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曲終, 沈央央微微鞠躬，低頭致謝，收回琴弦, 下臺。
比賽是全部表演完之後，每一組的前三名進入決賽, 稍後評委會統一公布進入決賽的名單，她見前面的參賽者都是拉完琴就下臺，因此往下走得十分果斷。
在她走下臺階，只看得到一個挺拔背影的時候, 其中一個評委才反應過來，“這個琴聲演繹得太具有感染力了, 在感情的處理上近乎完美！”
藝術品最重要的是什麽？不是技巧, 不是成本，而是經年之後你再看這幅畫，再聽這首歌, 依舊能被這其中所蘊含的感情所打動，而一個獨立的個體想要借助外物打動另一個個體，又是多麽的困難。
可剛剛的參賽者居然做到了這一點, 這在年輕的小提琴手中是多麽難得。
評委整理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還想再面對面的點評一下對方的演奏，可擡眼之後對上的只有對方漸漸遠去的背影, 嘴角抽了抽之後，好吧, 天才總是很有個性的。
臺上評委們因為她剛剛的演奏紛紛開□□頭接耳，這個架勢使得在她後一位表演的參賽者, 直接心态失衡彈錯了一個音, 但此時已經沒人因為他這個失誤大驚小怪了。
沈央央才下舞臺, 就被一個梳着公主頭的女生攔了下來，“你好，我是你之前的那位參賽選手，我叫米娅。”
沈央央腳步一頓，“你好。”
她對對方有印象，當時演奏完下臺的時候，她臉上全是沮喪，此時再看，對方眼眶依舊紅紅的，看得出來她剛剛應該在後臺哭過。
沈央央很有耐心的詢問，“請問有什麽事嗎？”
米娅擡眼打量了沈央央幾眼，她以為對方會是高冷不理人的那種類型，沒想到說話居然還很親切，其實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麽會腦子一熱就攔住了人，或許是因為他們拉的是同一首曲子，她完全沒法處理好其中的感情層次，而對方卻能表現得那麽完美。
其實在剛拿到抽簽名單的時候，知道在她和萊爾中間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大一新生時，她還感到有些慶幸，起碼在她後面的那個人肯定會表現得比她差，而萊爾則更加幸運，說不定前後對比之下評委會給他打出一個更高的分數。
不過現在看來她依舊是幸運的，恰好是在對方之前上臺表演，不至于像萊爾現在這樣承受巨大的壓力，以至于都沒法發揮出原有的水平。
艾薇和費恩從沈央央上臺之後就一直在關注着她，尤其是費恩的眼神格外專注，聽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不管聽多少次，伊芙的琴聲依舊是那麽令人驚豔。”
艾薇神色複雜，“對呀，”她側了側頭，“而且她又進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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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艾薇突然想起班上的一些傳聞，伊芙在此之前一直都是把小提琴當作興趣愛好來上課，甚至在幾個月之前才決定好要走小提琴這條路。
當時艾薇聽說後只微微一笑，她這一路走來，最清楚這條路上的艱辛，正常人必須要努力和天賦都必不可少才能走到這一步，伊芙這傳聞未免有些誇大其詞了，可現在，她卻對自己的認知産生了一點懷疑。
他們兩人從學琴以來，就一直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從來都只有別人望着他們的琴聲羨慕嫉妒的時候，沒想到現在追趕不上的平庸者會變成他們自己。
“那是朱麗葉音樂學院的大三級學生在和伊芙說話？”費恩忽然開口。
艾薇眉頭皺了皺，他們學院一向和朱麗葉音樂學院不合，沒別的原因，兩所學校都是音樂領域的頂尖院校，遇上了自然要別一下苗頭，“他們想做什麽？”
沈央央還在和米娅說話，忽然一個聲音插進來，“伊芙，決賽名單出來了，你要一起去看嗎？”
