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傅楠回到傅家那天是一個大晴天, 天空一碧如洗,悠悠的飄着幾朵白雲,溫度很适宜出行, 鐘沛宜和傅易真來接她,病房裏站了不少人, 除了傅家帶過來收拾行李用品的傭人之外,還有三院的醫院和傅楠的主治醫療團隊。
周紅梅來的時候,病房外還站了兩個警衛員,因此她沒能像往常一樣直接進病房。
在門口被攔下了之後, 她稀奇的看了幾眼,這兩人之前沒出現過, 恐怕還不知道她是傅家的親戚。
她在病房外喊了一聲“袁雲”, 而後立馬改口“傅楠”,本來她還有點生氣警衛員攔着她不讓她進病房,可随即看到袁雲出個院, 三院的院長都出來送,還安排了一般人都沒見過的警衛員後,權衡了一下利弊, 心裏的天平立馬就偏倒了。
傅家當然是越有背景越好,她親女以後也越有前途。
沈央央六點下晚自習,傅植業和傅老爺子已經在家等着了, 傅楠要收拾的東西不多,都是生産後各方面送到病房的, 貴重的早就收到了傅家。
“等寧寧滿月之後,家裏再辦個宴會, 請一些你小時候玩得好的小姐妹……”鐘沛宜樂呵呵的說。
其實這麽久過去了, 傅楠在圈子裏哪裏還會有記得他們之間感情的姐妹?她只是想減輕一點傅楠心裏的陌生感罷了。
這時候周紅梅湊過來, 目光凝在搖籃裏的傅瑞寧身上,越看越歡喜,尤其是和家裏的那個一對比,這個有多招人喜歡,家裏那個就有多遭人讨厭,她可得趁着這個機會多看幾眼,以後他們母女團聚肯定不會像現在這麽方便了。
傅楠一開始還疑惑周紅梅怎麽這麽親寧寧,畢竟這個大嫂是什麽性格她很了解,但後來發現她對小朋友沒有惡意,似乎只是單純的合眼緣,也就随她去了。
最近這段時間,她身邊的人對她的态度變化都很大,她已經習慣了這一點。
倒是鐘沛宜,她目光淡淡的看了周紅梅一眼,她是知道周紅梅為什麽這麽喜歡寧寧的——無非是誤認為這是她的親女兒。
傅家是有點背景,但也不是什麽事都敢做,這種事情就算當場抓了個現行都很難判罪,更何況他們手裏還沒有證據。
鐘沛宜不打算做什麽,周紅梅既然誤會了那就讓她繼續誤會下去好了,她這幾天發愁的都是怎麽讓傅楠離開袁家。
一切都收拾妥當後,傅家人要走了,周紅梅還對秦瑞寧念念不舍,“寧寧真乖啊,等着大姨以後來看你。”
她說這句話是想袁雲邀請她上門做客,大家都是親戚,沒想到傅家人根本不接茬,下樓後在車前客氣的和她道了別,緊跟着就開車走了。
Advertisement
留周紅梅一個人站在路邊,看着開遠的小汽車,一面覺得這轎車真氣派啊,一面得意還好當初換了孩子,現在享受這些物質條件的是她的親女。
三院離傅家住的大院兒有點距離,小汽車一路開過去,傅楠看着車外的景色越來越陌生,直到到了大院兒門口,她才感覺到了一點熟悉感。
為了安撫她,這幾天傅植業和傅易真都盡量做到每天早點回家,沈央央也是放學後大多數時間和傅楠待在一起。
或許是因為冥冥之中是沈央央改變了兩人命運的緣故,傅楠和寧寧都十分親她,尤其是寧寧,別人怎麽逗她她都一律閉着眼睛睡覺不理人,但只要沈央央一說話,小家夥立馬睜開葡萄似的大眼睛,萌萌的看向聲音的方向。
“寧寧喜歡小姨呢,對不對?”
大院兒裏有一片小靶場,裏面不是真槍,平時多半是各家的子弟在場上練手,玩兒着發洩精力,沈央央小的時候還被陸鐘他們帶着手把手教着打槍,後來是她嫌費手,再加上實在沒有這方面的天賦,這才不常來這塊地方。
但沈央央聽鐘沛宜提過,傅楠小時候被傅植業逼着操練,她又不服輸,常常一個小女孩兒在靶場待到天黑,一遍遍瞄準射擊。
今天小靶場裏只有一小波人,四五個的樣子,沈央央選了一把槍遞給傅楠,“楠姐你要不要試試?”
傅楠原本想說不,她一個家庭婦女,怎麽會打槍呢?
