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病

第1章

“莫愁，好久不見。”

李莫愁沒有想到，和蘇白十年後的初次見面，居然是在市醫院人潮擁擠的走廊上。三十歲的李莫愁已經是一個肚子上挂着一圈肥肉的大齡剩女，而三十歲的蘇白，親切幹練容貌正好，已經是下一屆骨科主任的熱門人選。李莫愁不禁有些感嘆，歲月是把殺豬刀，當年還不分伯仲的兩人，居然已經相差的這樣遠。

“蘇白。”李莫愁幹笑着，在蘇白向她走去的同時，兩只手緩緩背起，将剛剛拿到手裏的手術通知書藏在身後。

蘇白眼尖早已經看到她拿在手裏的檔案袋，但是李莫愁一副明顯不想多提的樣子，她也很識趣地沒有問，“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你，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還好，”李莫愁咧着嘴笑了笑，語氣有些勉強，“你呢？聽說你要當主任了，恭喜恭喜。”

每年一次的同學會，蘇白永遠都因為做不完的手術無法出席，卻永遠都是同學聚集在一起時讨論的熱點。美麗聰慧優秀，這些絡繹不絕的形容詞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李莫愁廢柴一樣平庸的人生。

“都是同事們說着玩的，”蘇白謙虛地笑着，“你還在和其他的同學聯系嗎？大家都過得怎麽樣？”

“我基本上還都在聯系的，”李莫愁大學畢業以後專職宅在家裏寫小說，空閑時間一抓就是一大把，于是自動當起了大中小學同學之間的聯絡員，“大家都還好，你記得莫千重吧，他下個月要結婚了。”

“是嗎？”蘇白臉上喜悅的笑容讓李莫愁有些晃神，莫千重是她們初中時期共同暗戀過的男生，她不知道她剛剛收到莫千重的結婚請柬時臉上具體是什麽樣的表情，但決計不是開心。

貌似從初中起就是這樣了，和白雪公主蘇白站在一起的她，不管是外在還是內裏都更加像個巫婆。李莫愁收起心中翻湧的思緒，裝模做樣地看了看牆上的挂鐘說，“那個，我還有事，就先走了，我們改天再聯系吧？”

蘇白笑着點點頭，李莫愁和她擦身而過的瞬間，拿在手裏的檔案袋因為沒有封口，掉出一張白色的打印紙。李莫愁還來不及阻止，蘇白已經先一步蹲下去撿了起來。第一行手術名稱上幾個方方正正的宋體字大大咧咧地跳進了她的視線。

“抽脂，削骨，隆鼻，割雙眼皮……莫愁，你要整容？”蘇白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略微詫異地向着李莫愁望去。

“呃……是啊，”李莫愁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淘寶店裏三十塊包郵的大碼襯衫像孕婦裝一樣套在她的身上，和蘇白穿着白袍依然顯得婀娜的身材簡直判若雲泥。

蘇白眉頭微皺，張了張唇似乎是想要勸，看到李莫愁一臉尴尬的表情又還是止住，最終只是淺笑着說了一句，“你要是整變了，我以後認不出來你要怎麽辦？”

即使明白蘇白只是在客套而已，李莫愁的身體也依舊過電一般微不可查地輕輕一顫。從蘇白手裏接過那張手術單的時候兩人的指尖不小心碰在一起，蘇白手上久違的溫暖讓李莫愁整顆心都脹起來。

“小白……”

脫口而出的稱呼讓兩個人都是一怔，蘇白最先恢複過來，臉上的微笑仍舊沒有任何破綻，“怎麽啦？”

李莫愁看着她笑容親切眼底卻透着生疏的臉，心中剛剛有些燃起的火苗如同被冷水迎頭澆下，迅速地熄滅了下去。

“沒事，祝你升職成功。”

“謝啦，借你吉言。”

