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布谷爸爸
==================
, 北平的天氣總是帶着獨有中高緯度的冷,下午兩點晌午最暖和的時候轉瞬即逝,寶珠在院子裏坐到三點鐘的時候, 西曬的太陽就已經從棗樹下面偏移到東牆的窗戶上。
小風開始打着璇兒一樣的在地面上滾動, 帶起來一陣細小的塵土, 還有一點糧食味道粗粗而天然的香味。
老三凍的鼻涕都出來了,鼻頭尖尖的, 院子裏的人指着他對布谷說,“帶弟弟妹妹屋子裏面去,別凍着了。”
布谷圍着土竈往裏面放柴火, 還有個白錫爐子上面放着一把大茶壺,水燒的開始一氣兒一氣兒地往上頂起來, 寶珠抱着個不知道誰給她的蘋果在吃。
有她半個臉那麽大,是西山的籽兒蘋果,當年北平的時候論堂賣, 十五個一堂,中秋節送人的眷品, 西山種蘋果的, 為了奇貨可居,便把秋天的蘋果放在洞子裏面。
一直從秋天到年前,都是不會壞的, 反而更甜了,帶着一點微微泛着金黃的細沙, 口感綿軟裏面帶着脆甜,寶珠啃的很賣力。
大概是她格外的漂亮可愛, 她是不太知道分享的, 她吃, 老三就得看着,看着看着口水就出來了,很羨慕自己姐姐,但是沒有要的意識,就是??x?單純的看着,還不懂得要東西吃。
布谷喊寶珠進屋子裏面去,也是很尊重地站起來講話,“外面很涼,我覺得是不是進屋子裏面比較好,不然降溫會生病,對身體不是很好。”
他能把一個很簡單的事情,講的很複雜,雖然聽起來很條理,但是寶珠喜歡啊,她很喜歡別人講話像是很重視她一樣,且喜歡聽道理,你講一大堆道理我就聽,因為道理就是這樣子,聽起來就像是一大堆,扶桑那樣簡單粗暴一句話,很難讓寶珠相信這是個道理。
因此很給面子且很配合地點頭,“是的,外面降溫了,會生病,奶奶講天氣涼了要在屋子裏。”
天黑了不要在外面,天氣不好的時候要進屋子,不适合在外面的季節要留在家裏不出門,這都是二太太很規矩的道理,她不喜歡晚上出門,以前就是日落休息的,宅院門也都是關起來的,夜裏還開門出去都不大吉利,陰氣重。
最好是躺在床上,關了燈,一動不動的。
老一輩的人想法是很傳統的,寶珠有些得了二太太的真傳,很聽話進去,還拽着老三,不牽着手,就拽着老三的胳膊,老三步子小,踉踉跄跄的進去,裏面有爐子,暖和的很。
人家外面的人知道怕冷,一直幫着往裏面添煤球的,這會兒沒有人進進出出的,進來就暖哄哄的。
布谷就是很善良的一個小孩,他覺得都是人,也不是他們三個怕冷,“你們忙完了,也進來暖和,大奶奶煮紅棗茶,可以喝一點很補。”
大家夥都誰不進正廳的,笑了笑都忙着,隔壁有女人的哭聲,漸漸遠去,仿佛有人在後面喊着。
院門開着,布谷側眼一看,正好對視,門口站着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年紀略大,頭發花白的,眯着眼睛透過院子裏斑駁的光暈穿視。
是個梅子。
梅子是瘋子的意思,布谷看着她沖進來,離着四五步的樣子停住,“你見過小力嗎?”
布谷有些緊張,他腳步不動,但是些微故作鎮定的沉穩, 微微往後縮着肩膀,沉聲問道,“找誰?”
邊上人笑着剛要解釋,就見寶珠跟個小梅子一樣沖出來,貼着那女人站在跟前,大聲喊她,“你不要過來,我跟你講。”
她的嗓門大的像是個小辣椒,“我爸爸一會回來了,我一拳打你好幾個。”
她做事情就很勇,頭鐵這一塊兒,跟扶桑就很像,跟媽媽一樣,做事情很勇,很猛,上手就要開始梗着脖子撞人家。
給旁邊人一把攔住了,“沒事兒,沒事兒,是隔壁的嬸子,她不打人。”
寶珠還是鼓着臉不動,意思是走。
這是大力家的嬸子,追出來的是春杏,看着寶珠不敢認,她很像扶桑,“你媽媽是不是扶桑?”
