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顧夢
南城的秋涼總是來得早一些,夜裏十來度的天氣,風吹過來都是冷的,顧夢搓了搓手臂,她今天只穿了件薄薄的毛衣,站在地鐵站口,感覺每一寸皮膚都在遭受淩遲。
空氣裏開始飄起細碎的小雨,隔着朦胧雨幕望去,對面醫院住院部大樓的燈光明亮冷淡,她一動不動地盯着頂樓的一個窗口,那個病房她太熟悉了,幾年前就是在那裏,已經被下了病危通知書的賀爺爺顫抖着将她的手交到了賀之舟手裏,第二天賀之舟就拉着她去民政局扯了證。
那時候她私心裏還是有點高興的,雖然知道是為了賀爺爺,但是想着他可能也是有一點喜歡自己的吧,畢竟他們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早就是最熟悉彼此的人了,她知道他喝粥只喝鹹的,知道他喝酒第幾杯會醉,知道他一到春天就會過敏起疹子,知道他最讨厭香水味......
眼睛因為長期盯着一個地方而幹澀發痛,顧夢松開目光,嘆了口氣,反正是最後一次 ,也該好好做個了結了。
她把手裏的保溫飯盒抱進懷裏,小心地保護好,下了臺階走進雨幕裏。
賀之舟的病房在頂樓,和以前賀爺爺還沒進icu前住的是一個,至于他為什麽會選擇住在這裏——
顧夢想了想那一晚上就抵了自己一個月工資的高額住院費,大概是為了讓她死。
算了,誰讓她開車不小心,撞誰不好還偏偏撞了賀大少爺,簡直就是自己找死。
可要是賀之州沒有詐屍般地給她打電話,她也不至于一時分心撞上去。
但是後來問起來,賀之州只說他是不小心按錯了。
顧夢沒有理由去懷疑他的說法,因為即便是還沒有離婚的時候,他就很少給她打電話,有事一般也是助理傳達。
更何況是幹幹淨淨離了婚,又相安無事了小半年的情況下,他完全沒有給她打電話的必要。
賀之舟不喜歡她,從來都不喜歡。
從她被賀爺爺接進賀家的第一天起,他就對她充滿了敵意。
一開始她不明白為什麽,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寄人籬下的自卑,讓她不由自主地開始研究他的喜好,所有的一切都照着他喜歡的方向去改變。
他喜歡長頭發的女生,頭發從來沒留過肩膀的她就慢慢把頭發蓄到了腰後,高中那時候住校,也沒條件吹頭發,大冬天的她不是要比別人早起就是要比別人晚睡,只是因為這一腦袋怎麽也不幹的長頭發。
她為他穿從前看都不看一眼的白裙子,戒掉對所有零食的瘾,為他學了一手娴熟的炖湯手藝……
後來她才明白,他只是不喜歡她這個人,與她是什麽樣無關。
但可能是舔狗舔到最後已經成為習慣,盡管認清了這個現實,顧夢還是會習慣性地去對他好,滿足他的任何要求,幫他洗校服,替他跑步,給他做作業,甚至陪他演戲來擋那些無窮無盡的桃花債……
其實這些事都可以讓別人來做,但是只要他開了口,她就一定會答應,并且每件事都做到最好,幾乎是他身邊随傳随到的存在。
她沒辦法拒絕他的要求,就像這次,明明知道他沒受傷甚至可能只是為了報複她先提離婚掃了他的面子,但她還是應下了,陪着他做完檢查,照他的要求讓他住了這間病房,也給他送了三天的飯。
但這是最後一次了,人總是要有底線的。
當時離婚雖然因為顧夢選擇了淨身出戶所以財産分割得很清楚沒有利益糾葛,但是,終歸是不太心平氣和的,他明顯是有點被她激怒,結婚的時候草率,最後搞得兩個人像是賭氣鬧變扭。
這不是顧夢想要的結果,她是認認真真冷靜思考之後做出的決定,也希望他能是一樣的,上次沒能如願,這次正好是個機會,過去這麽久了總該冷靜下來了。
顧夢象征性地敲了敲門,推開門走進去。
這是個單人豪華病房,基本的家具一應俱全,男人坐在靠窗邊的沙發上,微低着頭像是在看什麽文件,燈光灑下來,勾勒出冷淡精致的側臉輪廓,他穿了件淺灰色的毛衣,像年少時第一次見面的那樣。
