上除省委書記趙銘森和省長郭仲旭外,還坐着三位沒見過面的領導。一介紹,才知道兩位來自中紀委,一位是中紀委駐國家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紀檢組組長、部黨組成員。朱天運心頭一震,就沖臺上這三位領導,今天這會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果然,省委銘森書記做了簡短的開場白後,建設部黨組成員、紀檢組長說話了,聲音非常低沉,他說,經中紀委查明,去年十二月因公出國後以各種理由拒絕回國的海東省住房和城鄉建設廳黨組成員、常務副廳長駱建新犯有嚴重經濟問題,初步查明,駱在主管海東房地産開發企業資質管理及海東六大重點建設項目期間,多次收受房地産商巨額賄賂,為他人謀取好處,同時涉嫌卷入腦健神保健品非法集資案……
紀檢組長後來說,駱建新夫婦早就做好外逃的準備,他妻子原海東省衛生廳藥政處副處長王燕在腦健神非法集資案曝光的前半月,已正式移居加拿大,駱建新在一年前就已擁有加拿大合法護照,而事實上,早在兩年前,駱的兒子兒媳就已定居加拿大……
“這是繼海東移動高管、海東移動數據部經理、無線音樂運營中心總經理和妻子出逃後,發生在海東的又一起高官出逃案。”
會議室的氣氛沉到了谷底,這句話如巨石一般砸在與會者心上,朱天運垂下了頭。
“同志們……”
紀檢組長後來說什麽,朱天運一句也沒聽進去。副廳長駱建新逃了,盡管省委做了很多工作,苦勸他回來,可他還是逃了,賴在了加拿大。又是一起精心預謀,長期策劃,一步步落實的“裸官”潛逃案。
時間已到了晚上九點,從省委回來,朱天運就把自己關在了辦公室,電話不接,秘書輕敲了幾次門他都沒開。市長柳長鋒中間也打來過兩次電話,還發了一條短信,他都沒理。他的心思完全被“裸官”兩個字攫住了。“裸官”雖然來自民間來自網絡,但中央這兩年已越來越認同這種說法,省裏更是如此,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誰在任何官方場合公開這麽叫過,但,這兩個字,已深入人心了。
良久,朱天運從沙發上起身,踱步到窗前,五月的海州早已是百花盛開,姹紫嫣紅,雖說夜色掩住了花的面容,可花香仍然被縷縷清風送來。他吸了一口,伸手推開窗。海州市委跟市政府是在一個大院裏辦公,以前分開過,政府跟政協一起,市委跟人大一起,後來提倡集中辦公,四大班子又都搬進了這座位于海州市中心的權力大院,新修了兩幢統辦大樓。朱天運的辦公室在主樓八樓,但他平日都在西院小二樓,這是一幢小洋樓,別墅風格。以前市長柳長鋒也在西院小洋樓,朱天運用1號,柳長鋒用2號,後來發現,來小樓找他的人出了1號,就要拐彎抹角往2號去。找柳長鋒的人也是一樣,那邊工作彙報完,就排隊候在了這邊。後來秘書孫曉偉建議,說您還是跟市長分開吧,這樣人來人往,不好。一句人來人往提醒了朱天運,他搬到小二樓辦公,就是圖一份安靜,現在倒好,弄得跟菜園子一樣。于是他讓秘書長唐國樞婉轉地跟柳長鋒提了一下,柳長鋒自己也感覺跟書記擠在一起不方便,特別是那些前來找他的人,事情完了迫不得已還得到書記門口排隊,不像找書記的人,到他這只是象征地坐一坐,人家相對理直氣壯一點。書記跟市長之間本來是有道屏的,擠一幢樓上,這屏就被人為撕開了,不好。柳長鋒便很愉快地搬到南院去,那邊也是小樓,條件稍稍比這邊差點,但差誰也不能差他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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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運盯着窗外的夜空看了半天,燈光下,他最喜歡的那棵香樟樹靜靜地孤傲地立在風中,粗壯的樹冠向四周展開,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枝葉茂盛,橢圓形的葉子如銅錢般大小,如果沒記錯,其間有幾片朱紅色的葉子,在那些綠的掩映下靜靜地卧着。朱天運喜歡香樟葉的那份樸實,如同農家人的媳婦,沒有心眼,一眼就能望穿的那種。
一眼就能望穿,朱天運的思緒又被這幾個字攫住,然後搖搖頭,嘆息一聲,離開窗前,回到了板桌上。
門再次被叩響,朱天運知道是秘書孫曉偉,自己不走,孫曉偉只能老老實實守在外面。他道了聲:“進來吧。”
孫曉偉打開門,聲音很輕地走了進來。
“朱書記,該吃飯了,您的胃不好,秘書長交待過的,一定要讓您按時就餐。”孫曉偉的聲音既輕又慢,典型的秘書聲音,裏面充滿對領導的關心與尊敬。
朱天運呵呵笑了兩聲:“國樞人呢,下午好像沒聽到他的聲音?”
