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在她的冷冷凝睇下,裴言昭讪讪松開攬住她細腰的手,扯過輿圖和信箋,味如嚼蠟的看起來:“你不用擔心太子不知如何處理。這信中不僅寫了興城的黃門調兵頻繁,你看這封,還提了黃門士兵因為軍饷嘩變,太子不問這件事怎麽處理,沒有你認為的如堕煙海。或許這就是他特意弄出來做筏子,準備當掉黃門的所有人。車輿遭襲,差點喪命,他的憤怒會比我們少?”
姜珩臉色稍霁,取過信紙不遺漏的查看,的确沒有其它指示了:“那他來這封信的目的為何。”
“一者,我替他受傷,他自要安撫一番。還有,為了彰顯他身為英主的才能,你信不信等我們還沒回信,他就已經把黃門的守将士兵全都換掉了。”裴言昭忽然想到一事,嘴角彎起:“不過他唯一沒預料到一件事。”
“什麽事?”
“我對那些刺殺者不是很怨恨,他此舉沒有讨好到我。”
“……”
兩人說話間,一名中年男子闊步走進來,風骨清冽,修身颀長,眉宇染有鎮守邊關二十年的飽經風霜,歲月與堅守在他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
姜珩覺他器宇不凡,站起來相認:“您就是段鎮撫?”
中年男子掃袖行禮:“末将段雲賦,參見裴将軍。”
裴言昭撐桌而起,還禮:“段藥師不必客氣,我有求于段藥師醫病,是個病患,不論軍職。”
段雲賦直起身子,接話道:“倘你是以普通患者的身份站在這,就請回吧。若是以将軍的身份威脅我治病,我也敬謝不敏,就聽憑您的處置,但我絕不醫治。”
裴言昭沉下臉,呵呵淡笑:“您是杏林界的前輩,德高望重,即使自己很多年不出手了,您所教的門生卻救了附近很多百姓。想要動您,還得提防文人的口誅筆伐,過往那些比我位高權重的都不敢加害您,我一介小輩豈敢僭越。況乎,我對段藥師充滿孺慕之情。于情于理,我都不會傷您,請放心。”
一旁的姜珩聽得心驚,這厮對段雲賦的了解遠超他在山下所說的一無所知,那時定然是在騙她,不想讓她帶他上山。
“師父,”門外的薛青暮走進來,替他們說情:“這位是姜小姐,她按照我門下規定,不着外力,僅以一面木筏将裴将軍拉了上來,玉兒查看,她肋下、手、足皆磨得傷痕累累。這等堅韌不拔的人不正是師父苦苦尋覓的嗎。”
“你別說了,除了我門中人,我一概不會救。”段雲賦緊繃着輪廓,毫無轉圜。
姜珩急道:“段藥師,既然不肯救人,一開始為什麽要給藥,先保住他的性命呢,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還是你是在故意試探我們呢,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我們無不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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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雲賦稀了個奇,不解:“我什麽時候給過藥了。”
“不是師父給的。”薛青暮站出來解釋。
段雲賦瞥他:“難道是你給的?”他聽弟子傳達過裴言昭中的是毒箭木汁液的劇毒,料想以薛青暮的醫術還不能夠拔除才對呀。
薛青暮搖頭,“也不是,”看向他們兩個人:“難道你們不知道,自己身上帶了凝芝丸嗎,是藥童在為裴将軍清洗傷口時搜出來的,有這等堪比人參芝栭的吊命藥,我立刻就給裴将軍送服了下去,才得以延全他性命。”
段雲賦驚訝的噢了聲:“凝芝丸是我門清熱解毒的奇效藥丸,你們怎會有。我有一個徒弟梁奉先在燕京開藥鋪,難道你們和他有淵源?”
原來是大嫂梁氏的爹,梁奉先。姜珩憶起她也被贈一顆凝芝丸,但她沒在意,将藥留在了家中,想來好生驚險,幸好裴言昭把藥帶在身上。
“何止有淵源,我跟奉先是刎頸之交的拜把兄弟。我們常一起暢飲談心,奉先兄見我無父無母,說讓我把他的爹看成我自個兒的爹,把他的娘,看成我自個兒的娘。”裴言昭說道。
聽他搶先應,姜珩腦中轟然,側目望去,低低垂眸,指尖捏得緊緊的。
“噢?他有沒有說,把我這位師父看成是你的師父?”段雲賦問。
裴言昭拱手:“不敢,奉先兄知道您的規矩,不會敗壞您的門規,認父認母都有他的父母在場,經過他們同意了的。段藥師不在,他不敢代您收徒。只向我時常提起過你老人家,妙手慈悲,濟世活人。只因當年一段糾葛不清的孽情,才閉門謝客,但仍心念病患,廣收徒孫,造福鄉裏。”
段雲賦眼角微微的發熱濕潤,引手:“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然能明白我的苦衷,坐下說話吧。”
經段雲賦的邀請,事情仿佛有了轉機。他們各自在藤椅上落座,兩兩相對。
薛青暮再三思忖,提道:“我兩年前身在燕京,雖然不怎麽關注裴家的事,但也知道裴家的長媳就是梁家的女兒梁蘭芳,也就是我師兄梁奉先的女兒。這麽算來,梁蘭芳應是裴将軍的大嫂,你又與她的父親拜了兄弟,她到底該叫你小叔子,還是叫你叔叔,這兩字之差,卻有天塹之別。你跟我師兄是多久拜的兄弟,拜的時候沒考慮過輩分問題?”
