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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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誤了一點時間, 到的時候拜祭已經開始了,屋子裏面扶桑跟扶美跪着,她在添置豆油長明燈, 這個要日日夜夜不間斷, 棺材前面的香燭為引路香, 也是不能斷的。
外面扶然跪着謝客,主事兒的站在過道裏面, 一見到宋旸谷來,便高唱,“婿客到——”
扶然木讷地叩首謝客, 有管事兒的在旁邊接應宋旸谷,把拜祭的物品都拿出來, 宋旸谷接過來香燭,現如今都提倡簡葬了,最好是火化了撒在江水裏面。
因此大家都是鞠躬, 少有老式的禮儀了。
但是舒充和一輩子沒有剪頭發,他是個老式的祁人, 葬禮家裏全部按照繁重的禮儀規章去辦的, 都是老法子了。
但是宋旸谷舉着香燭跪下來的時候,扶桑從門縫裏面看見他的身影,從他進來就一直看着, 看着他四叩首,然後供奉香燭。
主事兒的看他撐場子, 面兒上過的下去,體面的很, 中期十足唱報, “宋家魯南道婿客祭, 雞魚一臺!”
宋旸谷起身,結果酒杯祭奠在地上,擡眼看見扶桑,四目相對。
有接客的領着他喝茶坐席去,他走幾步,側目回首,扶桑眯眯着眼笑着對他揮揮手,意思是喊他去那邊坐。
他才轉過臉來繼續跟着人家走,坐在席位上面去,出洞子入福地前,酒席就要開,這個時辰都是算好的,什麽時候出洞子,什麽時候下葬,什麽時候孝子摔盆。
先前宋旸谷身份不定,如今是婿客,女婿在老丈人家裏,從來都是貴重的,就連祭拜都比別人要體面許多。
周邊人先議論,總歸是生面孔,這邊舒家兩個女兒,先前在城裏是不大清楚的,但是鄉親們都樸素而直接,有笑着倒茶的問,“你是扶桑的未婚夫?”
宋旸谷雙手接茶,“是,先前說好兒的。”
他坦然自若,一點不覺得虧心。
有時候他的膽子很大,很敢想很敢做,也不大能分的清扶桑的話裏真假,俗稱沒眼力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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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這麽一個沒眼力勁兒,今天就突然很有眼力勁兒這麽一回兒。
屋子裏面姑奶奶捂着心口,你說現在還悲傷嗎?
那肯定還是悲傷的,但是不能一直悲傷啊,她如今也沒有力氣哭了,跟太太還在那裏撕白布呢,出殡這一天,男兒男孫要戴白帽子,上面要包藍色的布,非常正的藍色。
扶桑跪的腿疼,坐在床邊兒,被褥已經全部拿走了,床上只有席子鋪着,坐上去冰涼的,她也不願意動,這樣也比跪着舒服。
她在穿孝衣,如今得穿全身白,鞋面都得包白布,白色的頭巾前面蓋到膝蓋,後面長過臀部,滿屋子的人換上一片缟素。
姑奶奶閑話兒,把背簍給她擡起來,裏面放着攤煎餅的鏊子,“小二子,要我說,等着事兒過去了,就嫁了吧,這人我看不錯,人性兒真好。”
“甭管平時會不會花言巧語,會不會哄你高興的,我看了,這是兩碼事兒,關鍵時候能靠得住的,大面兒上的事情能做得到的,這才算是真本事。”
“那些今天送個點心,明天送個電影票兒的,都是細枝末節兒,我們平常覺得那是對你好,那是體貼,可是到了這種難熬的時候,日子不好過的時候太多了,一天接着一天的,在這些苦日子裏面,能撐着你的,能拉扯你一把別給扔下的,這就是個大丈夫,是個好男人。”
這才是真的對你好啊。
你看這祭臺做的,人家多用心,不至于讓自己弟弟就這樣沒有一臺祭品就去了,是個場面人兒,場面人做事兒有一個大好處,關鍵時刻他不掉鏈子,他靠得住。
但是你要他多會說多會做,心思多仔細,這事兒他沒有。
扶桑壓的腰低低的,她得去墓地,舒充和就在這邊兒養老的,舒家的祖墳擠的滿滿當當沒地方了,他在這莊子裏山上看好了地方,請了堪輿的來看,定好穴了。
都是福地,她把香蔥跟青菜放在簍子裏面,這些都是帶根兒的,意味着人去了那邊之後,照舊過日子,女兒給他開墾好菜地,栽上蔥種上菜,還把鏊子送過去攤煎餅,以後在那邊也好好地生活了。