可這麽多年過去,早就物是人非了。
聽見動靜,男人擡起頭來,燈光在無框眼鏡上一閃而過,鏡片後那雙眼睛漆黑暗沉。
“來了。”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聽起來像是感冒了。
顧夢回過神,握着門把的手松了松,淡淡應了一聲,走進病房。
賀之舟沒動,看着她慢慢走過來,停在自己面前的桌子邊,然後把保溫飯盒放下,大概是太冷的緣故,端飯盒的手有些發紅。
“你要喝的湯。”
她的聲音聽上去和記憶裏好像沒什麽不同,可好像又有哪裏不一樣。
賀之舟瞥了眼飯盒裏的東西,再擡起眼,盯着她:“我說的是,你炖的山藥龍骨湯。”
顧夢和他對視,一臉波瀾不驚的樣子,聲音也沒什麽起伏:“我家裏已經很久不開火了,這家店我平常經常吃,味道不錯,也很幹淨。”
賀之舟沒說話。
顧夢把手插|進口袋裏,平靜地跟他說着她早就準備好的話:“賀先生,之前我不小心碰到了您的車,保險公司已經理賠了,但是您說不舒服,我也陪您在醫院做完了檢查,雖然沒什麽問題,但考慮到您——”
她停了一下,輕微地聳了下肩膀,“平常身體比較金貴?也同意了讓您在醫院裏住幾天,并且按您的要求每天給您送飯,于情于理,我覺得我做的都已經足夠了,所以——等會兒我會去把醫藥費都結清,如果有必要,您可以再去做一次全身檢查,雖然可能查不出什麽。我知道您的時間也很寶貴,我也是,我也需要工作,所以,明天……”
“打算撇清關系?”
賀之舟打斷她。
顧夢看着他,沉默幾秒後,不打算再繞彎子:“我們本來就沒什麽關系了,如果說我撞了你的車,該賠的我都賠了,你提出的要求我都答應了。你知道的,我本來不需要這麽做。”
賀之舟放下文件,向後靠近沙發裏:“但你還是這麽做了不是嗎?”
以這個一站一坐的姿勢差異,顧夢是俯視着他的,但是他卻更有一種掌控全局的姿态。他總是這樣,習慣控制一切,壓制着她,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優越和傲慢。
她過去心甘情願被他這麽壓制着,凡事以他為先讓他主導,他就真的以為她是心底裏把自己當做了他的附屬,以為她生來就是要尊崇他的,
其實怎麽可能有誰生來就是要對誰百依百順,那只是因為她愛他,愛到沒了自我。
但現在不是了。
顧夢垂下目光直視着他的眼睛,淡淡道:“是的,出于我的良心,也算是對自己開車分心的懲罰,吃一塹長一智。”
時間像是被按了暫停鍵,空氣陷入凝滞,兩個人對視着,如同一場無聲的對峙,賀之舟一直盯着女人那雙深棕色的眼睛,不知道怎麽的,他突然有種挫敗感,她看他的眼神,再也不是過去那樣了。
“鬧了這麽久。”他的喉結滾了滾,像是很艱難才說出這樣的話,“該回去了吧。”
對于賀之舟而言,這已經算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退讓,甚至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麽去近乎請求地對她說話。
他一直以為,顧夢只是鬧鬧脾氣,想引起他的重視,畢竟被壓抑忽略得久了,哪怕是寵物也會覺得不開心,所以劍走偏鋒逼急了想出這麽一招。可是只要她冷靜下來,去外面碰點壁,她就回來,再次一點他再哄一哄,她肯定就會好了。
畢竟她喜歡了他那麽多年,對他好了那麽多年,從來都是有求必應,那麽深厚的感情怎麽可能說沒就沒了。