孫曉偉緊忙道:“秘書長來了兩次,讓我擋了回去,這陣他還在辦公室,剛才還打電話訓我呢,說我不關心書記。”
“這個國樞,不就一頓飯嘛,小題大做。”朱天運擡起手腕看了看表,時間果真不早了,笑道:“你不說也不知道餓,你一說,肚子真就叫喚了,準備的啥,快拿來。”說着,将手中捏了一下午的筆扔到了板桌上。
孫曉偉一看書記笑了,心裏頓時輕松許多,人一下活泛起來:“我剛從竈上打來的紅燒桂魚,還有您愛吃的土豆片和素包子。”說完,腳步飛快地回到自己辦公室,他這間辦公室比別人的複雜,雖說也是套間,但用途不一樣,裏面不但有衣櫃,還有微波爐小冰箱洗衣機等,是為天運書記的日常生活服務的。
等把飯菜端來,朱天運邊吃邊跟孫曉偉聊天。孫曉偉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政治系,畢業後先是分到了省政府機關,後來又到海東大學金融學專業讀研,畢業後到海州市委黨校工作。朱天運當書記不久,跟秘書長唐國樞去市委黨校視察,發現了他,覺得是個人才,先是調到市委秘書處考察了一段時間,覺得各方面滿意,才把他安排到身邊當秘書。前段時間,聽秘書長唐國樞說,孫曉偉的妻子葉眉在南寧區檢察院工作,南寧區是海州相對偏遠的一個區,葉眉照顧不了家,他們的孩子剛剛五歲,還在上幼兒園,朱天運就跟市檢察院老蔡說了聲,希望能照顧一下自己的秘書。但這事說過就忘了,這陣朱天運忽然記起,就問:“小葉呢,還在下邊?”
孫曉偉正在弓腰清理茶幾腿上的一點污跡,聽見書記問話,往直裏站了下身子說:“調上來了,市檢察院反貪局,謝謝書記。”
“謝我幹什麽,人家小葉有那個能力,再說你工作忙,顧不了家,這也是實際情況,組織上應該照顧。”說到這兒,頓了一下,稍稍調整了下表情,轉而用随和的語氣問:“怎麽樣,現在情況好點了吧?”
“好多了,她每天按時上下班,出差機會也不多,家裏我完全可以放手了。”
“放手可不行,一心撲到工作上是對的,但男同志對家要有責任感,不能讓人家小葉提意見。”
“不會的,她讓我盡心盡力照顧好書記。”孫曉偉說着,又往朱天運杯子裏添了些水。朱天運就又莫名其妙想起了妻子。
下午他拿着那支筆,是有用途的。上午會開完,中紀委和住建部的領導走了,銘森書記把與會者留下,就駱建新一案涉及到的問題重申了幾點,特別是講到管好自己的配偶與子女,銘森書記幾乎發了火。他說現在我們省裏也有一股傾向,大家争着把子女和配偶往國外送,讀書要送,經商要送,實在沒理由的,就跟外國佬拉親戚,讓人家邀請出去。“外國到底有什麽好,連我們這些人都對自己的國家沒信心,還讓人民群衆怎麽想?”銘森書記說這些的時候,幾次把目光對到他和市長柳長鋒臉上。市長柳長鋒的老婆和孩子也在國外,他妻子賈麗原在海天國際旅游公司任副總經理,去年三月突然移民到美國,兒子美國留完學後就沒再回來,兒媳是外資公司一名高管,早就取得了美國綠卡。賈麗一移民,柳長鋒在國內就徹底無牽無挂,算是徹底“裸”了。