但搖籃車裏的女兒偏偏在這時候發出了一聲咿呀,似乎是在鼓勵她一樣。
傅楠接過了槍,對着靶子比劃了幾下,她沒扣動槍把,轉頭看沈央央——沈央央似乎并不在意她打或者不打,也不在乎她是不是會出醜,目光全放在寧寧身上。
傅瑞寧仰着頭努力看向大人們,沈央央學着她的樣子低頭睜大眼睛,一大一小仿佛時間靜止了一樣,在比誰睜着眼睛的時間長。
傅楠心裏松了一口氣,初來乍到這樣一個家庭,和她以前的成長環境完全不一樣,她當然會慌,會怯場。
她原本就不是能言善道的性格,這幾天只不過是越發沉默了。
拿起手裏的槍,傅楠又奇妙的感覺到了那種熟悉感,仿佛是經年之後,一遍遍射擊的肌肉記憶還留在她的身體裏,她聽鐘沛宜講過,她以前是很不服輸的,部隊裏多少人怕傅植業,但她在面對傅植業給的壓迫時,也執意不服輸。
她不服輸,傅楠想,十歲那年在邊境什麽都不記得的醒來時,她就不服輸的想活下去,她曾是很銳意的,只不過後來在生活年複一年的打磨中忘記了。
“砰!”第一槍,子彈偏離了方向,連靶子都沒有摸到。
“砰!”第二槍,傅楠調整了姿勢,打到了最外面的那一環。
“砰!”第三槍,比第一槍還不如。
她或許曾經是真的一遍一遍的練過射擊,傅楠感到一股久違的快意,她似乎天生就知道怎麽才能射中靶心,只是動作跟不上眼睛。
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但傅楠沒感覺到,她的額頭上全是汗水,眼睛眯了起來,眼裏只有最前面的靶子,一遍遍灌入子彈,拉槍,對準,射擊。
因此她也沒注意到周圍越來越靜,原本在旁邊打着玩兒的那群少年少女,此時都全神貫注的看着她打槍。
看着她從最開始第一發的連靶子都打不中,到現在槍槍都在七八九環之間。
最後一發,傅楠下意識的調整了一個最佳姿勢,對準靶心,“砰!”,十環。
周圍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叫好聲,傅楠打中後嘴角帶笑,抽回槍對着槍口吹了一口氣——這個動作做完後她愣了愣,她不是張揚的性格,這種動作就像電影或者動畫片裏,總之不該出現在她身上。
該出現在鐘沛宜給她看的,那個十歲的小傅楠身上。
傅楠感到有些尴尬,她下意識的用目光去找沈央央,卻發現她嘴巴微張,眼神有點震驚,而寶寶顯然也是跟她學的,小嘴巴張得比她還大,眼神比她還震驚。
沈央央說,“楠姐你真厲害啊。”
她之前是聽鐘沛宜提過傅楠在射擊方面的天賦,她小時候似乎是為了向傅植業證明女孩子并不比男孩子差,軍事方面的各項成績都很出色,所以傅植業工作的時候偶爾也會帶着她,那時候傅家人是真的對她寄予了厚望。
不過沈央央聽的時候一直以為鐘沛宜是帶了點親媽濾鏡的,直到現在她才發現,那些描述竟然一點也不超過。
旁邊那群少年少女也跟着起哄,“楠姐牛逼!”
“沈央央你楠姐之前是部隊的吧?懷孕退伍了?”
他們眼裏都是好奇,沈央央的楠姐,那不就是傅家剛回來的大小姐?這是圈子裏最近的大事,誰都知道傅家死了的那個女兒,最近又回來了。
早就想見見傅楠真人了,沒想到本人這麽夠味兒,傅楠打槍時十分帥氣,再加上身份加成,這些大院兒子弟倒一點都沒有排斥她的想法。
傅楠沒想到這些人這麽快就接受她了,她其實很擔心在這個階層裏的交際問題,怕自己在外面會遭到冷遇,讓傅家人覺得丢臉。
沈央央大大方方的介紹她,“這是我姐姐傅楠,這是我小侄女傅瑞寧,小名寧寧。”
男生們都去打槍了,只有兩個女生和他們留在原地,聞言親近的叫了一句,“楠姐。”随即低下頭去逗小朋友。
“小寶寶真可愛,一點也不哭。”其中一個感嘆,她家裏也有個小嬰兒,跟個混世魔王似的,一碰就哭,嬌氣得不得了。
他們和傅楠其實沒有共同話題——總感覺傅楠是媽媽輩的人,雖然好奇傅楠這些年的經歷,但看沈央央的态度,就知道傅家十分維護這位才找回來的大女兒,因此也不好那麽不禮貌的當面問她。
不過雖然不能問當事人的八卦,卻可以講講其他人的八卦。
“沈央央,你最近下晚自習後,是不是還是和林定一起回家?”