艾薇走上前挽住了沈央央的手，沈央央他們那一組就是最後一組，評委都是聽完之後當場打分，此時後臺的工作人員已經統計出了決賽名單，沈央央他們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上面除了名字之外，還有每人最後的綜合得分，沈央央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伊芙 艾爾斯音樂大學小提琴系”，而在她名字的後面，緊跟着一個女生的名字，後面帶着的學院歸屬是朱麗葉音樂大學。
艾薇在名單面前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棕色馬尾的那位就是朱麗葉音樂學院的凱莉，排在你後面的那一位。”
“這次艾爾斯大學的大三生只有一位進入了決賽，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她應該會是這屆全美古典音樂大賽的冠軍。”
可惜現在出現了沈央央這個意外，如今冠軍的得主變得撲朔迷離起來，艾薇聽到在場的不少參賽人員都在壓低了聲音讨論，這次的冠軍到底是會屬于朱麗葉音樂學院，還是艾爾斯音樂大學呢？
沈央央順着艾薇的動作朝那個方向看過去，一轉頭就對上了對方的視線，凱莉似乎就是在等着她發現自己，率先朝沈央央比了一句唇語。
“凱莉剛剛對你說了什麽？”走出會場後，艾薇好奇的問。
沈央央回想了一下，“她說會在決賽上打敗我。”
艾薇站的角度沒看到對方的臉，費恩卻是看到了的，聞言望了望天空，凱莉想表達的意思可不像沈央央翻譯的那麽溫和，對方明明說的是“會在決賽上給她好看”。
他有時候覺得伊芙真的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會不動聲色的報複人，還無師自通的會自動文明過濾一遍別人的話。
決賽是在下周三，這段時間系裏知道他們三人進入了比賽的決賽，在各科課業上紛紛為他們大開綠燈，有兩位教授甚至還免了他們這段時間的課業。
“如果全美古典音樂大賽是天天舉行的就好了，這樣就不用寫這些繁瑣的作業了。”費恩放下手上的琴之後感嘆。
“怎麽可能？”艾薇翻了個白眼，她外表看起來是一位嚴肅的英國少女，但熟悉之後則會發現她性格裏帶着英國人特有的那種冷幽默，而且說話做事也并不刻板。
他們三人在上羅德尼教授額外給他們加的小課堂，此時教授有事出去了，留他們三個在琴房練習，路過的同專業同學見到三人後，都會友好的朝他們打一個招呼。
這對艾薇和費恩來說是正常的，但對沈央央來說則有點特別，這表明她如今已經完全被小提琴系的學生接納了，而且在班上還處于一個比較受關注的中心位置。
黛西把一袋牛奶和吐司放在了沈央央面前，語氣裏帶着鼓勵，“伊芙，你一定要加油打敗朱麗葉音樂學院，為我們艾爾斯争光！”
去年全美古典音樂大賽的冠軍就是朱麗葉音樂學院，當時他們學校還被對方秀了好久的優越感，因此這一次大家都憋了一口氣，把希望都寄托在沈央央身上。
可以說，沈央央如今在系裏享受的是如春風般溫暖的寶寶級別的待遇，黛西放下東西就走了，費恩揉了揉小臂肌肉，有點不敢置信的開口，“她是不是忘了教室裏還有兩個人？”
“你還沒習慣這種對待嗎？”艾薇的語氣有些複雜，讓她完全承認自己不如另一個同齡人，她一時間還沒辦法做到。
“對了，你們下周三會邀請人去現場觀看比賽嗎？”艾薇突然問，“下周三我爸爸在紐約有一個活動，他說會來給我加油。”
她出身于一個家庭氛圍十分和諧的家庭，因此也很願意對外提起自己的家人。
“我家裏人應該不會來，他們都太忙了，”費恩淡淡的回答，“但是有一位朋友可能會去比賽現場。”
費恩說的是萊斯利，又過去了半個月的時間，他仍舊沒找到那位精靈少女，在長時間沒結果之後他已經對此處于半放棄的狀态，懷疑那位東方精靈是否真的存在。
因此上周在朋友們合力的勸說下，萊斯利才答應周三會去比賽現場聽聽音樂散散心。
“你呢伊芙？你的家人會到現場為你加油嗎？”艾薇興致勃勃的問，她到現在還沒放棄對方是一位東方貴族的猜測。
“應該不會，”沈央央回想了一下，她其實和鐘沛宜、周淑慧都提到過這次比賽，但這兩人都算不上空閑，自然沒辦法為了她專門跨國來觀看一場比賽。
倒是她的姐姐沈麗麗還有點可能，他們前幾天剛通過電話，讨論的是關于外國電影引進的問題，沈麗麗已經收拾好了離婚後的心情，目前将工作重心都放在了盛陽實業上，畢竟沈央央選擇了小提琴這條路，那未來盛陽的經營權，勢必會落在沈麗麗身上。