寶珠語氣很沖,“不懂。”
不想說的話,不知道的事情,全部是不懂。
春杏就知道了,她上午就聽見胳膊動靜了,只是不好過來,看着寶珠還念着當年宋旸谷對她的好兒呢,拉着大力嬸子家裏去。
找出來那個戒指,扶桑晚上的時候,去拜訪了才知道,她幾時回家裏的時候,都得出門去鄰居家裏送東西,坐一坐。
走動一下也覺得熱情,大力家的嬸子神經不太好了,“那年我回來,怪我說了這個事情,先開始還是好好的,日子長了便自言自語,出去了便不回家,時常奔着哭,見了人便問有沒有瞧着他。”
春杏從良了,新社會了,她跟扶桑一樣,都在變老,面容卻越來越平和而安靜,即便苦難從來不曾離開過,她眼角細微的皺紋,在提起來他的時候,帶着一股子強忍着的堅強。
像是一顆裹着糖的花生,一層堅固的甜的結晶在外面,裏面的芯子自己品嘗着,咂麽着,回味兒自己一輩子。
大力袖子上別着章子,從外面大步流星進來,進門先瞧見扶桑,喜得搓手,“我進胡同口就說你回來了,我還不信,當做夢呢,沒想到你真家裏來了,好孩子,你這些年幹什麽去了?”
外面的月色淺淺,在隆冬的時候淺白,浮動在冷空氣裏面冒着涼絲絲的冰,街上時而一陣熱鬧,宣傳隊的在街上宣傳游走,跟胡同裏面的人有關,卻也沒有多大的關系。
一種熱鬧的氛圍在浮動,舞獅的還在排練,就在屋後,寶珠幾個孩子看了一晚上了也不家裏來,扶桑是一個人去鄰居家裏走動的,“您是個熱心腸的人,這麽多年,一點也沒變。”
“老了,老了,孩子呢?”
“在後面,”扶桑笑了笑,“跟他們爸爸在看舞獅,我不跟他們一起,一個比一個要淘氣,沒有我們小時候安穩。”
大力叔也笑,笑着笑着眼淚就下來了,他兩個好孩子,如今一個也無,小力這個孩子,從小就不安穩,走路都是連着蹦噠帶跳的,孩子性格太活了,太沖動了。
他總是後悔,總是想着那天早上的事情,他跟沒事人一樣站在街上看車隊,沒想到這就是最後一面,又後悔沒惦記孩子,連他給逼着幫日本人做事都不知道。
想起來孩子,一個比一個懂事,一個比一個聽話,這胡同裏面的孩子有數兒的,柳家的宋家的他家裏的,都是好孩子啊,可是如今,回來一個扶桑,還有一個大柳。
其餘的,散落天涯,草芥為家了。
扶桑也覺得揪心,大力也是她看着長大的,電燈剛通上的,屋子裏面是不是有鎢絲在閃一下,忽明忽暗的不穩定,“大力叔,妞妞沒回來嗎?”
怕是回不來了,她為前政府效力,杳無音訊。
大力也不知道哪裏去了,他是廠子裏面的熱心腸,是街道裏面的熱心人,可是他的兒女,大力有時候也講不出來什麽。
政治,永遠要在特地的背景下,全面的看。
超前或者超後看了,都看不明白。
“扶桑,要不是實打實的人,我也不說這個話了,可是我心裏苦啊,你嬸子沒有病,她就是疼得,給兒女們疼得啊,妞妞現在人在改造呢。”
離得很遠,在東北。
“不過啊,日子也有盼頭,這些日子說是回來,以後就不去了,接受精神改造好了,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你嬸子的病啊,說不定就好了。”
其實對妞妞的判定的話,也不能說有錯誤,沒有人講她有錯誤,她是為打國戰出過力的人,但是一些情況下,她無知無覺地也做了一些錯事,後期自己也覺得不對了。
尤其是搬遷到重慶做事情,她一些事情上就看的很透徹了,很多事情違背了國民利益了,是高層的問題,妞妞後期在做一些事情,也幡然悔悟很多。
思想改造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是所有人的事情,就連扶桑都很同意這個事情,“講一句玩笑話,不是妞妞一個人,我,我先生,您,還有春杏,嬸子,除了剛生下來的孩子,我們都是舊社會走出來的人,我們都是從那個年頭走到今天的。”
“在哪個年頭,就吃哪個年頭的飯,做哪個年頭的事情,除了大是大非,又哪裏分的清好的壞的呢,沒有那麽清楚的界定的,只要本心是好的,沒有害人壞心思,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誰不是舊社會走出來的呢,誰身上都帶着烙印的,她身上有舊社會的影子,妞妞也有,大力叔這樣的的普通民衆,都有。
沒有人跨越時代的影子,所有人都在這個影子裏面活着,所以現在全社會,講的是全體改造。
這不是個貶義詞,是個很積極向上的詞語,我們要改造自己的一切,跟時代,跟國際接軌。
在這個良莠不齊的環境中,我們需要這樣的改造,思想一致,才能團結力量辦大事兒。
不然舊社會遺留下來的人,難道要抛棄他們嗎?
