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淫雨霏霏的燕京清晨,設立在通政司大門前右石獅子旁的登聞鼓被人轟轟擂響,鼙鼓聲蓬蓬響了三四下後,免影響擴大,擊鼓鳴冤的人很快被司內衙役帶入裏面。
同時,尚酣睡于夢中的通政使曹格被這久不響起的鼙鼓聲驚醒,迅疾穿衣洗漱,一面過慣了清閑日子的他不禁抱怨,又要攤上麻煩事了。
擊登聞鼓者必有冤情或急案,報案者多是平民,上訴對象多為達官顯貴。如果是普通平民間的鬥争,自有府尹褚雲天這個大官頂着,燕京乃至燕京四周百姓都知,褚雲天是親民為名的好官,在他治理的天子腳下,稱不上風清弊絕,也堪比堯天舜日。
是以多數民案一般直接遞送順天府。而通政司又是何地方?通政司負責內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訴等事項,平日也輔佐三司商榷判案。通常民衆遭權貴欺壓,或是想偷偷檢舉某人,就會來通政司尋求高官襄助。
後者還好辦,若是前者,他身在其位,不辦不行,然而若為些平民得罪京官,也需再三權衡。
曹格穿了正三品蛟紋飾褐袍,于偏廳接見了那名擊鼓之人,名叫賀遠之,家中乃一祖傳木匠戶,打造各類木制器具。
在聽完賀遠之陳訴完冤情後,茲事體大,竟牽涉朝中兩位六部堂官,位分均在他之上。曹格冷汗涔涔,一時拿不定主意,他既不敢貿然上禀,也不能放任賀家十九口人命不管,思來想去,只得找來一個可靠的人,禍水東引。
于是刑部司務宋韬被曹格偷傳入通政司,記錄賀遠之的證詞,意欲将事情推給三司,畢竟這裏面牽涉皇親,交給三司也合情理。
“大人,大事不妙,漏網之魚跑到京城來啦。”
窦府的庭院,耿成旭徹夜未眠在窦府等消息,聞言看向大驚失色的來人。而這時,正系腰間松散鞶帶的窦邯姍姍從房中走出,步伐不緊不慢,看向膽裂魂飛的手下兵部侍郎茍泰,眉蹙不豫。
“昨天交待你去辦的事出問題了?”
茍泰擠出雙下巴,苦澀點頭:“出大亂子了。給耿老爺做棺木的木材商賀家,被我們連屠十九口人,本來有二十個人,跑了一個!還是賀家的兒子,今天上通政司報案去了。”
耿成旭呆呆的,“二十個人,為什麽要殺這麽多人。”那些本是幫他爹做棺木的無辜商商戶,一下子死了這麽多,他心頭發麻。
茍泰解釋道:“本只想殺知情的人,沒想到賀家動作那麽快,召集了十四位師傅接下訂打造棺木的差事,全在一所工房了,只有一塊給宰了。”
窦邯坐石凳上,聽着頭疼,抿了口早茶:“殺了就殺了,讓他們盡管查去。可惜,要是賀遠之把耿老頭的喪事抖落出去,成旭是不得不走了。”
“可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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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吞吞吐吐,可是什麽。”
茍泰退後,離得遠些,憋聲道:“派去的五軍營士兵,有人,漏了塊腰牌掉在賀家。據我早上去通政司打聽,賀遠之是手持證物見曹格的,一看出是兵部殺的人,我們就”
“什麽,你怎麽不早說!”窦邯登時鬼火冒起三丈,蹭的站起,遲滞一瞬:“快,去把賀遠之撈出來。成旭你去,把這樁案子接到刑部去,由你來主審,必要時巧立名目,把賀遠之也給做掉。”露出陰狠眼神。
茍泰又插話道:“曹格那揣奸把猾的東西似乎料到我們會插手,就先召了宋韬去聽案做筆錄。宋韬是出了名的難啃的硬骨頭,肯不肯配合我們還不一定。”
窦邯閉了下目,鎮定的徐徐吐氣:“成旭,不論用什麽辦法,把賀遠之和宋韬帶回刑部。”
耿成旭還挂念老母,有沒有被這場殺戮吓着,聽命令焦灼,不敢逗留,拜別辭去。
窦邯坐着揉了會額角,眯開眼縫:“你還不走,回去管緊那些刺客的嘴巴。”
茍泰再三思忖,屏息道出:“那幫蠢材不小心,把耿成旭的老娘和弟弟也殺死了。”
“什麽!?”
相比于先前的毛毛細雨,這無疑是驚天霹靂。
耿成旭的妹妹耿紫月,間接是受他令殺害謝照岚的,倘若被裴言昭知曉,這條蜷于池底的蛟龍能否再受他掌控難說。除此之外,耿成旭為他辦過太多喪盡天良的事,一旦反水,他很難善後,可謂牽一發動全身的存在。
茍泰讪讪交待過程:“他老母運氣不好,不知怎的脫了孝衣,我們這邊的人沒認出她來,她突然抱個奶娃娃碰上廳堂,正目睹堂內一切,失聲大叫,我們的人就錯手把她殺了。後來埋葬人時,發現老妪随身帶的地契,全隸屬耿成旭名下,才知那是他老母。”
“那時有沒有別人在場,賀遠之在不在。”
“據推斷,賀遠之早就趁亂逃跑了。他們是在清理屍首時殺的老妪,無人得見。”
“這件事,一定要瞞着耿成旭!”