姜珩乜望過去,但見裴言昭默然片刻,面龐漸泛哀色,不慌不急答:“薛兄有所不知,我祖父裴煥一族早就殁了,現在裴家家主是我的大爺爺,長嫂麽,隔了兩代人,只能算是我的表嫂。是以我跟奉先兄結拜時,相逢恨晚,也就不大在意這些了。”
薛青暮惶然拱手:“提到裴将軍的傷心事,在下失禮了。”
段雲賦通過一番對話對對方知根知底,容色越親:“敢問裴将軍,是怎麽得到我傳門之寶凝芝丸的,我總共才給了他十顆。”
“藥麽,随便給還招人嫌,自然不會亂給。是這樣,鬧香山盜匪那一陣,梁家藥鋪的人被一夥受傷的盜賊抓住,帶到了深山裏,逼他們診治開方。那時候盜匪的風波已然過去,因為所有想抓捕盜匪的人都鬧了撲空的笑話,聽藥鋪夥計求救,無人聽信。只有我,當時率領我身邊正在巡視的一百個親兵,孤身殺入敵腹,拼死救出藥鋪上下二十幾口人。”裴言昭道。
姜珩靜靜聽他口若懸河、舌燦蓮花,不時的張望過去,嘴唇翕動,眼眸凝結一層白霜。
段雲賦入神:“這麽說來,你不止救了我徒弟,還救了我門下一幫徒子徒孫。”
“那時候身陷險境,倒是真沒想起段藥師您。除了念及奉先兄是我的義兄外,我更不能放下二十幾條人命不管。梁氏醫館不僅代表那二十個人,他們常建棚贈藥,對窮人不收取分文,是杏林界的楷模,百姓的依托,我焉能坐視不理。”
段雲賦起身,走到裴言昭面前,拱手參拜:“裴将軍,你老說別人仁義道德,你救了這麽多人,何嘗不是仁義君子。你不止是我的徒兒的義弟,還是我門的救命恩人,請受我一拜。”
裴言昭咳嗽身起,虛扶他,搖頭:“也就是那次我受了重傷,故得義兄贈藥,但那時我手下一名兄弟也受了重傷,在存亡之際,我堅信自己能挺過去,就把藥讓給了他服用。後一顆藥是我臨行前,義兄謬贊我,一将能救千百人,說我萬不容有失,所以再破例贈一顆藥。我已經得過藥門兩次恩惠,不敢再貪多,強人所難,讓段藥師打破誓言為我醫病。只盼本醫門以後多開枝散葉,不吝傳教岐黃,多幾個像我義兄那樣的醫者,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裴将軍言重了,你都命在旦夕,還想着別人,這份胸懷讓我無地自容。奉先不是謬贊,我早聞言裴将軍骁勇善戰,如今又見你弘雅仁德,救你一人,何止能救千百人,是能拯救邊關所有的百姓!裴将軍快去躺下,我這就為你拔毒。”
段雲賦小心攙扶着他,往裏屋走。
裴言昭停住推阻:“萬萬不能,我即便是你弟子的義弟,你門中的救命恩人,可始終不是你門中人,怎好破你誓言。自古以來,名節大于性命,我是寧可死了,也不要敗壞您的規矩。”
段雲賦嘆氣:“裴将軍如此義薄雲天,你要是死了,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也活不下去。不如也就此了斷。”他當即自掏匕首,刀尖對準心髒。
“且慢!段藥師何必,既然這樣,不管我病好後拜你為師,或是幫你達成心願,都不算破你規矩。請段藥師為我治病。”裴言昭徐徐輕吐了口氣。
段雲賦收回匕首,鄭重點頭:“好,快屋裏請。”
兩人親親熱熱的相挽進屋。姜珩收回垂下視線,靜默不語。
“姜珩,你臉色怎麽不對,要不要回屋躺會?”薛青暮關懷問道。
姜珩回神,讷讷啓唇:“謝謝,我不累。我在這等他們醫治。”
“喔,剛剛裴将軍敘事大而化之,我聽不細致,你知道事情始末嗎,不如講給我聽聽?”薛青暮看着她。
姜珩抿抿唇,緘默再三。
“我,身在內宅,不是很清楚他在外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