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姜珩一怔,側過身背對,聲透含含糊糊的昏倦:“嗯,那時聽別人說起過你。”
原只是聽說起過,四年前她才十一歲,懂什麽喜歡,或許,覺得他為人不錯也說不定,才記了他這麽久。裴言昭為這百般柔腸浮想聯翩,他按下再攪擾她的思緒,靠近過去,唇片略貼了下她的稔膩肩膚,目光流眄了好一陣,擁她歇睡。
這一趟回程他們按照先前所商榷,捎上了偶遇的男子,廖淮破。在廖淮破的自述中,他想過上京師讨還公道,但窦家一家權勢滔天,達到蒙蔽聖聽的地步,倘他不找一個能與窦邯相抗的靠山,他只會如十年前那樣,遭到窦家的趕盡殺絕。
為不重蹈覆轍,這十年來廖淮破除了逗留京師,就是游走于大江南北,希望有人能聽他陳訴冤情,助他一臂之力。然而縱有人對他深表同情,一聽仇人是如日中天的窦尚書,皆退避三舍了。這一次能遇上裴都督,對他來說簡直是莫大恩賜。
回到燕京後,裴言昭安排廖淮破住在侯府的別院,暫時別露面,等他瞞着窦家人把蒲苗鳳約出來,試探她的心意,再決意是否揭開真相。
在手下蘇良負責去聯系蒲苗鳳的時候,裴言昭這一頭忙着給冷冷清清的侯府置辦新家具。祖母留在大裴府沒關系,現在他有了姜珩,不再害怕回來面對偌大的侯府。過了兩個月寄人籬下的日子,他們終究要創造自己的家。
侯府是在他回程途中就傳信安排人灑掃好的,他們踏足進來時,木樨飄香,菡萏怒放,新植入林子裏的奇花異卉綠意盎然,整個侯府生機勃勃。喬伯對兩位主人的回歸感到喜出望外,過來打了聲招呼,不耽誤小夫妻的濃情蜜意,轉身去吩咐奴仆們打理府中上下。
裴言昭牽着姜珩的手,在閑庭裏散步觀賞,他吸了一口木樨香,“好久沒仔細看過這座府邸了,還記得從前。”他心念一動,忽然止住了口。
姜珩晃晃他的手,“怎麽不說了。”
裴言昭觑她:“我提到岚兒,你會生氣嗎。”
姜珩歪了歪腦袋:“那要聽你提她什麽了。”
裴言昭情動的将她攬了過來,摁入懷中,一字一字滿懷真摯:“我在想,從前岚兒在侯府時,我忙着東征西伐,追名逐利,從未好好關心過她,半年時間裏,将她扔在家中操持家務,她臨死前,應當,恨死我了。現在,我再不要重蹈覆轍,你,就是我最重要的東西。”
姜珩眼角微潮,反手抱上他兩肩,微哽:“姐姐生不逢時,那時你只是百戶賤籍,你要向上攀爬,給她一段門當戶對的婚姻。你們之間有太多阻隔和無奈。她不恨你,一點都不。”如果你們相處下去,就會像現在的我們,一樣相愛。
裴言昭又泛起一種剛認識姜珩時的錯亂感,那時她就替謝照岚忿忿不平,視他為敵,如今又是她,替岚兒說,不再恨他。
思緒微晃,裴言昭回神,低頭親了親她的發心:“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向上的境界是無休止的。餘生,只願與你相伴。如果……時光倒退,我也不會計較軍戶的名聲,不急功近利,卷入是非當中,只帶走岚兒,護她平安喜樂。”重回故居,除了身邊的姜珩,這座府邸最多的影子便是謝照岚,他一時感慨良多。
姜珩撲在他懷中抽搐哭噎。那段感情終究不是她一廂情願的幻夢一場,有了回報,現在,還有了新的開始。
“呃,我們不說她了,你別哭,怎麽哭得那麽兇?又吃醋了?”裴言昭暗惱自己一回新家就提別的女人,至少先讓她适應一段時間再說。
“才沒有呢,”姜珩搖搖頭,在他懷中漸止了哭聲,抽抽噎噎的岔開話題:“我們要不要請祖母回來住?她嫡親的孫兒在侯府,她住在大伯子家,不方便吧。”
裴言昭剛想出口,思緒微轉,勾唇:“真想祖母回來?”