此事當時在海州高層引起的震動不小,柳長鋒給市委和省委的解釋是,他老婆在美國有個姑姑,膝下無子女,按美國法律,她姑姑可以選一個繼承人過去。省委經過調查,賈麗确實有個姑姑在美國,是從臺灣過去的,賈麗的祖父是在解放前到臺灣的,在國內只留下了賈麗的父親,兩個女兒都跟着他去了臺灣,到臺灣後事業做得很大,臺灣、美國、英國、香港都有他的産業,祖父去世後,兩位姑姑将祖父的産業一分為二,一個繼續留在臺灣,一個去了美國,賈麗是去繼承遺産的,因為她姑姑已年近八旬,活不多久了。
誰有誰的理由,誰有誰的客觀。為去國外,真是到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地步。這下好,一個駱建新,又讓一個老話題變成了熱門詞。
銘森書記最後要求,今天與會者,凡是子女或配偶在國外的,無論是移民還是臨時出去,都要認認真真思考,對照駱建新一案,寫出自己的思想認識來,要對省委有個态度。省委下一步會針對這種情況,出臺相關防範措施,總之,絕不能讓海東再出現第二個駱建新。
這樣的防疫針已打過多次,去年移動公司總經理出逃,盡管事發中央企業,跟地方沒多大關系,但海東高層還是很重視,在全國率先出臺了領導幹部申報制度和警示制度。所謂申報,就是副縣級以上領導幹部,定期向組織和紀檢部門報告家屬及子女升學從業情況。所謂警示,就是對家屬或子女在國外的,定期叫去訓話,必要時還要讓他們學習一些反面典型,從中汲取教訓。
每每這種時候,朱天運的心就會很亂,不知道該跟組織上說些什麽,怎麽說才能合理,才能讓組織相信。原本他想,這份彙報材料他要自己寫,不讓秘書代筆。這在他來說,也算是一種态度吧,誰知悶了一下午,愣是寫不出一個字!
不是他蛻化的寫不了這個,而是……
他不知道駱建新出逃會給海東帶來什麽,接下來,省委又會下什麽棋,但他有種預感,諸如駱建新、移動總經理這種裸官案,必将會引起中央的高度重視,指不定,中央已經在緊鑼密鼓做安排了。那麽,自己會不會卷入其中?
沉思半天,朱天運在那頁鋪開的紙上重重寫下兩個字:裸官!
上午七點,朱天運剛進辦公室,屁股還沒落穩,市長柳長鋒進來了。
“書記早。”柳長鋒習慣性地打了聲招呼,手裏提着的公文包放到了桌上。市長柳長鋒的公文包很有特色,這種黑色真皮公文包大約興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在幹部隊伍中很是流行了一陣子,權高的拿真皮,權小的拿仿皮。柳長鋒那時還在區裏當區委書記,這只公文包就成了他的象征,據說走到哪拿到哪。時間一晃過去了十幾年,這種老土的公文包早就成了文物,人們只在影視劇中能看到,沒想柳長鋒一拿就是十多年,皮都快要磨破了,到現在還舍不得扔。政府那邊給他換了多個時尚的公文包,都被他退了回去。他說自己有戀舊情結,其實誰都知道,他是拿一個公文包作秀,向全市人民證明他的廉潔。
朱天運盯着柳長鋒那只公文包看了會兒,笑中帶侃地說:“你也不晚麽,老柳,這只公文包該進博物館了吧,要不你跟我換了,讓我也戀一下舊?”
