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民國篇·韓聽竺(柒)
唐叁留下的一張圖就在茶幾上,他伸手拿過來,想展開給她看,自己卻先瞟到了角落上寫的木雕名字。
《永澄》
是巧合,還是确有聯系。
他偏向于後者。
阿陰起身鑽進他懷裏,定睛看了看那張紙,本來揚起的嘴角霎時間有些僵住。
韓聽竺看到了,這個認知好像彼此都知道。看到邊角處的字,看到阿陰消失的笑。
他依舊不動聲色,同她一起看這張圖紙。墨色線條勾勒,像是她提筆之間的藏鋒,劃心頭一刀接一刀。
阿陰不必多看,再熟悉不過。
雕的是般若寺山後的永澄池。
她當年偶遇大師倪玖的鬼魂,守着一處無人知曉的棚屋,裏面滿是雕好的亡妻。阿陰答應幫他全部燒掉了卻遺願,作為酬勞,他指點她雕一座永澄池。
簡明的池壁被她多添了些紋路,池中晃蕩波形的水紋,有三株千瓣蓮盛放。千瓣蓮最細,雕的最難,阿陰一雙玉手只在那時磨出了些薄繭,現下已經養的不見痕跡。旁邊有鑿地的橢圓石碑,被砍掉一塊,好似在歷史長河中飄蕩着損毀了。
阿陰知道,本來就是那般。她最後“池”字剛刻出一個點,手指劃破,血順着刻刀向下流,注入那點,再流淌下去。她卻忍不住出神,看那永澄池水奔流,流的不是染了蓮花馨香的清水,是血水。
不是指腹血水,是心頭血水。
擦幹血跡之後,她只那一點染的最深,摳不幹淨。像姑娘家額頭正中的點頰,不是朱砂所作,是咬破手指滴出來的。果斷握刀,先是“沙”的一砍,再是“啪”的一落,小塊木料墜地,“永澄池”變“永澄”。
年歲太久,阿陰記不具體。大抵是天佑年間,大唐即将傾覆,她把這看做是有關竺寒的天意。
有多久沒見到這座雕了,她算不出來。完成了的次日,就被毫無留戀地送給般若寺,當時的住持不知道法號是何,更不知永澄池名為何,感念收下。
她暗自告訴自己:不求結果如何,但記路途苦樂。
嘴巴好似許久未碰過水一般幹渴,艱難地道一句:“着實精巧。”
“嗯。”韓聽竺贊同。
她故作輕松,試圖緩和,“倒是真想親眼瞧瞧呢,對比下有沒有畫上這般精細。我想着,這畫倒也可以作個拍品了,出自上海灘哪位畫工之手?”
他搖頭,算回答後一句,開口接她前一句:“十二月初的拍賣會,到時候一起見見,我眼拙,阿陰懂的多。”
“好。”
這算是個約,三言兩語間定下了。
可眼前問題是:《永澄》失竊,韓聽竺的人毫無頭緒。
若是為了謀財,攥着這麽大個物件,定然想要盡快脫手。而弘社從上至下的人遍布上海灘,卻一點風聲都探不到,實屬蹊跷。
阿陰忍不住想,這其中是不是有鬼在作祟。鬼又貪圖這木雕作甚?
次日陰天,韓聽竺照舊輕聲出門,阿陰心中有事,睡不安穩,便緊跟着起床,收拾過後去找藥叉。
障月現下同藥叉住一所公寓,甚至有好事的傳,風流愛玩的羅公子實際男女通吃,為此阿陰笑了好一陣子。他見着阿陰早早來了,不顧還穿着睡衣,很是開心,可阿陰張口就是“韓聽竺”,障月立刻撂了臉子,轉身回房,緊閉着門。
阿陰扯了扯旗袍前擺,轉頭同藥叉理這麽個事情。
那人靠在個阿公最愛坐的搖椅上,樣子也很是像個老阿公。聞言眼皮子動了動,很是不耐,“我想着,這情形怎麽這麽熟悉?我們阿陰姑娘曾經做鬼差的時候,就不辭辛苦地幫竺寒小師父捉五通,響徹鬼界,這莫不是又要舊事重來?”
她肅了臉,有些正色,“哪門子的舊事重來,木雕是我做的,還不準我找回來?”
他同樣認真,“阿陰,竺寒當初不是曾對你說過,不要妄動。這也算做韓聽竺的命數,你切勿莽撞。”
女聲幽怨,“可為什麽偏偏是《永澄》……這一定是他在冥冥之中驅使,他許是怪我。我以為一千多年,般若寺早已化為塵土,《永澄》随着沒了便沒了,卻不想兜兜轉轉,從長安到上海,它在尋我。”
藥叉眯着眼睛,有很多話想說,又不能全說出口,最終化作語重心長的一句:“你執念太深了,就不該來上海。”
“你說的是最無用的後悔話,陰摩羅鬼執念不深,如何能成形?我不來上海見他,如何活下去?”
藥叉語塞看向窗外,烏雲壓城,不見豔陽,這種日子最适合鬼出動了。
障月打開房門,靠在門框上,阿陰楞楞看過去,聽那人冷聲開口:“我勸你近些日子別離了韓聽竺太遠。若真有鬼作祟,沒動陳萬良,就定奔着他去……”
阿陰倏地起身,拿了随身的絲絨手包失神向外走,幾乎沒了身影,缥缈留下句“先走一步”,很快聽到門外汽車啓動的聲音。
藥叉看着障月搖頭,“阿修羅道的惡神,竟開始做好事了?你心裏有她,又何必教她越陷越深,還不如早些回頭看看你。”
他坐在阿陰剛離的沙發上,一雙手很是修長,倒了杯隔夜茶好似作苦酒飲下。
“何必教她越陷越深……可你拉的出來她嗎?”