老太太守了丈夫、兒子、孫子一輩子,悲苦又頑強。姜珩不想老人流落在外,點點頭:“她是我們倆的祖母,自然喂”
她話未說話,就被颠倒橫抱起來。姜珩嬌嬌軟軟的挂在他身上,血液逆流,臉蛋緋紅:“你幹嘛啊。”
“祖母一直不想待在侯府,而想去大裴府,是嫌棄侯府太冷清了,她啊,”裴言昭朝她暧昧一笑,抱着她大步跨往主屋,湊近蹭着她嘴角:“想多些小孩承歡膝下,才願回來。”
“……”姜珩腰間顫顫,低低将頭埋了下去。
順國公府敗落後,蒲家長子帶着微薄的家底遠離京都,去了不知哪個城鎮另辟天地,起初還跟京城裏的妹妹聯系,後幾年徹底和唯一的妹妹斷了往來,無影無蹤。自此,蒲苗鳳的娘家無所依靠,得丈夫窦知章疼寵,才在窦家站穩跟腳。
窦家對這個家族衰敗的二兒媳不看重,加之她性子淡薄,被搶來的十多年前唯唯諾諾,不曾對昔時往事透露過絲毫反抗。蒲苗鳳因而被看管得并不嚴,裴言昭略一安排,就将人從窦府接了出來,在裴府與廖淮破相會。
侯府一座設計巧妙的兩個園子,中隔薄牆,兩邊可互聽明朗。時将廖淮破跟蒲苗鳳安排在其中一園,裴言昭攜姜珩坐在對園,靜靜聆聽二人談判結果。
那邊,似乎有千言萬語難開口,許久才有動靜。
“淮破,是你嗎,你還活着?!”
“鳳兒,十年不見,你不認得我了嗎,還問我是誰?”
……
聽了一會。裴言昭同姜珩對視一眼,知悉事情不大好辦。顯然當初窦家設計讓蒲苗鳳以為廖淮破死了,才收了蒲苗鳳的心。但蒲苗鳳始終對廖淮破有情,同樣有意願回到廖淮破身邊,但蒲苗鳳對生活了十年之久的窦家也生了情義,她陷入糾結,一面是遭受迫害的初任丈夫,一邊是對她呵護備至的現任丈夫,縱然她對窦知章心存芥蒂,也不忍拆穿當年奪妻真相,害死窦知章。
聽他們聊得差不多了,裴言昭二人繞過月亮拱門,進了另一間園子。
蒲苗鳳擦淚止聲:“侯爺,裴夫人。多謝你們還能讓我跟淮破重聚。”
裴言昭在後園聽了半天,早已知悉她的重重顧慮,開門見山道:“蒲小姐,你當知道窦家聲威浩大,你完全不用擔心,當年的事揭穿後,會都窦二公子有影響。如此,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翻不翻案的決定權在你。”
蒲苗鳳眉心微凜,陷入沉思當中。
在窦二公子還平安無浪的日子裏,窦家長子窦藍秀卻攤上了大事。一摞由窦藍秀親筆簽發的鹽引帛書紛紛傳遞的各個府衙、都察院、刑部,以迅雷之勢鬧得滿城風雨,窦家想平息都來不及。
甚至,這次事情揭發後,似乎有上頭對審查官員的放縱,以及對窦府的打壓,糾察窦藍秀的官員搜集的罪證如雪片飛了出來,打得窦家一個措手不及。
窦藍秀本就是吏部的正五品郎中,身兼重任,但查出的證據當中,竟有窦藍秀以吏部便利,勾結南京府丞私瞞鹽礦,生産私鹽牟取暴利。一下子,窦藍秀集私攝國營、勾結朝臣的罪名于一身。
其父窦邯為此東奔西走,才免得窦藍秀死罪,但要遭發配戍守邊疆三十年!幾乎等同于窦藍秀的一生。窦邯過後立即大病一場,連續兩天沒有上朝。
屋漏偏逢連夜雨。繼長子的事情沒多久,次子又出事了。十年前窦家強搶蒲苗鳳的事被抖落出來!現在窦家已位極人臣,順國公已無用,窦邯無心力再應付這個,依着刑部的審判結果,将蒲苗鳳歸還給廖淮破便是。但次子對蒲苗鳳非常喜愛,據理力争,不肯松手,操碎了他的心。
但窦邯察覺到了,窦家近來禍結釁深,這一切在背後都有一個推手,那就是皇帝!皇上見太子連番立功,對争強好勝的四皇子起了不滿之心,才放任其它官員打壓窦家。
窦邯為了不觸怒龍威,竭力勸次子放棄蒲苗鳳,不得再糾纏。
房室內,窦知章看着妻子收拾細軟,眼睛通紅。
“鳳兒,我這些年待你不好嗎,你一定要回到早就死了十年前的人身邊去。”
蒲苗鳳落淚:“他沒死,當初要不是你騙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跟了你。你待我是很好,但,不是我心底裏的那個人。珍重,二公子。”
窦知章氣喘連連,狂躁發出細細如獸吼般的嗥叫。
他不忍親眼見妻子離去,在她之前,疾沖出屋外,一直跑到了窦邯的居所。
窦知章推門闖入,箭步沖到床邊,跪下:“爹,孩兒不甘心。死了十年的人怎麽會回來!鳳兒她不要我,不要我了。”
不過半月的光陰,窦邯見兩個兒子被折磨得似人非鬼,心痛異常:“是裴言昭,一定是他!他從南京回來了一趟之後,我們家就禍事不斷,悔不該當初養虎為患!”
奪妻之恨,不共戴天。窦知章呲牙咬唇,咒怨似的咀嚼三個字:“裴言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