“書記見笑了,啥東西用習慣了就順手。一個包,不值得換來換去。”
“是啊,用習慣了就順手。”朱天運附和了一句,打開杯子,喝了口水。秘書孫曉偉聞聲走進來,要給柳長鋒沏茶,柳長鋒笑着制止:“不麻煩孫秘書了,我跟書記彙報完工作就走。”孫曉偉一聽,就知道柳長鋒不需要他留在這裏,兩位領導要談私事哩,會意地一笑,輕輕放下杯子,走了。
柳長鋒走過去,掩上門,回身從公文包裏掏出幾頁紙來,雙手呈給朱天運。
“我熬了兩個夜晚,先請書記過過目,這次感覺跟上次不太一樣。”
柳長鋒話說得極為客氣,但客氣裏面分明又多一樣東西,大約他覺得,朱天運的老婆兒子也在國外,他們算是同類,于是話語裏自然而然就多出一層親熱。
朱天運煩這種親熱,他跟柳長鋒面子上算是配合得不錯,剛搭班子時,柳長鋒有那麽一點點強勢,仗着自己先到海州一步,似乎不把他太放眼裏,後來幾件事上,朱天運軟敲硬打,給柳長鋒警告了那麽幾下,柳長鋒立刻就改變了策略。特別是轟動全國的海寧區2000畝大宗土地案被媒體曝光後,柳長鋒的态度更是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幾乎到了不分場合地恭維他讨好他。但這都是假的,柳長鋒的心機朱天運太是明白了,官場內的鬥争他跟柳長鋒之間幾乎都有,派系之争,地位之争,權力之争,重大項目之争,仿佛他跟柳長鋒搭班子,就是為了這個争字。包括他們的老婆,也在不聲不響較量着。
“我就不看了吧,這次是銘森書記親自布置的,我看了無效。”朱天運臉上染着笑,心裏卻是另番滋味。柳長鋒這麽快就寫好,證明他對這事是不怎麽在乎的,難道他心裏真有底?
“還是看看吧,您是常委,由您把關,我心裏放心一點。”柳長鋒臉上的笑很謙和。
老滑頭,想把矛盾交給我!朱天運心裏恨了句,嘴上卻慢悠悠道:“還是不看了,你直接送省委吧,不瞞你說,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麽跟省委彙報呢,這個駱建新!”
“是啊,老駱這事做得……”柳長鋒不大情願地附和了一句。這個時候柳長鋒是不想談駱建新的,一談心就堵,還不是一般的堵。可朱天運說了,他又不能不有所反應。嘟囔了半句,接着剛才朱天運的話道:“不過書記您的情況不一樣,省委會區別對待的。”
“有啥不一樣,長鋒,咱們都不要抱僥幸。”
這個僥幸似乎別有意思,柳長鋒綻開着的笑臉突然凝住。朱天運最近說話總是多一層味道,感覺在白開水裏又加鹽又撒胡椒粉,他的心不大舒服地往一起擰了一下,讪讪笑了笑,将拿着材料的手收回。自己這個決定真是愚蠢,為什麽一定要給他看呢?
朱天運非常淡定地掃了柳長鋒一眼,話題轉到了工作上:“你跟建委這邊了解一下,駱建新一案,我們要引起足夠重視,我就擔心我們的同志經受不住誘惑,黨性教育要加強啊長鋒。”
“是的,要加強,一定要加強。”柳長鋒的臉色更為難看,誰都知道,在海州,數他跟駱建新走得最近,幾乎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海州是海東省會城市,城市建設這一塊,市裏跟省裏幾乎下得是一盤棋。海州著名的盛世歐景樓盤,就是駱建新和柳長鋒二人的傑作。當時朱天運持不同意見,但在省委常委、副省長羅玉笑主持召開的意見彙總會上,朱天運最終還是妥協了。這個樓盤的開發者就是一手導演了腦健神非法集資案的湯氏集團董事長湯永麗的弟弟湯永康。腦健神案剛一披露,湯氏姐弟便失了蹤,盛世歐景自然也停了工。
“要格外注意,看有沒有同志牽連進去,必要時候,紀委可先行一步。”朱天運又跟了一句,這次他沒用征求意見的口吻。
“這個……?”柳長鋒顯得意外,不過很快掩飾住自己,道:“行,按書記的指示辦。”
兩人就又沉默,柳長鋒就不好再站下去了,再站下去,朱天運指不定還要說出什麽。但又不敢貿然離開,僵着身子又候一會,不見朱天運再有指示,轉身,悻悻然離開。
回到政府這邊,柳長鋒把自己關進了辦公室。
駱建新出事,柳長鋒感覺自己的處境一下被動起來。怎麽說呢,真是有點唇未亡齒先寒的味道啊。這些年他是合着跟駱建新做過一些事,包括一些重大工程和敏感開發項目,他都是不打折扣按駱建新的意思辦的。那時候只想着,駱建新跟羅副省長關系密,是羅副省長身邊紅人,他呢,這些年跟羅副省長關系也不錯,算是羅副省長這條線上的吧。原想緊跟着駱建新,會讓羅副省長對他重視一點,誰知……
他怎麽會逃出去呢?自己真是傻啊,跟駱建新“合作”了這麽長時間,居然沒一點點察覺,可見他在某些方面是多麽遲鈍!