可是他等了一天、一周、一個月……時間越等越久,她卻越走越遠,甚至完全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一開始他一直壓抑着心底裏那些不适的感覺,壓抑不住的時候就告訴自己,自己只是一時不習慣,不習慣夜晚躺進床上的時候冷冷的沒有溫度,不習慣踏進家門一片漆黑沒有人氣,不習慣喝醉了難受得說不出話時身邊卻沒有那份無聲又細致的照顧,不習慣胃病犯了的時候喝不到一口适宜口味的熱湯……
她把他養得太好了,幾乎到了一種沒了她、他就無法正常生活的地步,可是最後她卻選擇了頭也不回地決絕離開。
但即便是這樣,賀之舟也只是忍着,他放不下自己的驕傲和自尊,更多的,是放下不下對顧夢的恨。
他恨顧夢,從她進顧家的第一天開始。
恨這個女孩子怎麽一來就能讓一向不茍言笑嚴厲到了可怕地步的老爺子毫不吝啬地交出自己那份慈祥和藹的愛,卻又讓母親讨厭得牙癢癢以至于要每天拿他洩憤。
恨她無論發生什麽、無論怎麽被他人惡意針對,都永遠是那副笑呵呵的樣子,就像是沒有心一樣。
恨她明明喜歡自己,卻對所有人一樣的好。
恨她不知道反抗,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就連結婚這樣的大事,只是因為老爺子的一個心願,說結她就結了。
……
他其實也想過跟她好好過的,畢竟都結婚了,她跟了他這麽多年,說沒感情那是假的,可偏偏又要讓他聽見她雲淡風輕甚至還有些被逼無奈說的那句——
“賀爺爺在我無家可歸的時候給了我一個家,撫養我長大,別說是嫁給他的孫子,就算是把這條命換給他,我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老爺子過世之後,父親又出了事,他要出國拓展項目,也不是沒想過要給她自由,可當時她又是說的什麽?
“我嫁給了你,就是你的妻子,你放心去吧,我替你守着賀家,等你回來。”
就是這麽一個虛僞的女人,他怎麽可能不恨她。
可即便是這個時候,他也想過相信她。
如果不是他特意從國外趕回來打算給她過個本命年生日,正好看見她喝的爛醉從別的男人懷裏出來的話,他覺得他們大概是真的能好好過下去了。
可他看見了,她就是這麽等他回來的?
雖然結婚後他們有睡過同一個床,但那天夜晚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夫妻生活,他失了控,聽見她的哭求到最後哽咽,他卻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為的什麽生氣,甚至想不明白心底裏藏在氣憤之後的那點酸脹感是什麽。
也許那時候他明白,可是不想承認不想深究。
賀之舟知道,顧夢大概就是從那天夜晚開始恨他的,但是他沒想過她恨他到了這樣的地步,就連他的孩子,她都不願意給他一個生的機會。
顧夢懷孕的事,賀之舟不是聽顧夢自己說的,是在他們冷戰了快兩個月以後,從一個朋友那裏得知的。
那天他想了很多很多,他們第一次見面、她第一次親手給他做的生日蛋糕、他每場籃球賽結束她總是會第一個給他遞紙遞水幫他洗浸滿了汗的球服……好多事他以為自己忘了或者壓根沒留意的,其實都烙在他的腦海裏。
他想起他們草率領證、他還欠她一個婚禮,可能也欠她一個道歉,但好在時間還長,他們還可以重新開始,這些他都會慢慢補上。
可是她沒有給他機會,他還沒來得及去找她,賀之舟現在還記得那是一個暴雨天,她少有地主動到公司裏來見他,帶來的卻是一紙離婚協議書。
她把每一樣都算好了,也一分錢都不要,看起來像是精心計劃這場離婚很久了,她期盼和他離婚。
賀之舟那時候理所當然地覺得她在鬧脾氣,但是耍小性子是孕婦的特權,畢竟他從小就沒少聽母親耳提命面懷孕産子是件多麽辛苦的事,所以他很清楚,而且這個女人是為了他在受這份苦,他能包容。