至于她在離婚後的消沉期間，和妹妹一起開的那家投資公司，目前雖然還是她在打理，但她卻并沒有放多少關注在上面，通電話的時候她還笑着調侃過沈央央，“當初一本正經的說要帶着姐姐賺大錢，現在知道賺錢有多不容易了吧？”
她這話并不是在指責沈央央，雖然這次虧的錢保守來看起碼有好幾百萬，即使是沈麗麗也有點心疼，只能在心裏安慰自己，妹妹的開心可比這點錢重要多了。
如今那兩部電影還沒上映，圈下的三塊地因為政府規劃文件還沒有下來，尚且處于無人問津的狀态，在包括了解沈央央動态的鐘沛宜等人看來，沈央央的這幾筆投資都算是回不了本的。
因為沈麗麗目前對投資公司的信心不太大，所以沈央央也不清楚對方會不會專門飛來紐約參加這次電影節，順利引進她看好的那一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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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賽當天是一個豔陽天，沈央央從二樓卧室下來之後，才看到餐桌上坐着傅易真。
餐桌上擺着冒油的鹹鴨蛋，這是周淑慧專門從國內寄來的，正宗的高郵鹹鴨蛋，每一顆都有着厚厚鹹香的鴨油，除此之外還有一碟清脆爽口的小菜，和一鍋熬得米油都熬出來了的暖呼呼的小米粥。
傅易真正在就着鹹菜喝粥，但神色卻有着明顯的疲憊和心不在焉，沈央央邊下樓邊問，“你怎麽來了？”
她并沒有提前收到對方會過來的通知，傅易真動作頓了一下後才回答，“你今天不是有一場重要的比賽嗎？我來給你加油。”
說完後又仿佛不經意的問了一句，“怎麽都不提前請我去比賽現場？”
如果不是鐘沛宜打電話過來特意提起，叫他抽空去給沈央央比賽加油，他都不知道對方這周有一個重要的比賽。
沈央央盛了一碗白粥，剝開一只滋滋冒油的鹹鴨蛋，浸在粥裏，“我以為你很忙。”
傅易真最近确實很忙，他明年就畢業了，而且不打算繼續在國外深造下去，甚至昨晚他都還在某個聯絡關系的飯局上，直到十一點才一身疲憊的回家。
昨晚他回家之前，劉真幾人還笑着問了他一句，“交女朋友了嗎？這麽早就走？”
他們幾人雖然經常聯系，但卻并不知道周雨嬌的事情，私底下還猜測過傅易真是不是有感情潔癖之類的問題，所以才會一直沒交往女朋友。
傅易真拎起外套，低頭看了下時間，“我妹妹明天有一場比賽，我得早起去給她加油。”
有時候他會很矛盾，不滿足于自己僅僅是沈央央哥哥的這個身份，但在對外人的時候，他卻很喜歡這樣介紹對方，聽起來仿佛他和沈央央之間，有着一層別人怎麽也介入不進去的關系。
聽到他提起沈央央，三人都愣了一下，尤其是李瞻幾乎是立馬脫口而出，“沈央央明天有比賽？在哪裏比賽？”
“對啊，是小提琴比賽嗎？在哪裏比賽啊？”劉真緊跟着好奇的問。
“就是一場古典音樂大賽。”傅易真不太願意和他們說太多沈央央的事情。
等他走後，于夕顏才撥了撥頭發開口，“傅易真知道他妹妹在艾爾斯大學的生活不是很愉快嗎？”
她眉頭有些隆起，這段時間沈央央忙于練琴并沒有再參加過他們的聚會，他們自然也沒怎麽聽說過對方的近況，只以為還是和半個月之前那樣，還沒融入校園生活。
于夕顏這樣說倒不是出于什麽看笑話的惡意，只是猶豫要不要提醒一下傅易真關心自己妹妹，讓她在紐約的生活更加順利些。
沈央央并不知道只是點頭之交的幾人對自己的特別關注，傅易真和孔溪一起送她到比賽場地後，她去後臺和艾薇兩人會和，他們倆則去了前面的觀衆席。
艾薇挽住了她的手朝門口張望了一下，“剛剛那個送你的男生是你的家人嗎？”
她剛剛看到了傅易真和沈央央一起下車，而且看氣質，傅易真也不像是助理一類的角色。
“那是我的哥哥，”沈央央簡單的解釋了一下。
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他們兩人在這裏才說了幾句話，就有工作人員來請參賽選手上前抽簽。
很巧合，她抽到的位置恰好是在之前第二名的那位朱麗葉音樂學院的女生凱莉的後面，決賽的比賽曲目是評委指定的，是一首和歡快之類的形容詞完全不搭邊的曲子，曲風冰冷沉郁，仿佛是要把人拖進一個黑沉的夢裏。
這類偏向沉重的曲子向來都很難在比賽中演繹，因為參賽的選手大多年紀不大，在演奏青春明快的曲目時和他們的年齡心境相符合，當然能輕松的拉出其中的感情，而沉重的曲子則需要人有着一定的閱歷，不然很難營造出感染人的意境。