鏊子沉的很,扶桑沒幹這麽重的體力活兒,太太囑咐她,“中途不落地,不換人。”
扶桑點點頭,孝巾有點擋眼睛,太太給她拉上去一點兒,“快些去,快些回來,回來咱們就到點兒了,送着你爸爸走了。”
“好,我給爸爸那邊好好安頓好。”
又裝進去一瓦罐的水,這就得有六七十斤了,用陽水種菜。
她給累的啊,要死要活的,剛出門口就沉的不行了。
這事兒得女兒幹,扶美就不太行。
就得扶桑一個人,那些隔房的侄女兒之類的,如今城裏看管的嚴,世道不好,人家不願意出城裏面來。
姑奶奶看窗戶裏面看着扶桑那個樣兒,就心疼,“不如找個男的去了,不行讓扶然家裏的去,兒媳婦有些人家也是去的,人家沒有女兒的不一樣下葬了,她沒吃過這種苦,都是打算盤的手,給累壞了。”
太太就不給,“別叫人說嘴,就這麽一趟了,好好地把人送走了,他也算是安心了,三個孩子都在身邊兒,有福氣,咱們這樣的,多活幾年說不定不如現在呢,到時候打仗不知道身邊有沒有孩子給我們安排身後事兒,知足吧。”
姑奶奶笑的慘淡,“再說吧,這說不準的事兒呢,我們說不定哪天就是孤魂野鬼的,到時候連個墳地都入不上。”
太太最後肯定是合葬的,姑奶奶就不一定了,她是女兒,又沒有出家,舒家的祖墳原本就不會給她進的,舒充和在這邊看墳地,也有給她留出來一塊餘地的意思,但是家族裏面意見很大。
未婚的不入祖墳,無論男女,俗稱“少王入陵”,堪輿裏面很忌諱這個,對子孫後代不利,容易出亂子,人丁不是很興旺。
姑奶奶再無所謂,也不願意死了之後孤苦無依,她還是想扶桑,“她早前說好了,以後給我入陵墓,她走哪兒,給我上香到那兒呢。”
扶桑有時候,??x?真的嘴甜拿捏人,扶然未必沒有這個心思,但是他想不到,想不了那麽長遠,扶桑能把世代香火的事情想明白。
太太抿着唇,再也看不見扶桑,“她小時候,她爸爸就說過了,這孩子最講情義,三歲看到老,如今果然不錯,孩子裏面她最有心,最孝順——所以她爸爸之前就跟我交代過了,要是他去世了,就跟扶桑這個孩子說,要是她願意,就回山東老家裏去。”
姑奶奶繃着臉,提起來就不高興,她不願意,“她自己從來不說,要我說,你們提什麽呢,這些年,興許她都忘了,不然一個字沒有呢?”
“我的姑奶奶,您覺得,她是能忘事兒的人?”
太太嘆氣,把剪刀放下來,越發壓低了聲音,如今屋子裏面沒有別人了,“她從沒說過,是她有心,不願意讓我們傷心,私底下她也從來沒有往山東山西兩地打聽過,這是她的好處,可是我們不能這樣欺負人,她心裏想什麽未必跟我們說,太苦了,咱們何苦跟她為難呢。”
“她還年輕,難道要有點心事壓着一輩子啊,過些年她老家裏人都不在了,再去找也晚了,咱們得為她想一想,養恩自然大,可是她确确實實一輩子的骨肉分離,姑奶奶您是善心的人,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爸爸早年就說過這個事兒,他活着是一碼事,他去了之後,是一定要她去老家裏找找看的,那家子這些年來了多少趟,人家也盼着呢,只是我們不願意,人家也沒有認,只看看就走了。”
“咱們得講情義,不能對着一個講情義的人不講情義。”
太太神色安然,這是她丈夫囑咐的事兒,臨死的時候不看扶桑不咽氣,就是最疼這個孩子,就是姑奶奶不願意,她這個事情,也一定要辦成。
要怎麽做,是她的事兒,她要去認親,兩邊兒跑也行,她沒有意見。
要是她不認了,就這樣過了,也行。
全看扶桑自己的意思。
這是大人們深思熟慮的事情,不是突然的決定。
魯南道青城的那一家,人先前的時候,兩年就來看一回兒,看了十年,後來大概覺得沒有希望了,人家就來的少了,但是說扶桑結婚的時候,那邊給攢着嫁妝,不出面兒,只把錢給家裏,要舒家這邊兒給孩子添嫁妝的。
扶桑入舒家的第一年過年,她老家裏的叔叔就來過了,緊跟着來了,跪在地上求,姑奶奶親自給壓下去的,愣是沒給人見面,也沒給人買回去。
又不是開當鋪的。
年輕的時候覺得自己做的對,但是現在姑奶奶想想,就好像是歲月揉碎了的紙張,回味兒有些錯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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