“對啊,怎麽了?”她和傅楠一起推着嬰兒車,走到了一個陰涼點的地方。
其中一個壓低了聲音,“那你知不知道他繼母嫁進來的時候,帶的那個蘇向松?就是比林定大了一歲,又随母姓的那個?”
“你最近都沒感覺到林定的情緒變得低落嗎?”
沈央央一頭霧水,“他為什麽要情緒低落?因為蘇向松?”
“哎呀,你笨啊,大院兒裏之前就在傳蘇向松是林定同父異母的哥哥,比林定還大一歲呢,你知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另一個補充,“聽說林叔叔要給蘇向松改姓,改成姓林呢,”她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這不是不是反向證明了蘇向松确實是林叔叔的親生兒子?”
當初林定的母親去世之後,不到一年,林父就迎娶了新妻子過門,當時這件事在大院兒還被議論過一陣。
倒不是驚訝林父新娶的速度,畢竟林家夫妻倆的關系本來就不怎麽好,驚訝的是林父新娶的這個女人,據說是他當年的初戀。
由此來看她帶進家門的那個大了林定一歲,還随母姓的兒子就很可疑了。
不過這些都是他們私底下的猜測,林定生得好,學習成績又好,雖然性格孤僻,但在圈子裏女生們之間受歡迎度卻不低,沈央央就聽過小姐妹們時不時的議論他幾句。
尤其他身世很坎坷——這就更能引發青春期女生的幻想了,似乎不止男生在年輕的時候願意做一個騎士守護心上人,女生也會對特定對象産生一種憐愛心理。
他們說完之後,沈央央才想到這似乎是原書裏的一段劇情,林定受了打擊默默療傷,蘇柔找到他陪伴他,兩人感情由此更近一步。
————
林定淩晨三點的時候突然驚醒,他又做了那個噩夢,打開床頭燈後,暖黃色的燈光鋪灑在室內,他起床接了一杯水,慢慢喝了幾口平複情緒。
其實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類似的夢了,夢裏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色,窒息又粘稠的包裹着他,仿佛怎麽掙紮也掙脫不開。
他父親和繼母已經睡了,整棟房子一片安靜,林定想起晚飯的時候他見到的,他的繼兄蘇向松,他生得很白淨,像他的媽媽,林定聽過大院兒裏的傳言,他曾仔細觀察過對方的長相,試圖分析出和他父親相似的地方。
可林定或許是天生不擅長做這份工作,他觀察了很久,沒覺得蘇向松像林父,但也沒覺得他們不像,他們五官上是有相似的地方,但這相似度太過似是而非,似乎是在任何兩個人臉上都會發生,他因此也就對大院兒裏的傳聞将信将疑。
昨天晚上林定先吃完飯,他站起來打了招呼後離開餐桌,一切都和平常沒有什麽不同,除了蘇向松突然擡頭朝他笑了一下。
林定感到一瞬間的不适,但這種感覺很淡,直到九點鐘他洗完澡後,不經意間聽到父親和繼母之間的談話。
林父的聲音很柔和,這是和他母親說話時沒有過的,“我吩咐了助理,下周就能把向松的戶口轉到林家,改成姓林,這下你滿意了吧?”
“滿意滿意,你做的事情我哪裏有不滿意過?”
兩人之間的氛圍透着股熟稔的親昵,林定想,原來正常的夫妻之間是這樣相處的。
而蘇向松晚飯時對他的那個笑,是因為戶口即将轉進林家。
其實林定不太在意這些,蘇向松的戶口就算轉進來對他也沒什麽影響,他父親和母親是家族聯姻,婚前早就簽訂好了財産協議,而母親死後,她名下的基金房産珠寶等一系列財産,早就轉到了他的名下,并且是由他的舅舅們在他成年之前代管。
至于父親,他上面有爺爺壓着,該給他的那一份同樣不會少。
所以蘇向松就算改姓林又有什麽用呢?除了在對外的時候,能更加名正言順的用林家這塊招牌。
林定以為自己不會在意,但是晚上做夢的時候卻又夢到了那一幕,他母親自殺的那一幕。
林定的母親吳玉熙是吳家唯一的女兒,上頭有兩個哥哥,家族裏這一輩除了她之外全是男性,因此從小被養得不谙世事,長相幼齒化,愛穿蝴蝶結小裙子,說話做事也像一個小孩子。
她的心智其實是不成熟的,至少在許多人看來,吳家把她寵得太過了,二十歲的人做事卻像十歲的小孩子。
吳玉熙很聰明,她不是智商不夠,只是所處的成長環境限制了她,當什麽異想天開的想法都會有人支持甚至盡力滿足,人際交往上也常有堂哥親哥在一旁過度保護的時候,人是真的很難長大的。
估計吳玉熙這輩子遭遇過的最大的挫折就是林定的父親林封,她對林封一見鐘情,偏偏林封不像她的哥哥們那樣無限憐愛她,那時候的林封早就有了初戀女友,謀劃着和她共度一生,不管成與不成,總之吳玉熙這樣的小孩子風格不在他的審美之內。
但偏偏他最後卻是和吳玉熙結了婚。
這是他們悲劇的開始,林定長大了了解這段往事後,時常這樣冷靜的評價,林封不喜歡吳玉熙,吳玉熙的心智又不夠成熟,無法正确的看待丈夫不喜歡自己這件事,而偏偏她又在這樣的狀态下,生下了林定。
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怎麽能負擔得起另外一條小生命?