看到這首曲子時，凱莉就嘴角帶笑的看了沈央央一眼，艾薇在她旁邊補充說明，“這是凱莉擅長的曲風，現在看來她應該對冠軍很有自信。”
她說完這句話後還聳了聳肩，很清楚凱莉這是不了解沈央央，畢竟她的年齡擺在那裏，而且複賽的時候，她拉的也是一首輕快的曲調，所以她會誤以為沈央央只擅長駕馭輕快的曲風也正常。
說實話，如果不是這一周以來，她大多數時候都是和對方在琴房裏練琴，那說不定現在她還會為沈央央緊張一番，擔心情況對她不利。
凱莉的身邊陪同的也是一位朱麗葉音樂學院的助教，看到比賽曲目後他同樣嘴角帶笑，“看來這次我們茱麗葉音樂學院又要捧回一座獎杯了。”
就是有點可惜，他們這一屆的大一新生明顯比不上對方，等兩年之後新生再參賽，獎杯又要讓給艾爾斯了。
不過目光從沈央央身上轉回本校的學生身上後，助教又感到了一點安慰，至少在今年，冠軍的獎杯是屬于朱麗葉的。
凱莉是第九個上臺，她的确很擅長這樣的曲風，閉上眼睛後整個人完全沉浸其中，将曲子裏的感情演繹得十分到位，基本上已經算是做到了她這個年紀對樂曲理解的巅峰，從臺上幾位評委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他們對凱莉的演奏非常滿意。
凱莉之後就是沈央央，走上舞臺需要經過一小段臺階，在上臺時她和剛下臺的凱莉擦肩而過，對方朝她露出了一個屬于勝利者的微笑。
複賽時她和沈央央拉的并不是同一首曲子，而且她本來就不擅長類似的歡快曲調，所以她當時雖然認識到了沈央央的實力很強，但卻并沒有太認真的評估過對方。
這一方面是因為沈央央的年紀，她自恃是對方的學姐，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對方的種族，她是個亞裔，凱莉倒不至于歧視對方，只是白種人潛意識裏就會有一種優越的心理。
沈央央上臺後，評委還記得上次她的驚豔表演，因此一個個都露出期待的神色，“伊芙小姐，請開始你的表演。”
在評委們看來，她和凱莉的上臺順序挨在一起也好，冠軍大致上就是在她們兩人之間産生，這樣一前一後，又是同一首曲子，對比會更加直觀。
剛剛凱莉的演奏已經算是完美，有一些評委在她這個年紀，都不能保證能诠釋好這種沉郁的曲風，複賽上沈央央雖然表現優異，但很難說能在決賽上再次超過對方。
即使艾薇對沈央央很有信心，此時在聽了凱莉的演奏後都有些打退堂鼓，“你說伊芙能超過凱莉嗎？”
費恩沒說話，這也是現場大部分人此時心裏的疑問。
冰冷的琴聲響起，沈央央少見的閉上了眼睛，一束光打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眉眼、睫毛、嘴唇，空氣中有細小的微塵浮動，萦繞在她周圍，恍惚間似乎讓人以為看見了月光。
飛蛾追逐月亮而永不能得到，她的琴聲也是如此，冰冷清淨，像是霜色鋪滿了一地，又像是暮年回首之後，月亮仍舊高高的懸挂在天際，比起凱莉的完美诠釋，她的琴音裏更多了一種動人的東西。
近乎于神靈阖上雙眼時的無悲無喜，這樣的感情當然算不上喜悅，但又超越了悲傷，只讓人覺得冷，而冷在此時已經變成了一種幹淨的情緒，人的情感通常都是很複雜的，常常你覺得悲傷，是悲傷、孤獨、受傷、感懷等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而這樣的琴音卻冷得純粹，讓人看見一片飄落的雪花，就只會想到一片飄落的雪花。
凱莉的琴聲當然完美的拉出了原曲中蘊含的感情，但她表達了，卻沒辦法做到動人，音樂的共鳴真是一件很奇妙的東西，事實上所有和人的感情挂鈎的東西，都充滿了無法預知性，有時你拼命握住手裏的沙子，它卻流逝得更快，而有時你只是輕輕撥動手上的那根弦，卻偶然牽動了路邊某個人的心。
直到沈央央下臺後，凱莉仍舊有些回不過神來，她忽然想起昨天米娅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她們在複賽上演奏的是同一首曲子，她說“對方對音樂的認知是超越了同齡人的，這是一種無法被追趕的天賦”。
超越了同齡人，所以也包括了她？
作者有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