但是顧夢卻在聽說他知道了有孩子這回事的時候,只是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就很淡然地說:“孩子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打掉了。”
……
顧夢猜到他以為自己在鬧脾氣,所以也沒有太驚訝,心平氣和地說:“賀先生,我想,在離婚的時候我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如果沒有的話,我今天再說一遍,和你離婚并不是我一時沖動或者為了引起你的注意而耍的那種欲擒故縱的手段,這是我深思熟慮以後的決定。
她深吸了口氣,像是在勸一個不成熟的孩子,“賀之舟,這麽久了,我們都不快樂,互相放過吧。”
她低下頭,耐心地把飯盒一層層打開擺好,又替他拿出餐具紙巾放在旁邊,然後才擡起頭,微微笑着:“離婚那天我們可能都不太冷靜,也沒有好好道別。怎麽說咱們也是夫妻一場,我祝你往後餘生,順遂幸福萬事順意。”
顧夢:“我們,再也不見。”
她沒再看他的眼睛,拿起桌上的包,轉身離開。
賀之舟在她身後站起:“如果我說我原諒你呢。”
顧夢的腳步頓了頓,但是她沒回頭。
賀之舟盯着那道瘦弱的背影,垂在身體兩側的拳頭縮緊,艱難開口:“孩子的事,我原諒你,是我當時太沖動了,你不想要他情有可原,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
“原諒?”一晚上過去,顧夢的情緒在這一刻終于有了裂縫,她轉過身來,直勾勾盯着他,臉上像是在笑,可是表情很冷,“這件事我本來不想說,但既然你這麽放在心上,那告訴你也無妨——”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賀之舟的眼睛,“十二號那天,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找你,畢竟你是孩子的父親,我們再怎麽說也還有個夫妻的名分,你有權利知道這件事,可你呢,你在和你的初戀情人吃飯吧?你知道我在幹嘛嗎?我一個人去給爺爺掃墓,掃完墓去賀家見你的母親,你知道她讨厭我吧?她說我來第一天就是為了和你們争賀家的財産,說是我把他的兒子逼得整日整夜不願意回家,說只要我還是賀家媳婦一天她就能讓我有的受……”
如果語言能有實體,那顧夢那天大概早就被女人那一字一句紮得千瘡百孔,這數十年來的厭惡她都在那一天倒了出來。
“我在賀家跪着,跪到天黑,我回去,那天夜晚下那麽大的雨,我一路開車開回家,在家門外的臺階絆倒……我的孩子……”
她的聲音裏帶着哽咽,卻極盡克制,“我看着他離開,可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救護車怎麽也不來,我就看着我的孩子一點一點沒了,沒了!”
賀之舟張了張嘴,可他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顧夢像是在嘲諷什麽無稽之談:“你說重新開始?”
她低下頭去自己的包裏摸索,沒多久,翻出一面鏡子,“看到了嗎?”
那面鏡子被舉到半空中,握着它的那只手清瘦白皙,突然,手指一松,賀之舟看着那面鏡子從半空墜落,掉在地上,啪地一聲,四分五裂了。
顧夢盯着地上的鏡子碎片:“破鏡是不可能重圓的,總是會有些碎片因為太小或者掉落的時候被震得太遠而找不到,所以再拼起來時,這面鏡子就沒辦法完整了。即便真的足夠幸運,一片不落都都找到了,那些裂痕,也永遠沒辦法消失了。而我們——”
她看着賀之舟,“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