滿室無邊沉默。
羅剎國初見,她是鶴身。西域黃沙漫天之際,她變回了人,衣衫褴褛、烏發淩亂,眉眼卻獨具風情、寫滿故事。做修羅族撫額抵肩的禮時,他多加了個心眼,還摸了下心髒,是向女子示愛的意思。
她不懂,也無意了解他,他亦不怪。可本是應了藥叉邀請來大唐短暫游玩,就這麽留下了。
後來才知道,她兩度遠走羅剎,為的都是同一個人。藥叉說,那是“僧人、善人、阿陰姑娘心上人”。
他去過般若寺,竺寒師父在禪堂中央,聽他講一下午枯燥佛法,好像能懂得了一些,阿陰為何如此執念。
那人太過美好。
不是接連陰日放晴後耀眼的光,是屏風遮擋下透進的午後斜陽。
立春,心上人死了,她一夜殺數十人,罪有應得、無辜受累的皆有。雙眼布滿了陰摩羅鬼的藍,和厲鬼漆黑的煞,他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親手為她束上鬼線,她滿眼凄楚,好似是在怨的。可修羅天性好鬥,那次同人約戰,算得上是近千年來最兇狠一次,最後被對方算計,大火焚燒婆羅門教聖塔。她見人遲遲不歸疾行趕來,不僅救了火,還把他從傾塌的古剎中背出來。
後腰被火燎大片的紅,藥叉給她醫了許久,至今仍有輕淺不一的傷痕。
他問:該怎麽謝你。
她答:阿藥是老友,你也是,不談謝。若是有緣見到那個人,知會我一聲。崔判他,不告訴我。
最後一句很是凄楚,受再重的傷也沒濕過的眼眶,現下濕了。
他應該知道,她一貫慷慨,羅剎婆鬼丹亦或是得來橫財,毫不猶豫便給藥叉。
無外乎最在意的就那麽一個人了。
障月想:我與你相識至今,你等他千年,我又何嘗少等一日。
可他不怪,不怨,他陰壽足夠長,有耐心活過那個人轉的每一世。
……
汽車開到了城郊的俱樂部。
阿陰高跟鞋踩的用力,直奔着話語聲嘈雜的正廳去,唐叁迎過來,直說要知會一聲韓聽竺。
阿陰知他為人,佯裝嚴肅道:“韓先生這般大的派頭,正房太太特地來陪他交際,還要你提醒,莫不是韓公館外的花太香,他也忍不住背着我尋歡作樂?”
她自然知道,從古至今男人皆是三妻四妾,即便已經廢除那封建的制度,韓聽竺身邊老板們什麽德行,她一清二楚。在她之前,他有過多少女人她不管,現下她在,齊人之福的好事就落不到韓聽竺頭上。
本是逗弄唐叁,待看到他吞吞吐吐的樣子,阿陰眉頭一跳。心想難不成真被說中,她可是從未主動找過韓聽竺,這頭一次便要中招,未免也太巧。
正廳裏,時辰尚早,人都分散着低聲敘話,她看了一圈,鎖定那個獨一份穿玄色長袍的人,倒是有些以假亂真地隐于大片西裝之中。身邊正坐了個洋裝打扮的少女,沒錯,是少女,阿陰忍不住笑,他居然還喜歡這種。
腳步愈快,唐叁一貫敬重這個阿姐,只暗自祝禱韓聽竺自求多福,尋了個角落坐下觀望。
阿陰走過去的路上,心裏思忖着,她應該算得上是有些醋的。又想,若是韓聽竺當真背着她做這種事,她當如何。還沒決出來個所以然,已經到了沙發旁,半彎着腰,手臂搭在他肩頭,語氣很是平常。
“聽竺?”
他立刻就想站起來,明明自己什麽也沒做,只是在同人禮貌說話,心裏卻總有一種被妻子捉奸的感覺。
阿陰使了力按下他,“慌什麽?我碰巧路過,便來瞧瞧你,想着等你吃過飯一起回家……”
“阿陰……”
“韓太太,您好。”
韓聽竺只覺得不妙,剛剛在他面前吞吐膽小的女孩,竟主動同阿陰打招呼。心裏不由得把人向不好的方面想,愈加提防。
阿陰眼睛一眯,兀自坐在韓聽竺左手邊空位,同那黑紗禮帽下稚嫩的面龐對視。細致地吸了口氣,倒不是簡單的鬼味,還有些幾不可見的死人味。
“這位是?”
“蘇小曼,蘇氏洋行蘇玉良是我父親。”
她倒是爽快,自報家門。
未等再開口,侍應生端着托盤,送上杯白水,阿陰知道,是韓聽竺要的。蘇小曼緊盯着韓聽竺拿過那杯水,離嘴越來越近,在他馬上要張口之時,阿陰伸了手。
“又喝涼水?平日裏淨是念叨我喝溫的,現下天氣漸涼,自己倒不知注意。”
話音落,扯下了那杯水放在旁邊臺子上。看到那侍應生還愣在原地沒走,阿陰搭了句,“下去罷。”
韓聽竺未做反抗,沉默聽她決斷。蘇小曼好似慶幸,又好似松了口氣,面色輕松許多。
阿陰直覺,《永澄》有頭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