随着耿家的新消息傳來時,宋韬以忤逆上司罪名锒铛入獄的消息也一并傳來,還有一名籍籍無名的申訴平民,較之宋韬,遠不為人所關注。
姜珩落座庭院,沾得旁聽,聞三姐夫入獄,心急如焚,不出聲打斷,只将拳頭攥得骨節嶙峋。
裴言昭觑了姜珩睚眦欲裂的樣,輕松挑眉:“緊張什麽,宋韬公正廉潔,琨玉秋霜,這回麽,頂多受場牢獄之災。想要光明正大的殺他,很難,除非。”
裴言昭語頓揮袖,讓事情禀告完的蘇良退下。
醺風環抱,餘留他們二人。姜珩思忖接話:“除非他們在牢獄中将人偷偷害死。你肯讓我知道這些,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裴言昭讪讪睨她:“瞧你說的,我不能是因為信任你嗎,昨晚就偷聽,我怕你多心。”
姜珩端坐垂眸,默了會:“好吧,我相信。”
“說得很勉強的樣子。诶,別一副大難臨頭的表情,笑一笑,來,吃顆黃杏。”裴言昭從汝窯瓷盤挑了大個兒全熟軟杏,指夾撥到她嘴邊。
姜珩抿了抿唇,微仰頭錯開,伸手接過果子,攥在手心裏:“謝謝。只是我現在,對着你笑不出來。”
“……你下次說話時,能稍稍顧慮下我的感受嗎。好歹我們共同知道了一件秘密,也算道友吧?”裴言昭支頤凝她,絲絲悶屈。
姜珩揉眉:“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在憂心宋韬的事,所以笑不出來。”
“哈哈,逗你玩的。我讓你笑你就笑?以前說過了,在我面前想怎麽就怎麽,乖,以後別任性為難自己了。”裴言昭溫柔注視她。
也不知道是誰任性。姜珩言歸正傳:“耿成旭的母親和弟弟一塊被殺死了,這件事窦邯定會想方設法隐瞞。可否由此處為切入點,揭發窦邯。”
裴言昭鄭重搖頭:“時機未到。眼下要防止宋韬被戕害獄中,需要你去辦一件事。”
“請說。”姜珩颔首。
“需借你父親印鑒先斬後奏,讓他手下以監察之名混入牢獄中監守,如遇對方狗急跳牆,則配合我的人将宋韬救出。直到把人證賀遠之和物證都找齊。這中間種種糾葛,我會盡快查明,在這之前,務必保住他們兩位的安全。”裴言昭叮囑道。
“好,我回家取印鑒,我一向跟我爹保持通信,杜奉之他們不會懷疑我的話。”
姜珩剛說完,一陣陰涼風猝不及防的刮來,她渾身一凜,曲臂束在胸前,仿如小兔一般,雙拳藏于颔取暖,抵禦寒冷。
裴言昭盯了她一瞬,起身,繞至她身後,解外層褡護衣,披到她身上,抖掖:“別看到夏季就掉以輕心了,風雲不測。姜禦史要回來看到我把你養瘦了,指不定要搜羅大筐禮儀規範彈劾我。”
“他該彈則彈,不會徇私。”
姜珩站起時順将他搭上的外衣扯落,咂嘴,反給他匆匆披回:“我要回姜府取印鑒,穿這個不方便。再見。”
裴言昭遠眺她穿過虹橋、消失在院門拐角的背影,複凝身上披衣,唇角不禁慢慢彎起:“被老頑固教出的小頑固。”不過,他還挺喜歡的。
刑部并非尚書能一手遮天的地方,其中銀臺司這個部門,就是六部的監察部門,相當于燕京的都察院,地方的行禦史臺。
其中銀臺司的給事中跟都察院禦史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官小而權重,能進行監察、駁斥事宜,譬如即便是尚書下達的命令,只要給事中的人覺得不合适,就可以駁斥回去,上上面的人另行商量別的方案,尚書同樣拿他們沒辦法,因為給事中和禦史一樣,直接歸皇帝管轄,即便他們有罪,任何官員也不得擅自拷問,至多羁押,由皇帝親判。
若說與禦史有何不同的地方,給事中的監察升遷的目标只在六部中,他們的監督對象就是他們的上司,除了混資歷以外,将上面的人扳倒,他們就能快速上位。
銀臺司的給事中更常與都察院禦史合作,調查部內不法之事。因而只需打通刑部的給事中,插入幾個監察使不是難事。
姜珩把事情交待下去後,突然想起姜有容聽聞宋韬下獄的消息不知如何了,見申時尚早,便往了郊畿去。