轉念一想,又覺不是這麽回事,駱建新出逃,一定是另有原因。
什麽原因呢?
他的手本能地抓到了電話上,想打給羅副省長的秘書蘇小運。蘇小運跟柳長鋒都是永清縣人,跟羅副省長老家洮水隔着一條河,在省城,他們算是同鄉。有次京城一位部級官員來了,跟羅副省長是一條河裏洗過澡的,提出要見見洮水那邊的同鄉,羅副省長一高興,就讓蘇小運把他也叫去。那次羅副省長給他介紹了不少人,還特意叮囑,以後同鄉之間要加強聯系。
“大家都是吃洮河水長大的,有生之年,盡力為家鄉做點事吧。”羅副省長說。
這話溫暖了他很久。
電話偏在這時候叫響,柳長鋒抓起電話,喂了一聲,是省紀委的肖處長。
“是市長嗎?”肖處長聲音壓得很低。
柳長鋒嗯了一聲,叫着肖處長的名字說:“慶和你說。”
肖慶和聲音大了點,但還是明顯壓着:“晚上找個地方坐坐?”
肖慶和這麽一說,就證明有重要情況。柳長鋒立馬道:“好的,晚七點我給你電話。”
“八點後吧,下午有個應酬,不能不去。”
“明白了。”柳長鋒略一停頓,又道:“慶和,謝謝你。”
肖慶和那邊沒說什麽,很快将電話壓了。柳長鋒的心咚咚跳起來,莫名其妙就有一份緊張。
擱了電話,秘書安意林進來了,手裏拿一份文件。柳長鋒正正身子。“有事?”他問安意林。
安意林點了下頭,走過來把文件放他面前:“市委那邊過來的急件,讓您簽。”
柳長鋒掃了一眼,見是上周讨論過的對兩名違紀幹部的處理決定,沒怎麽細看,就在自己簽字的地方畫了一個圈,然後簽上柳長鋒三個字。
他的字龍飛鳳舞,剛勁有力。當縣級幹部之前,柳長鋒的志向是當一名書法家,後來仕途越走越順,他就再也沒閑心去做書法家的夢了。這個家那個家,說穿了都是虛的、軟的,有些甚至是給你一個名譽封你口的,只有政治家三個字,才是硬梆梆的。
“剛才曲總來過電話,說他後天就到。”安意林低聲說。
“他來做什麽?”柳長鋒愕然地擡起頭。
曲總叫曲宏生,四方集團董事長兼四方拍賣公司總經理,柳長鋒老婆賈麗的表弟,一個手眼能通天的家夥,能量大得吓人。
“曲總具體沒說什麽事,只說是有筆業務要處理一下。”安意林的回答中規中矩,加上他永遠低八度的聲音還有彎曲到恰到好處的腰,讓人覺得他是一個用起來很舒服的秘書。事實也是如此,三年前柳長鋒還是常務副市長,去洮水檢查工作,意外發現了安意林,如獲至寶,很短的時間內就把他弄到了身邊。三年的實踐證明,這個秘書沒選錯。
柳長鋒略一沉吟,跟安意林說:“你跟曲總說,我明天要出差,讓他過段時間再來吧。”
安意林輕輕道:“知道了,我等會就把電話打過去。”
安意林拿着簽好的文件出去了,柳長鋒怔怔站在那兒,腦子似乎比剛才更亂。曲宏生這個時候回來做什麽,不是再三說,讓他最近不要在海州出現麽?生意,他有什麽生意可談!