蘇白的背影漸漸淹沒在一大堆挂號就醫的人潮中間，李莫愁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街角平均消費十五元的咖啡店，木頭桌面還留着油膩膩的零食碎屑，相親的時間安排在下午三點。媒人說這次的男方是個開包子店的小老板，有些小錢，卻因為三百多斤的體重一直沒能找到合适的對象。三百多斤……李莫愁剛想張口推掉就被李父瞪了回去，等到媒人走後，李父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罵。

“你以為你憑什麽挑三揀四的？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有人肯要你我們就謝天謝地了！當初要你少吃點你不聽，也不正經找個工作，每天就知道坐在電腦前面寫寫寫，有用嗎？哪天不肥死你……”

貌似李莫愁的人生一直在走下坡路，一年比一年慘的行情，一年比一年廢柴的定義。就連曾經把她捧在手心當寶貝的李父，都從一開始的耐心勸說，變成了現在一見到她就煩得不行。

三點過五分的時候，包子店老板依舊沒有出現，李莫愁有些想走人，腦海裏浮現起李父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還是生生忍了下來。一直等到四點一刻，傳說中的大人物才姍姍出場。

“你就是李莫愁？”遲到了一個多小時的人絲毫沒有愧疚的表現，一雙已經被腫腫的眼皮蓋住快要看不見的眼睛将李莫愁從頭至腳打量一遍，就像在看菜市場小攤上的豬肉。

李莫愁笑得有些僵硬，“陳先生你好，我是李莫愁。”

“哼，”包子兄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不屑到極致的冷哼，“叫個女魔頭的名字，怎麽不長一張跟女魔頭一樣的臉呢？”

“……”

“算了，”包子兄翻了個白眼，“有工作嗎？”

“有……”

“什麽？”

李莫愁躊躇了下，“我……寫小說。”

“小說？”包子來了點興趣，“寫什麽的？”

“呃……都寫，”李莫愁遲疑地看了包子一眼，發現對方執着地對這個話題十分感興趣，只好硬着頭皮再次開口，“男女，男男，女女……”

“卧槽！”包子用一種看怪物的眼光看了李莫愁一眼，為了表示他此刻充滿厭惡的心情，甚至手搭在桌沿上将椅子向後反推了一大截，“最見不得的就是你們這些女的了，正經事不做一天到晚把兩個性別一樣的紮堆湊在一起，惡不惡心啊，你是單身太久欲求不滿到心理變态了吧！！！”

“……”李莫愁幹笑着解釋，“陳先生，那只是小說而已……”

“卧槽，你以為如果不只是小說老子還會坐在這裏跟你聊麽？”包子翻了一個白眼，“我可警告你，結婚以後不要再讓老子看到你寫這些東西。”

“……”結婚？

“知道你嫁不出去着急，”包子又似笑非笑地看了李莫愁一眼，目光停留在她鼓起的胸部，“孩子生的出來嗎？”

“……”

“老子可以善心收了你，但是條件先講好，老子可不想把大好的人生浪費在你這種貨身上，結婚以後你該做家務做家務該帶小孩帶小孩，不該你管的，你少給老子在那裏啰嗦。”

“陳先生，”李莫愁簡直無語，“我想你誤會了，我們見面只是為了看看對方适不适合做男女朋友而已。”

“別在那裏裝聖女了，”包子再次冷哼一聲，“要不是媒人求老子，你以為老子願意抽出時間來見你這種次貨？”

“……”

如果換做是心高氣傲的二十歲，李莫愁早就掀桌子走了。只是她如今已經是尴尬的三十，自尊心在一次又一次被嫌棄的過程裏，早就已經沒有了下限。

咖啡館的落地窗外是流動的車水，已經到了放學時間，穿着制服新鮮可愛的中學女生們，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行，動作親昵，李莫愁微微有些晃神，她也有過這樣美好的年紀，那時她和蘇白還整天膩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

李莫愁始終認為，一個人一生中得到的愛是守恒的。

而她之所以會在這段平庸至極的人生中如此被人嫌棄，是因為她終其一生所有能夠得到的愛和溫暖，已經在遇見蘇白的那一年裏，被揮霍至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