扶桑悠悠地說着,她講話比一些人要大膽一些,爐子上的山楂刺啦刺啦春蠶齧齒一樣的灼燒。
紅色帶白斑點的表皮發皺變軟,直到整個皮都軟了,慢慢地撕下來,露出來裏面漂亮至極的果肉,軟塌塌的帶着一點硬,還有滾燙的酸。
小榮在屋子裏靜坐,他不大聽大家說話,只是很安靜地坐在那裏,大力看他身體弱,催着家裏去,“等着明兒早上,我給你們做面條吃去,你嬸子要好的話,給你們包餃子,我手藝不行,擀面條。”
又用水瓢裝了冒尖的山楂,“不是稀罕東西,你拿家裏去,給孩子吃個新鮮,你們香港不一定有呢,這是咱們北邊的好東西。”
山裏紅,一個個很大,小石榴一樣的,很多人也喊石榴。
扶桑幾步路家裏去,宋旸谷還在冷風裏面看舞獅子。
他喜歡嗎?
不喜歡,最起碼不能看這麽久,但是寶珠不走,小三也不走,坐在石頭上就看,看人家排練的。
等着夜裏十一點了,扶桑就自己睡,她聽着鼓點還隐隐約約,??x?人聲喧鬧之後慢慢散場,便知道要結束了,四合院子屋頭淺,能聽見寶珠在問人家明天幾點鐘。
宋旸谷真是個好爸爸,他對自己親生的孩子,仔細看的話也是跟布谷不一樣,布谷那時候他不會陪着玩的,八輩子不會。
但是寶珠你看看,他凍透了也沒說回來,孩子不想看了,人家結束了,才帶着家裏來,就盡可能的不會違背自己小孩的一點意願。
扶桑聽見推門進來,閉着眼睛,“給你倒水泡泡吧。”
宋旸谷沒給她起來,他自己拿盆,“你躺着,別起來了。”
也不開燈,就着窗戶裏面的一點光洗腳,水聲都壓着的,上床的時候,才覺得不太一樣,他第一次在扶桑家裏留宿。
屋子裏面炭火很足,小榮怕扶桑冷,燒的很暖,扶桑有個毛病,夜裏是不帶孩子睡覺的。
小榮就不願意讓扶桑累,她沒帶過不知道,他帶着三個孩子睡,一個挨着一個的,就很願意為扶桑分擔。
西邊寶珠不睡覺,叽哩哇啦地跟小榮吹牛,“我明天爸爸說了,要給我買個大狗,很大很大。”
獅子不會說,叫大狗。
老三捧場,結結巴巴很激動地補充,“就,就很大——”
一句接着一句的,聲音很大,扶桑擱着窗戶,喊名字,“寶珠——”
寶珠就馬上捂着嘴巴,縮被子裏面,小榮就吓唬她,“快睡,媽媽要講你的。”
寶珠就怕扶桑,這個女人兇得很。
枯樹枝在奇襲的西北風裏面嘩啦嘩啦幹脆地響,扶桑跟宋旸谷肩并肩躺着,兩個人就是感情最好的時候,也很少摟抱在一起睡覺。
就是這樣很規矩的,一人一半地睡,有時候很有感覺,就靠在一起一會,但是睡覺的話,還是不會糾纏在一起,都累都不舒服。
呼吸聲淺淺,都沒睡着,但是都閉着眼睛不說話。
聽着呼吸欺負,能感受小小屋子裏面熱氣在上升,緊緊包裹在裏面,上床前放的煤球燒的剛熱,在爐子裏面通紅的像是柿子餅,火焰跳動的聲音咕咚咕咚。
北風又是一陣撒拉拉地響着,跟屋子無關,跟院子也無關,小小的屋門關起來,高高的院門也關起來,北風跟所有人都沒了關系。
宋旸谷的意識起起伏伏,睡得踏實安穩,似夢似醒地感覺,如夢如幻,他突然覺得紮實,心裏面的充盈,跟靈魂半出竅一樣的空靈。
他從無這樣的感覺。
扶桑也無。
他們奔波,勞累,逃命,奮鬥,努力,上進,也幸福,歡笑,甜蜜,放松,人生很多狀态都經歷過。
但是像是今天這樣的空靈,都沒有過。
扶桑覺得自己連腳趾頭都不想動,她開口,“我覺得有你很好。”
“你能在我身邊,我四十歲了,你還在我身邊,夜裏醒來能聽見你的呼吸,很冷的時候能感受你像個火爐一樣發熱,我伸手的時候——”
她把手伸過去,碰到宋旸谷掌心,宋旸谷反手握住,那一瞬間的踏實,那一瞬間的默契。