下午飯柳長鋒随便吃了點。賈麗到國外後,柳長鋒在海州過起了單身日子,單身日子有它的好處,方便、自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想做什麽也可以不做什麽,而不必怕耳邊會有唠叨。但個別時候,單身的滋味也不好受。比如今天下午,柳長鋒就特別想跟妻子在一起,吃一口她做的飯,跟她說說心裏話,但現在這已成奢望。秘書安意林倒是細心,知道他今天情緒不好,不願見人,說西廣橋頭那邊有個永清菜館,菜燒得很地道。柳長鋒笑笑,他知道那個菜館,有次蘇小運來,嚷着要吃家常菜,說大魚大肉真是把胃撐壞了,柳長鋒就帶他去西廣橋這家小菜館。但是今天他哪也不想去,沒胃口也沒情緒。
“改天去吃吧,送我去賓館睡一會。”他精神不振地說。
安意林叫了司機,柳長鋒一言不發地上了車,往金海賓館去。金海賓館是市委市政府接待賓館,朱天運擔任市委書記後,市委這邊的接待工作又收回到原海州一招、現在的芷園賓館,金海這邊就成了市政府的點。柳長鋒在金海南苑有一套房,政府那邊實在太吵太鬧,就到南苑來辦辦公,處理一下公務。更多的時候,南苑則是他休生養息的地方,尤其賈麗去美國後,柳長鋒很少去自己家過夜,南苑成了他另一個家。
到賓館後,柳長鋒打發掉司機和秘書,沖了個澡,小憩片刻,給餐廳打了個電話,餐廳經理帶着服務員給他端來一碗粥,幾樣小菜,還有兩個小饅頭,算是把晚上這一頓打發了過去。然後就看着手表,一分一秒地煎熬着。
終于捱到七點五十,柳長鋒實在捱不住了,就給肖慶和發了一條短信,問那邊應酬結束沒?過了一刻鐘,短信來了,肖慶和說馬上,柳長鋒這才覺得有了精神。等肖慶和再打來電話時,柳長鋒已坐在了車子裏,車子不是他的,是海天山莊吳總派來的。
兩人見了面,沒多說什麽,柳長鋒從肖慶和臉上看到一種不祥,心禁不住一暗,急着讓山莊老板吳雪樵開房間。
“上面是不是有大動作?”吳雪樵剛走,柳長鋒就情急地問。
肖慶和臉上染了酒,但腦子依然很清楚,他道:“不是這事,市長先別急。”
“也沒急,不過……”見吳雪樵進來,柳長鋒主動收住話,目光期望地擱在肖慶和臉上,想捕捉到他眼神裏的信息。吳雪樵放下水果,沏好茶,知趣地走了。肖慶和的目光追蹤着吳雪樵,等吳雪樵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才回過頭來,聲音非常暗淡地道:“是老孟,上面可能要查他。”
“什麽?!”
肖慶和臉色也很難看,下午他跟高檢的人一塊吃飯,聽高檢反貪局寧副局長的語氣,反貪局好像盯着孟懷安很久了。這也難怪,自從海寧區2000畝大宗土地案曝光,海州市住建委主任孟懷安就成了新聞人物,方方面面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雖然柳長鋒多次為他辟謠,并在省、市主要領導前一再為孟懷安澄清,但是謠言這種東西是擋不住的。況且,孟懷安之前做海寧區委副書記時,就被省紀委和省高檢秘密調查過,當時的情況肖慶和雖然不太清楚,但據同事講,那次紀委和反貪局就差點放倒孟懷安。
“消息可靠麽?”怔半天,柳長鋒問。
“算是可靠吧,要不我也不急着找市長。”
“他們怎麽就盯住一個孟懷安不放呢?”柳長鋒端起茶杯,又放下,眉頭皺了又皺,表情十分痛苦。
“還能因為什麽,有人一直抓住那宗地不放,告狀信都飛到了中紀委。”肖慶和說。
“那塊地難道是孟懷安賣的?!”柳長鋒憤憤說了一句,手中杯子用力擱在茶幾上,茶水濺了出來,肖慶和忙抽出一張餐巾紙,邊擦邊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看老孟這次是躲不過去了。”
“你的意思,上面發了話?”柳長鋒很吃力地将目光對到肖慶和臉上。
肖慶和避開柳長鋒目光,順手端起茶杯道:“怎麽說呢,這個……應該是這樣吧。”
“什麽是應該,要說就說明白!”柳長鋒氣急敗壞道,話出了口,又覺不該在肖慶和面前失禮,嘆一聲:“不至于在我面前也保密吧,肖處長?”
一聽柳長鋒稱呼起了自己的官銜,肖慶和臉上表情不自然起來,硬是擠出一絲苦笑道:“市長多慮了,我跟市長之間,不存在瞞不瞞的,問題是上面究竟怎麽考慮,我也無從知曉。”
“那你緊張什麽?”柳長鋒感覺被肖慶和耍了,語氣裏再次露出不友好。
肖慶和也不計較,一個處長是沒有資格計較市長的,他把臉上的不快收回,讪讪道:“我也是替市長操份閑心,市長如果覺得……”
“算了慶和,不說這個,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