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清風解愠,姜珩在一片醺風溫柔的拂撫中逐漸蘇醒。她擡手揉眉心,眼一睜開,郝然見掌心處裹了一層細軟棉紗,她心中疑惑,撐着席簟立坐起來。
竹床靠窗而設,姜珩偏頭側目,便能從偌大的窗屜下望出去,屋外遍植修篁翠竹,碧綠洗目,邊置數個五六層架子,壘簸籮竹籃,似乎在曝曬什麽。
再看裏面,亦是一間竹篾茅草搭就的屋子,屋內設床、桌、椅、木櫃簡單家具,說是在鄉村農家,也不像,處處顯得雅致不俗。
姜珩見自己的男裝并未換下,稍稍安心,趿鞋下床,出了屋子。門兩邊挂了艾蒿和雄黃,前面仍擺設木架,上放簸籮,她取裏面的東西嗅聞,認出絡麻、白術、川穹幾味普通藥材。
她心中一驚,跑到外面牌坊下去看,只見頭頂額扁用顏體黑墨寫了‘藥廬’二字,筆力遒勁,氣韻流暢。複走進去,本想去尋裴言昭在何處,卻被石桌上幾頁用硯臺壓着的紙張吸引過去。紙張寫的是些她不精通的藥草藥理,字跡潤圓潇暢,好似同出于寫額扁的一人。
“你醒了啊。”
姜珩正想挪開硯臺拿起來細觀,聞聲做賊似的縮回手,藏于身後,踅身。
男子雙肩背竹簍,後堆新鮮采集的草藥。他身穿不染塵埃似的月白右衽長衫,束逍遙巾,眉若風裁,五官隽朗。人長得不錯,品性不知如何。
姜珩拱手行禮,指桌相問:“敢問,那是你寫的嗎。”
男子循望,颔首,一壁摘下背簍,給藥草歸類分放:“是我寫的。有什麽指教嗎?”
姜珩再度施禮:“原來是薛公子,失敬。”
“哪個薛公子?”
“薛青暮,薛公子。我認錯了?”
“你是如何得知的。”薛青暮感到詫異,他來藥廬學醫已經兩年多,快淡忘塵世,塵世也忘記了他,除了薛府每年派來的人,還有誰認得他?
姜珩還指桌面,流雲侃道:“大家師承一脈,有跡可循,譬如王獻之向其父王羲之習書書法,王羲之拜師在鐘夫人門下,鐘夫人又師承鐘繇。我僥幸讀過一篇大學士薛老爺子對治理蒙古的策論文章,這等雲錦天章裏面的內涵,我是不大懂了,但字是反複觀了數遍,還曾臨摹過。”
“你的字跡跟薛老爺子的風格相像,我又聽聞,薛家兩年前出走了一位不戀權勢、隐逸山林的膏粱子弟。鬥膽猜測,你就是內閣輔臣薛遠鴻薛老爺子的孫兒,薛青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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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青暮深深看了她一眼,繼而一笑:“什麽不戀權勢、隐逸山林,姑娘謬贊,我就是一逃禪煮石之輩罷了。這裏不似燕京的廣夏細旃,不曉得你住得慣嗎,缺什麽盡管說,我讓藥童添置。”
薛遠鴻是保和殿大學士,可謂內閣首輔,是皇帝最倚重的大臣,沒有之一。薛家不僅在于四代輔君功績無人可匹,且不勾結、不站黨,不僅為皇帝信賴,常為一些春夏旱澇災區放糧撥款,于平民中口碑也是極好。
姜珩想,那段雲賦不喜錢財不戀名聲,但一個人,總有他的弱點。念他為國為民,說不定看在同道中人薛遠鴻的面子上,會答應給裴言昭治病,便想跟這位薛公子交個朋友。
然他不願提及薛家,很快轉移了話題,姜珩借不到這份光,也不敢冒進惹人厭煩,輕笑着順他答:“寒木春華,各有各的好,燕京是繁華阜盛,這裏是桃溪柳陌,偶爾換換風景,我覺得蠻新鮮的。倒是打擾到你們了。”
這份不虞之譽,薛青暮頭一次聽,也可能是來訪客人太少的緣故,他客氣回:“你們能來,猶聞空谷足音,談不上打擾。”
姜珩四下顧盼:“我的朋友,也被你們救了?”
“嗯,他在那間屋休息,你可以去看他。”薛青暮指了東廂一間屋子。
姜珩:“這是過了多久了,他沒有毒發身亡?”