真的不需要再開口說任何話了,這個世界上,我探出一個指尖,在任何時候,這個人能毫不猶豫地抓住自己的手,就很好,很值得。
很少見的,兩個人靠在一起睡,确實是抱在一起睡的。
你要問宋旸谷為什麽,他只能說很愛。
很愛很愛。
但是這不影響半夜他把人挪開,因為肩膀很疼,早上起來肩膀更疼了。
對着扶桑不講什麽,但是昨天見到昨天晚上那個男的找上門來,他臉色就很臭。
扶桑還沒起來,宋旸谷是早起的,大柳也覺得不好開口,但是一早上人家就來找了,是藥材鋪的小買賣,現如今行業改造,成了制藥廠的職工。
“這些年,我也打聽她的下落,那時候她到我家裏來,是跟組織聯系不上了,日本人一直抓人,抓的都斷了聯系,她着急,手裏有事情要做。”
“原本是真假夫妻,後來她便跟我結婚了,我們一邊開藥材店,一邊做事兒,幫大家夥兒一點忙,等後來的時候就懷孕了,聽到組織消息暗號,她便去了,只是沒想到是日本人抓了叛徒,把她給賣了。”
“她那天走了之後,就再也沒回來,我就知道,她出事兒了,她在的時候,來過這邊,這邊活動的經費,都是從黃桃斜街拿的,後來她走了,我也聯系不上上下線了。”
“後來政府統計,她罹難了,孩子後來根據監獄裏面的人說,給看守的人帶走了,我原本當是死了的,可是昨晚上,那個孩子,我想了一晚上,我也不敢說什麽,只是來問問,您別不待見我,我惦記着她們娘兒倆呢。”
如果不是惦記,便不能打聽這麽詳細,便當年不能收留她,便不能結婚生子了。
就是求個結果的。
宋旸谷就冷氣嗖嗖的,明顯就是不待見,因為真的很像,布谷吧,他原本覺得像他媽媽的,因為看着很秀氣,但是昨晚上看了這個男人,他就覺得不對勁。
他不願意講這個事情,真的,保密,有隐私的權利是不是?
但是大柳那邊就有資料,很舊的檔案了,有口供,田有海這個人,做事情是真的沒說的多,他偷出來一個孩子給扶桑,扶桑以為很保密的,但是他個大嘴巴。
在扶桑走後,說的恨不得半個北平都知道了,只有日本人不知道,田有海時常吹牛,大家半信半疑,他總愛吹噓自己,大家習以為常。
“原本也沒有你們的消息,便打聽不到這個孩子,但是我昨天看着,布谷的年紀跟樣子,便有數兒了,宋先生,你看這個事情,大家好好商量商量。”
你要宋旸谷給孩子,不太願意。
整個家裏就沒有人願意的,多好的孩子啊,他有些煩躁,又壓制住,“先走,等我有空去找你。”
他聽動靜,大家夥兒都起來了,怕給扶桑知道了。
人家不願意走,還要講幾句,最起碼再看看孩子,結果宋旸谷就發飙了,他本身胳膊就疼,“不要影響我家屬,我太太馬上要起床了,最好不要她看見你。”
大柳拉着人就走了,出去的時候也是勸一勸,就戰亂年代,孩子丢了的或者放在老鄉家裏寄養的,絕大多數都聯系不上了,骨肉分離的事情很多。
布谷的爸爸的話,也是個無名英雄,他媽媽是非常堅定的有信念的人,最後也是被叛徒出賣給日本人吊上去的。
宋旸谷所有人都沒想到布谷爸爸還在,這些年一直在找扶桑的,人家知道孩子當初田有海給扶桑了,昨晚上聽見消息,人家跑來了看,正好看見孩子們在看舞獅的。
沒敢認,先找宋旸谷的。
宋旸谷這邊态度呢,就有點勉強,人家那邊呢,也再婚生子了,有孩子,大柳回頭跟宋旸谷說的,“好好商量一下,也不一定要回去,那邊有三個孩子,也都是男孩兒,但是就是惦記着,不行的話,當親戚走動下也是好的。”
大柳做事跟他師傅不大一樣,柳先生孤傲,大柳要幹脆很多,做事情這些年很有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