在林定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和他媽媽的角色就幾乎是颠倒的,吳玉熙很愛林定,但她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常常還需要小林定來安撫她的情緒。
林定關于小時候最多的記憶,就是他爸爸不太愛回家,他媽媽常嘤嘤嘤的抱着他哭,一邊哭一邊充滿希冀的問他該怎麽辦,仿佛是期待他能夠像她的哥哥們那樣,站出來給她做主。
她是生活在象牙塔裏的公主,林定有一次讀童話書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随即又模糊的想到,這樣的公主如果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是離不開旁人的愛和照顧的。
人類社會為了運轉下去,仔細界定了成年和未成年的界限,這給了幼生體一個學習到生存本領的緩沖期,讓他們更容易在這個世界上存活,而動物世界裏失去了庇護沒有新手保護期的幼崽,大多數一出世就面臨着死亡的威脅。
吳玉熙的新手緩沖期已經過了,成年人的世界已經向她張開了血盆大口,但她自己卻還以為自己還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小寶寶,只是疑惑周圍人的态度怎麽變化得那麽大。
林封為什麽不能像她的哥哥們那樣照顧她喜歡她?
林定智商高,又被迫早熟,他當時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自己才真正是個孩子,根本不能給予吳玉熙她所需要的照顧。
如果他當時足夠大就好了,在浴室發現吳玉熙自殺之後,林定曾這樣想過。
他不讨厭吳玉熙,因為她是真的愛林定,只是客觀條件限制了她對林定的愛,他也不讨厭林封,因為林封确實沒辦法愛上吳玉熙。
在這整件事之後,林定唯一能感到一點溫度的事情,就是每天下午三點半放學後,林家的門鈴準時被按響,然後一張雪白的小臉出現在他卧室門前,不是很樂意的遞給他一個裝着炖湯的保溫桶。
那是小團子時候的沈央央,紮着羊角辮,脖子上還系着紅領巾,回來後書包剛放下,就被鐘沛宜催着來給他送湯。
她的表情很鮮活,沒有一般人臉上的同情,仿佛并不覺得他遭遇了這種事情很慘,滿心只有想要趕回去做完作業,再出去玩的不耐煩。
林定因此覺得很有趣,從一開始的禮貌客套,到後來的一到時間點,就忍不住期待小團子今天會給他送什麽湯。
他開始覺得沈央央是他唯一的朋友,可在他觀察之後,卻失望的發現除了他之外,沈央央走到哪裏都很受歡迎,在外面還有無數個朋友。
林定開始不動聲色的讓兩人的關系變得更熟絡,更牢固,他們因此擁有了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基地,只有彼此知道的小秘密,只有和彼此一起經歷過的遭遇……
或許因為當初是沈央央的出現驅走了母親自殺的陰影,林定在每次做噩夢之後常常想起她。
第二天傍晚放學後,或許是因為前一天晚上想起了沈央央,林定鬼使神差的去了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秘密基地。
他其實不知道沈央央會不會出現,畢竟他來之前沒通知過人,只是他在這一刻很希望她的出現,就像八歲時候的那一碗碗炖湯,每天下午三點半準時響起的門鈴聲。
而且這也不是不可能,蘇向松改姓的事她肯定聽說了,沈央央肯定知道他會待在這裏,他們一向很有默契,那她會出現嗎?
身後确實響起了腳步聲,輕輕的,跳躍的,聽起來就是年輕的女孩子。
林定嘴角浮現了一抹微笑,他有時候真的難以遏制這種享受沈央央對他的特殊關心的心情,等腳步聲走近後,林定才慢慢的轉過頭。
不是他以為的沈央央。
是蘇柔。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