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堆屍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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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來就買報紙去了, 早報夜裏就出來了,會館門口兒都有報刊攤販,天色還漆黑, 只有零星兩三顆點綴。
承恩早起不覺得寒涼, 紋絲無風, “說是生前疼孩子的人,死的時候也不折磨人, 都是好日子好天氣,真遇上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就是凍死了也得哭啊。”
話音剛落, 就聽見有人悲嚎,“上海告急!疼殺我也!”
在寂靜的日子裏面, 淩晨瑣碎的開始之前,有的人已經在黑暗中摸行很久,再也看不見光亮了。
日軍的大部隊終于在南下的征途中, 選擇了第一個會戰的大城市,沿着淞滬線路直達上海, 登陸之後開啓了他們的野心之旅, 他們最尖銳的老兵王牌部隊糾結在上海城外,開始一場一場地攻堅。
上海的防禦軍事牢固,裏面的各大部隊從內陸集合, 開始了地獄場一樣的絞殺平原戰,史稱“上海會戰”。
宋旸谷撿起來地上的報紙, 他的腳步很輕,現如今更輕。
後面最後兩行寫道, “因軍費不足, 川渝地區步兵草鞋入滬, 晝夜奔襲,原定漢口配備裝置,因物資短缺修整計劃變更,匆匆乘船東去,白日行軍,夜編草鞋,風儀極差然不擾民生……”
“先至滬南前線第一道防線外城阻擊,其第十九軍團原為川東南鄉親,旗招有川東南支援會贈予出川橫幅,書馬革裹屍還,壯士不複還,川軍人人精神振奮,倍受鼓舞。”
“雖裝備極差,軍風儀容不整,常言雙槍草鞋兵,川渝兵多手持煙槍,着草鞋,多年未有軍饷,入滬時政府發三月饷銀,川兵欣然受之,言保衛上海,保衛家國,屆時擊退日軍入城過年。”
“正面阻擊骁勇而勇猛,然阻敵不支,于城外三百公裏滬東南力戰兩日一晝夜,第十九軍團兩員少将陣亡,為抗擊日寇以來最高陣亡将領,其川軍團第十九集 團軍,傷亡一萬四千三百一十七人,剩餘七百人撤退至蘇州一線,待兵員補給。”
這樣的報道,幾乎充斥在這些年的每一天的日子裏,你永遠不知道今天淩晨的消息,比昨天比哪個更壞一點兒,老袁大人是被日本軍醫殺害的,可是至今沒有說法解釋。
這些年,跟強盜講道理,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只有打,你打到這個惡犬服氣了,把他的五髒六腑都搗碎了,他才會趴在那裏奄奄一息地,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更不可能對你有觊觎的眼光。
如果把國家比喻成很多動物,有的的的确确是惡犬,讨好你的時候搖尾乞憐,看你虛弱的時候,最先撲上來,和平時期不是它不想吃你的肉,而是它害怕吃不到反而被打死,它只是在伺機而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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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這樣的惡犬鄰居,不能宣傳好戰主義把它一把摁死,但是它在你的身邊,世世代代都挺膈應人的,如鲠在喉。
“惟願吾輩華夏兒女多自強,積極報名參軍,多事生産多納稅!”宋旸谷在車上讀完,然後把這份報紙抽出來,單獨放在了車上,他不能給扶桑看這份報紙。
她能在地上跳起來,她對日本人的恨,就比如扶然的那條胳膊,是整個家族的世代延續下去的。
她憎恨一切的侵略跟掠奪。
但是她覺得自己能做的太少,所以她努力地學習洋文,學着去轉外彙,學着去做很多我們跟不上人家的事情。
一些好東西,就得拿來用,就得學。
他神色如常,路過川渝火鍋店的時候,他跟扶桑來這裏吃過一次火鍋,已經看到老板在門口,把紅燈籠換成白幡。
車窗的風呼呼地往裏面灌着,承恩從裏面探頭,“老板,生意不做了?”
“做,怎麽不做?多多賺錢入國庫,我們兵娃才能好好打仗。”老板人不高,還是去年差不多的樣子,青黑色的圍裙在身上,矮搓搓卻精幹地身高,眼圈兒紅紅地。
講話帶着家鄉口音的圓潤幹脆,如今卻有些哽咽,“都是十五六歲的娃娃兒,我聽說走的時候穿的都是單衣單褲,如今我們都穿夾襖了,不曉得上海冷??x?不冷。”
擦擦眼淚,手上粗糙而帶着細微地皴裂,“他們出川去打國戰,我怪高興,老家裏後援會捐款,我捐了五百元,他們也高高興興打仗去了,我老家就是那裏的,如今家家戶戶只怕都挂白布,我好好兒地跑出來找活路做個小買賣,以後我還要捐軍費,我娃兒還小,我送他到老家裏講武堂裏去,學兩年就參軍去。”
“從前說我們川人慫包耙耳朵,只知道打內戰,打的西南民不聊生地,我們都沒臉見祖宗,只知道窩裏橫,如今我們打的是國戰,全國人民都看着呢,我們驕傲。”
承恩吸了吸鼻子,“是,打的很猛,打的很勇,大家都知道川軍團。”
老漢兒笑了笑,“忙去,忙去,都做事去。”
他小娃子站在一邊兒,還不如門板兒高呢,抿着唇挽着袖子洗菜,頭頂還編着小辮子呢。
承恩去接小榮,宋旸谷神色如常,整個北平的胡同都還是安靜的樣子,就像是在煙筒裏面剛吹出來的一縷青煙,袅袅地祥和着。
小榮一概不知政治,報紙放在那裏也不會看,他有些怕冷,還帶着一條圍巾,拎着兩個大筐子,囑咐老馬,“你家裏收拾好了,她指不定跟我一道兒回來呢,家裏菜肉都去買新鮮的,看好門戶哈,如今小偷小摸地越發多了。”
老馬揣手,“你去就是了,我就在家裏看門兒,您放心走着。”
又打量宋旸谷,覺得這人去幹什麽的,想不大明白。
小榮上車就悉悉索索地,他仔細,“還沒吃吧,家裏做了油炸糕,我拿了不少,一人吃兩個。”
他是真仔細啊,起的一大早兒,然後油炸糕就兩塊兒一包,兩塊兒一包地,全給油紙包起來的,裏面是芝麻豬油餡兒的,先包好了,然後壓平了,放在鍋裏油煎,好得很。
宋旸谷只字不提時政,他拿了一包,大口大口吃着,坐在前面。
小榮只能聽到他吃東西的聲音,小榮光幹活,也沒來得及吃,一邊也吃着,“不甜,她就不愛吃甜的,小時候愛吃,那時候也沒有,如今倒是不吃了,我就稍微放了一點兒糖,……”
他絮絮叨叨地,宋旸谷低低地應和一聲,“嗯,不甜。”
低頭看着那一塊兒油炸糕,眼淚無聲無息地落在衣服上,看的人模糊,他的嗓子用力地哽住,只看着金黃的糕,裏面黑色的餡兒。
很苦,吃到嘴裏很苦。
那些人,再也吃不到,三個月的軍饷,再也吃不上一塊油炸糕。
千裏奔襲出川,卻看不見一眼上海的繁華。
所有的一切,在滬東南的郊外,堆屍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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