“他吃了藥你不知道嗎,”薛青暮看她不知身處何年何月的懵懂樣,道:“沒過多久,按照那位兄臺的毒性來看,你們爬了最多不過六個時辰的山,然後你們都昏倒在山上,被藥廬的弟子發現,擡了上來。”
姜珩有諸多不解:“山下一個老伯告訴我,到達藥廬要繞上八十一環,約四五百丈。難道這裏不是段鎮撫開設的藥園。”
薛青暮看着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這消息的确是段家藥廬放出去的,老伯沒有說謊,但其實,并沒有五百丈那麽高,只是為了考驗來人的意志力。這個主意是藥廬的弟子想出來的,至于我師父肯不肯幫你們醫病,要等他來才知道,我已經派人去通知了。”
“考驗意志力?那我們算通過了嗎,所以你才救我們上來?”姜珩還真以為要走上十天半月呢。
薛青暮微笑,眼中透着一縷油然的欽佩:“求醫問藥者雇人八擡大轎上來的人不少,但遵循我們的規定,只由家人帶上來的,你們是第一個。姑娘被擡上來時,氣息比中毒的人還虛弱,至情至性,不管你是病人的朋友還是心上人,當然算通過了。”
姜珩還有不解:“怎麽要設這麽古怪的要求,只能由摯友家人帶上來。”
“這牽涉到我師父一點私事,需要人幫他達成願望作為治病的交換條件。”
“那願望必定不簡單,所以雇傭來的人不會盡力去做,唯有心性堅韌的人,才可能助段鎮撫達成心願。”姜珩接話道。
薛青暮點頭:“姑娘真是聰明。”
“那段鎮撫什麽時候過來呢?”姜珩詢問。
“這個不用着急,我師父答應過來看,就不會等到病人出了事才來,裴都督吃了藥,暫時不會有事。”
對方說出裴言昭的身份,姜珩忙道:“忘了同你交待,裏面躺的正是此次征伐鞑靼的五軍統帥裴将軍,我是他的夫人,姜珩。”
“噢,”薛青暮略低下眼,彎腰,從背簍中取出一卷帛書,“我原先也不認識你們,是看到了裴都督身上的玉牌,我禀報給師父,師父替你們跟太子報了平安,揚言不日歸返,以穩定軍心。就在早晨,太子也通過驿站發信的地址,回了信,要我們轉交給裴都督。”
姜珩抱過帛書,準備進屋看看:“有勞了。”
這時,一個穿白衫的十七八歲模樣的女子背着大背簍從外面進來,姜珩尋思着要不要打個招呼,卻見那名女子一路瞪着自己走過來,重重擱下背簍,從裏面取出一口小鍋擲放在桌,蓋縫溢出絲絲熱氣。
薛青暮垂眸一瞥:“玉兒,這是什麽,不是叫你去買燕窩回來嗎。”
被喚作玉兒的姑娘斜睨姜珩,不耐的抱着手臂:“沒買到,現在到處在打仗,療傷的藥材都不夠用了,哪家藥鋪還賣燕窩這種精貴東西!我們山上一年都吃不到一回,病人就這麽嬌貴麽,非要吃燕窩。這是我找到一家富貴人家換的。受不了,治病麻煩別人就算了,對吃的還挑三揀四,讓我跑了十幾裏路找這鬼燕窩。”
“平日叫你爬山采藥也不聽你抱怨,今天話那麽多。”薛青暮皺眉輕聲打斷,免唐突了客人。
姜珩道:“薛公子不用客氣,粗茶淡飯我們也使得,燕窩就留着你們自己吃吧。”
薛青暮轉微笑:“你別有負擔,這燕窩是拿來做藥引,給你那位朋友服下,牽制病情用。玉兒不懂,勿怪。”
“喔,多謝薛公子,多謝玉兒姑娘。那我先進去了。”
薛青暮補充提醒道:“我待會讓玉兒端午飯來。對了,多陪病人說話,激勵他,他能撐到山上來,也有憑着一股毅力的緣由。病人有活下去的堅韌,比我的藥管用。”
“哦好,我明白了。”
姜珩不再管他們主仆倆的争執,抱着帛書進了裴言昭所在的屋子。
人兒靜靜的躺在竹席上,胸口處跌宕平緩均勻,姜珩走過去打量,見他眉目舒緩、面色正常,自己也心霁,不打擾他休息,輕步走到桌邊,翻看太子發來的書信。
姜珩給昨日累到了,剛平攤一塊輿圖,沒打量幾眼,就支頤困頓。
恍惚間,她腰被緊鎖住,周身霎時被熟悉的氣息籠罩,繼而,臉頰蹭上一柔軟之物,輕輕舐她。
姜珩沒睡沉,立時睜開了眼,也不動作,不鹹不淡道:“也不知是誰說,以後再也不強迫我做任何事,不會再煩着我。”
裴言昭挨着她一條長凳坐下,摟抱着人,笑意盎然看着她:“真的不想我再煩你?”
她不答話,片刻,裴言昭惴惴不安,反口:“阿珩,對不起,我沒辦法管住自己。你可以不接受,但不能阻止我對你的喜歡。死裏逃生後,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你,再不與你分開。”
姜珩不作回應,将輿圖往他面前推:“你看看,太子圈的這個城門,經他調查,這裏最近調兵頻繁,許是那裏的刺史搗鬼,放了蒙古人進來,才有昨日刺殺一事。怎麽回信給太子?”
裴言昭瞄了一眼,不大感冒:“我剛聽到,那位薛公子說要你激勵我。我們做點……能激勵我的事?別談這些軍事了。”
姜珩冷睨過去:“我都把帶到這個地方來,你還尋死覓活,沒有生存鬥志,妄圖我激勵你?那你還是死了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